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陈、吕二人行至颍川,是夜吕绍雄借宿于集瑾山庄。黄昏后,吕绍雄闲来无事,将那剑谱拿出来仔细翻阅。忽见陈宁羽缓步走来,道:“贤弟,又在研读那本剑谱?”吕绍雄道:“仁兄见多识广,可否替小弟想想这些剑招的破解之法啊?”陈宁羽将剑谱细看了一遍,只见其中所载剑法千变万化,高深莫测,思索良久,竟一招也破不了,二人只得望洋兴叹。陈宁羽问道:“贤弟打算何时起程啊?”吕绍雄道:“明日一早便走。”陈宁羽道:“这一路你我结伴同行,少了许多寂寞,明日你又要单骑西行了。”吕绍雄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弟回程时,一定来集瑾山庄看望仁兄。”
陈宁羽沉吟片刻,道:“你以为易水仙妃此次南行,所为何事啊?”吕绍雄道:“杨女侠不是说只为了些许小事吗?”陈宁羽笑道:“你毕竟是个刚出道的雏儿,毫无江湖经验,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吕绍雄奇道:“此话怎讲?”陈宁羽道:“宝月阁上下几千人,有的是精兵良将,且幽并等地大大小小上百个帮会,无不唯宝月阁马首是瞻,倘若真的只是为了些许小事,何须易水仙妃亲自出马?所以,她此次南下必定是为了一件重大且机密的事。”吕绍雄道:“为了一件机密的事?何以见得?”陈宁羽道:“咱们被挂在树上时,是蒋晓菲出来相救,而不是她本人,据她解释,她当时正在安平为琐事缠身,遂命蒋晓菲先行。”吕绍雄道:“不错,她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吗?”陈宁羽道:“蒋晓菲既是她的贴身婢女,就该随她在安平办完事,然后一同南下,为什么要命蒋晓菲先行呢?难道她能未卜先知,事先就知道咱们在历城有难?而且蒋晓菲中迷药后便向空中发信号,她的信号是发给谁看的,自然是仙妃了,这说明易水仙妃一直就在我们附近,只不过不肯露面罢了。由此可见,她很不希望武林同道知道自己的行踪。”吕绍雄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依你看她南下所为何事呢?”陈宁羽道:“这就不好说了,每个人都有为自己保守秘密的权利,但我相信,以易水仙妃的为人,决不会做出什么有违江湖道义的事情。”吕绍雄道:“那是自然。”
次日清晨,吕绍雄辞了陈宁羽,单骑西行,非止一日,来至洛阳。这堂堂天朝帝都,毕竟非那州府郡县可比。唐代诗人罗邺有七律《洛阳春望》一首,单表这洛阳昔日繁华。其诗曰:
洛阳春霁绝尘埃,嵩少烟岚画障开。
草色花光惹襟袖,箫声歌响隔楼台。
人心但觉闲多少,马足方知倦往来。
愁上中桥桥上望,碧波东去夕阳催。
吕绍雄打马进城,找了家客栈投宿,待一切收拾停当,吕绍雄寻思,难得到帝都来一次,且待我四下里去逛逛。于是带了佩剑,步行出门游玩,果见四衢八街,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繁华竞逐,一路赏玩不尽。其时已经入冬,夜长昼短,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吕绍雄也觉得尽兴了,便要回客栈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人群中一阵骚乱,吕绍雄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女子,年约二十,看其打扮像是贵府里的丫鬟,这女子边跑边喊“救命”,吓得花容失色,再往后看,只见十几个大汉,看其打扮像是贵府家丁,各执棍棒在后追赶。
吕绍雄心头怒起,将父亲临别时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拔出佩剑,站到大路中间,喝道:“住手,天子脚下,岂容得你们胡作非为。”谁料那女子并不理会他,从他身边一阵风似地跑过了,那十几个大汉也只当他是根立在街道上的柱子,绕了过去。吕绍雄又气又急,赶上一个家丁,便与他动起手来,才过了两招,那家丁的同伴道:“办正事要紧,别跟这小子纠缠。”那家丁闻言,将吕绍雄撇在一旁,继续去赶那女子。吕绍雄不肯善罢甘休,提剑在后紧追不舍。
那女子在前头跑,与众家丁只有十余步距离,一个家丁从怀中取出一枚暗器,向那女子背心扔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暗器被一柄飞刀打落。众人定睛看时,只见道旁站着一人,身长八尺有余,穿一件漆黑的长袍,背负一口量天宝尺,双手笼在袖子里。
黑袍人衣袖一扬,四个家丁被同时打倒,那女子快步上前,躲在他身后。忽然道旁又闪出一个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他张开大手便来抓那女子,吕绍雄虽不是行家,但也看得出这一招极为凌厉,若被他抓中,只怕琵琶骨都要被他捏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袍人一把推开女子,大汉一抓正抓住了黑袍人的左腕。黑袍人不仅不把左腕回缩,反而向前送出去,用力将左臂向前甩,一肘正中对方的胸部,那大汉连忙松手。黑袍人见他松手,也不趁机回击。大汉举起右掌,自右上至左下斜劈下来,黑袍人举起右手架住对方手掌,大汉右掌来势凶猛,如何架得住,黑袍人胸部向后回缩,让开那一掌,右手架住对方手掌,将对方手掌向外一引,又向前一送,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右手又转回对方胸前,如此一来,他便可转守势为攻势。那大汉也不示弱,半路忽然手掌一翻,变掌为爪,牢牢抓住黑袍人右腕,形势又回到刚才,黑袍人又是一次甩肘,这次那大汉有了防备,左手早挡在胸前,谁料黑袍人这招却是虚招,大汉全神应付他肘击,不提防他右腕往里一扭,挣脱了对方手爪,顺势变掌为拳,向前一伸,那大汉胸前又着一拳。
黑袍人也不恋战,拉住那女子便走,他跑了没两步,吹一声口哨,一匹高头大马冲了过来,黑袍人带着那女子飞身上马,一溜烟的工夫跑得没影了。
众人见捉不住那女子,转过脸来看着吕绍雄,道:“他定是那贱人的同党,捉他回去。”吕绍雄暗暗叫苦:“怎么冲着我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跑吧。”
吕绍雄转身就逃,众人在后紧追不舍,且幸此时天色已暗,洛阳城中人又多,易于隐藏。吕绍雄逃至一条小巷,躲了进去,不想里面却无出口,那彪形大汉率众家丁四下里搜寻。正在此时,忽听得有人道:“在这里!”只见剑光一闪,五个家丁手中兵刃被同时打落,一个陌生的人影身形一晃,往北而去了,众人只道那是吕绍雄,也往北追去。
待众人走后,吕绍雄方敢出来,他寻思:“这人一招便刺伤了五个人的手腕,想必也是个用剑高手,他将众人引开,是有意要救我,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我出门遇贵人,总是好事。”
回到客栈,吕绍雄要了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又叫小二送份晚饭到他房里去,小二笑道:“不必了。客官,刚才来了位公子,点了个雅间,在里面摆了一桌上等酒席,说等您洗完澡之后,就请过去赴宴。”吕绍雄纳罕道:“有这种好事?”他来至雅间,果见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桌旁坐着一位富家公子,年约二十七八,形容俊秀,仪表不俗,佩一口形式高古的长剑。那人见吕绍雄进来,笑道:“绍雄,十余载不见,你已长这么大了。”吕绍雄见了此人,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那人笑道:“怎么,不记得我了,十二年前,女几山下……”吕绍雄叫道:“你是张大哥。”又惊又喜。
此人正是吕绍雄儿时的伙伴、凤翔剑客张轨,当下二人边吃边谈。张轨笑道:“今日,若不是因为令尊这口青钢剑,大哥也认不出你啊。令尊还好吧?”吕绍雄道:“爹爹一向安好。张大哥,十余年不见,你如今不仅剑法有成,与周振华等同为中原四大名剑之列,而且仕途上也一帆风顺,当真可喜可贺。”张轨淡淡一笑,又问:“你为何独自一人出远门啊?你是路过洛阳,还是专程赶来?”吕绍雄道:“我奉爹爹之命,到长安去探望师叔铁手刀王范远章,路过洛阳。”张轨道:“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吕绍雄道:“是。”张轨道:“难道临别之时令尊就没有嘱咐过你什么?”吕绍雄道:“临别之时爹爹嘱咐出门在外,不可意气用事,莫要惹是生非。”张轨笑道:“那刚才在街上你为什么不听?”吕绍雄道:“原来刚才是你把那些人引开的,我说怎么会有贵人相助呢?”张轨正色道:“不是大哥说你,刚才的事,你根本就不应该插手。”吕绍雄道:“小弟知错了,只不过刚才见恶霸强抢民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张轨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毕竟还年轻,不知‘江湖险恶’这四个字的深意。比如说刚才之事,就决不简简单单的只是恶霸强抢民女,这件事远比你所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吕绍雄道:“此话怎讲?”张轨道:“你看不出那女人会武功吗?”吕绍雄不禁吃了一惊,张轨续道:“从她逃跑时的步法中就不难看出,她的轻功不弱,从她的叫喊声中就听得出,她练过内功,而且这个人的武功修为绝对远在你之上,连她尚且对付不了那帮人,你冲上去不也是白送死吗?”吕绍雄闻听此言,着实有些后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吕绍雄又问:“张大哥,你可认得追那女子的那帮人吗?”张轨道:“那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就是匈奴四杰中的呼延豹。”吕绍雄道:“匈奴四杰是什么人?”张轨道:“是匈奴贵族中四个武艺超群的人物,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合称匈奴四杰。此四人在中原武林中的威望并不高,但这是因为他们非我族类,若论武功,他们决不在中原四大名剑之下。这呼延豹排行老四,也可称得上是匈奴人眼中的民族英雄,其身份的尊贵可想而知。他今天居然为了一个小丫头而亲自出手,可见那女子决不是一般人。”
吕绍雄又道:“那个黑袍人又是什么人呢?”张轨道:“那个人我也不认识,不过,看他的武功路数倒像是昆仑派的。他第一招甩肘,像是‘欲擒故纵’,第二招将对手的掌向外引,像是‘推波助澜’,第三招单拳直入,像是‘雪中送炭’,这三招都出自‘昆仑六形拳’。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昆仑六形拳’乃是昆仑派的入门功夫,极为肤浅,倘若那黑袍人所使的真是‘昆仑六形拳’,那这么一套肤浅的拳法如何制得住呼延豹呢?就算是昆仑派掌门秋暝子路博欣亲自出马,要对抗呼延豹,也必须动用昆仑武学中的精髓,而且还不见得占得到上风。”吕绍雄道:“那昆仑派除了路前辈之外,还有什么一流高手?”张轨道:“这黑袍人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如果真是昆仑弟子,不可能是‘博’字辈,‘庭’字辈中武功最了得的当数松雷剑客贺庭强,这个人我是认得的。而最近在关中新出道了一个昆仑弟子,叫郑庭东,我虽未曾见过此人,但听说此人武艺不在贺庭强之下。”吕绍雄道:“你认为这黑袍人会不会是郑庭东呢?”张轨道:“不可能,郑庭东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且他使的是五行轮,而黑袍人使的是量天尺。‘庭’字辈中武功算得一流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了,还有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昆仑派的武功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别派弟子会使一些昆仑派的招数也是常有的事。”吕绍雄道:“常听人提起昆仑派,这昆仑派据说是天下第一大派,在武林中颇有名头,它是个什么来历?”
张轨道:“昆仑派创派至今已有四百年了。四百年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当时中原的侠客大部分都是推崇墨家思想的,对汉武帝此举极不赞成,但又无可奈何。于是百余名侠客结伴同行,西出函谷关,行至陇右一带,后值西汉名将霍去病率军与匈奴战于河西,这百余名侠客或明或暗相助汉军。霍去病屡破匈奴,打通了河西走廊,连西域也并入了大汉疆土,这百余名侠客随汉军一路远征,来到西域,最终定居于西域昆仑山,创立了昆仑派。但当时的昆仑弟子主要活动于西域和凉州一带,极少涉足中原。直至王莽篡汉之际,中原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当时昆仑派掌门人清平子胡敬贤率五百名昆仑弟子重返中原,四处行侠仗义,锄暴安良,自此,昆仑派在中原名声大震,一跃成为武林第一大派。此后,昆仑派历代掌门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有时也被选为武林盟主。东汉章帝年间,定远侯班超平定西域,也曾多次得力于昆仑派的帮助。昆仑弟子不读孔孟之书,不修老庄之道,专好钻研墨学。昆仑派不仅武学造诣颇深,而且精于奇门遁甲、机关暗器,在这一方面,江湖其它各大门派未有出其右者。由于昆仑派的创始人并非一人,而是上百名武林高手,所以昆仑派的武学极为庞杂,剑法、刀法、枪法、棍法、拳法、掌法、腿法以及外五行的兵刃各尽其妙,昆仑弟子可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天赋选择兵刃,只要能精于其中一项,便可成为江湖上的一流顶尖高手。
“昆仑派雄踞武林第一大派的宝座已经近三百年了,但是近几十年来,盖天拳神彭烈焘——也就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凭借着他自创的三十六路泰英神拳打遍天下无敌手,于泰山脚下创立泰英帮,号称当今天下第一大帮,人数将近昆仑派的十倍。东泰英,西昆仑,大有并驾齐驱之势,而且,江湖上有不少人认为泰英帮已经后来居上,超越了昆仑派。为此,他两家结下了宿怨,几十年来,时常有冲突发生。如今,虽说彭前辈已死,但余威犹存,且泰英帮弟子仗着人多势众,目中无人,他两家的冲突也并未减少,唉……”张轨欲言又止。
吕绍雄又谈起此次出门,经过历城时巧遇杨韵馨,与蒋晓菲定下十招之约,苦无良策应付。张轨道:“把剑谱拿来我看。”吕绍雄递过剑谱,张轨略加思索,笑道:“这有何难,且听我细细道来。”张轨边看边讲,未出一个时辰,将剑谱上所载的近百招剑法尽数破解。把吕绍雄喜得抓耳挠腮,情不自胜。张轨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剑招是死的,人是活的,真动起手来,你知道她先用哪招后用哪招,等你想明白了,人家的剑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此言一出,吕绍雄犹如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凉水,因问道:“如之奈何?”张轨道:“二字真经:苦练。熟能生巧,万事一理,习剑当然也是如此,你虽知晓对方剑法的破解之道,但这只是纸上谈兵,只有做到不假思索,剑随心动,才有取胜的可能。好在易水仙妃并未规定要胜了蒋晓菲,只要你接她十招,这就简单多了,只要你这一年之中勤加苦练,自然不难办到。”吕绍雄道:“多谢兄长指教。”
张轨道:“你我兄弟阔别多年,今日他乡重逢,你随我到我府上去过夜吧。”二人来到张轨府上,当夜叙谈契阔,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