“解药我现在没有。”韩枫扯了把椅子坐下,把紫金剑斜倚在一旁,“我知道怎么配,但总不能这么容易就给你。先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子。你要什么?只要在象城里,没有我拿不到的东西。”那窃贼好不容易喘过口气,也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的坐姿很奇怪,屁股虽然挨着椅子,但一只腿却抬起来踩在椅子上,右手搭在那腿的膝盖上,腿在晃悠,身子也跟着晃悠。
韩枫暗忖这人真是没一刻能闲下来。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不会光明正大到何种地步,于是他略觉心虚地看了一眼婉柔。婉柔还躲在帐帘中,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个毛披肩围在身上,正瞪大了一双眼睛往二人这边看。她依然很惶恐,但也知道自家相公此时已经掌控了全局,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她的惶恐之中更多的则是好奇。
韩枫对她淡然一笑,示意她将帐帘先拉下。他还没有傻到以为那层淡淡的薄纱就能将自己说的话全都阻隔在外,不过没有婉柔在旁看着,他说起话来会顺畅许多。
自欺欺人,无外如此。
帐帘那边已经没有动静,韩枫微微出了口气。他这时越不着急,黑子自然就越紧张急切,而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黑子坐的椅子被他晃得不断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韩枫听那声音从缓到急,最终到了一个自己“满意”的程度,才缓缓开了口:“这城里,没什么我要的东西。”
黑子脸色微微一变,不过他皮肤本就黑,屋里的灯光又很昏暗,故而这变色并不明显。
然而,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慌乱仍然落在了韩枫眼里。
韩枫莞尔一笑,又道:“不过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听了这句话,黑子明显稳当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底气:“什么事?”
“要你跟着我进象城西南的苍梧之林……反正救你的药也在那边的林子里,这趟路总是要走的。”韩枫不缓不急地说着,同时把目光落到了那些摊落在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披风上。
他来象城之前,并没有想清楚此行所为何事。他原本打算从象城的城主钱公下手,看看能否有策反的余地。但是这一路走来,也知道这条路并不现实。俗话说山高皇帝远,象城所在甚至比离都距帝都都要远,而在大山深处看守夷人,无疑比扼守关卡防卫戎羯狼骑更困难许多。毕竟,苍梧之林是夷人的地盘,这里充满了种种不为代人控制的东西,随时随地都可能出险情。
然而,在这种艰险的情势下,钱公历代驻守象城,百年来没有出过一件让帝都操心的事,这已足够证明钱家上下的忠心。此时正值乱世,虽然钱公没有公然举旗表态,但远在边陲拥兵割据,没有做出浑水摸鱼举动,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策反这条路是走不通的,这也难怪黛青族的祭司用出了灭城的手段,某种程度上,韩枫对她的做法并不感到反对,反而觉得这是最合理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会导致血流成河,会让这一城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死于非命,甚至这城中还有些做买卖的夷人,但都顾不得了。
象城势必成为废城,想明白这一点后,韩枫对自己此次南下的目的渐渐觉得有些混沌。难道他来到象城,只是为了让“离娿”借机进城撒下“火种”么?
不应该仅仅如此。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母族,不管苍梧之林深处何等危险,他都要闯进去看一看。他要见见真正的夷人。柳泉既然能够借半夷女的力量组建一支忠诚到愚蠢的部队,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借夷人的力量呢?
这才是他来南疆的最终目的。这些话不需要对白童说,同时也不能够对别人讲。象城如今是安全的,苍梧之林却是危险的,在林中有个身手灵活的伙伴,无论如何都只会利大于弊。
黑子半张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睛。他低头用手搓了搓脸,满面不情愿,却终究扁着嘴点了点头:“要去多久?”
说实话,韩枫也不知道这一趟要走多久。他一手扶着下巴,一手轻轻地在椅子扶手上抚了几下:“两三个月吧。”
黑子道:“那……能让我回家留句话么?”
“家?”看着黑子那邋里邋遢的样子,若不是他说得诚恳,韩枫几乎以为这只是他要逃跑的托辞,“好。我跟你一起去。”
※※※※※※※※※
黑子的家温馨得让韩枫出乎意外。
象城的民居围绕着中心的火把层层往外,最中心的是达官贵人,最外层的则是三教九流。而黑子的家,便在象城的最西南角。
那是一个又小又破的木屋,当然,在周围一堆破窝棚的映衬下,这屋子还算能避风雨,是座“豪宅”。
深夜的象城,城中心的火把早已灭了,周围的富贵人家也熄了灯火,然而这些最边缘的宅子却亮着灯,只是那些灯火昏暗而微弱,似乎周围的风再大点,那火就会被吹灭。
无数人影用自己的身子挡着灯火,用脊梁顶着象城并不算凛冽的寒风,等背被吹冷了,再翻个身子对着灯火,像被无形的手来回摆弄,变成了一只只串在木棍上的烤鸡。
从还算齐整的客栈出来,黑子一直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俊朗男子。他翻过韩枫的钱袋,知道这个男子并不缺钱,而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朴素但料子却很好,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该是个身手不错的贵族公子哥。黑子一直等着韩枫露出寻常公子进到贫民窟的吃惊神情,没想到对方非但神色泰然,反而面容郑重,像是在回想着什么。
而韩枫也的确沉浸在回忆里。在离都的冬天,他过得日子并不比这些贫民窟里的人们好多少,他当然记得那时和父亲就着炉灶里微热的火苗取暖,但他更记得和柳泉他们围在火炉旁烤着小的可怜的馒头,勉强填饱肚子。
每次吃到最后几片馒头时,他们都会猜拳决胜负。那时他总是赢得多,柳泉便总要挨饿。如今想来,柳泉多半是让着他的。
原本那么好的兄弟,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韩枫暗忖这个问题多半会让自己纠结一辈子。
彼时,黑子已经回了家,韩枫隔着木屋门往里看。那屋门上的破洞很多,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把脸凑过去,就能把屋内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有三个小男孩,还有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女人。黑子站在那女人面前,愈发显得瘦小。
这并不是韩枫见惯了的俊男美女的结合,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家人在他眼中却显得很和谐。也许是因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真心的笑容;也许是因为那女人没有责怪黑子回家回来得太晚,而是不说一句话,便低头去为他缝补破损的衣袖。
女人的动作很灵巧,称得上十指如飞。韩枫看着看着,不禁起了个念头:若这女人去做个小偷,不一定比黑子差。旋即,他又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换成卓小婷,她做女工能比这女人做得更好么?
眼前浮现着那个假小子拿针线的情形,韩枫不禁淡笑着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有这么不切实际的联想。
他听不清楚黑子跟那女人和三个年龄不一的小男孩都交代了些什么,只知道一家人很快乐地抱在一起,然后那女人和小孩依次在黑子脸上亲了一下,最小的孩子甚至还把口水印在了他脸上,明晃晃的一大片。
看着这一切,韩枫不禁又想起了离都。那里的人也是卑微的,但是人心多冷漠,每个人都只是想着过一天算一天,并没有如眼前这般温馨的画面。而联想到自己和父亲,则更令人唏嘘。在他心中,父亲的样子已经一天天地淡去,唯一没有变淡的,则是他临行时留下的那三个大字。
“走!走!走!”
父子之情,最后全都在这三个字里。而他再没有机会抱父亲一下,更不用说是亲。这般亲昵的动作,在他小时也从未有过。
韩枫只觉眼睛有些发酸,他低头微微揉了揉眼睛,却听黑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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