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
乾清宫西暖阁。
两个道士在左侧席地而坐。靠上首的那个一袭紫袍,脸色黄润,另一个则是清灰大褂,尖嘴猴腮。二人皆是重须长髯,手执拂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嘉靖皇帝则一身常服,在卧榻之上据案而坐,与那身华贵衣衫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面容消瘦,脸色惨白,仿佛随时都能得场大病死过去。
“陶爱卿,近来已入深秋,天上却反常地打起雷来,未知这是何征兆,朕欲使你开坛问卜,你意如何?”
嘉靖一提陶爱卿,那不用寻思,叫的必然是靠上首的紫袍道士,也就是大明第一神棍陶仲文了。陶仲文原名典真,本是黄梅县一个小吏,后来又做过辽东库大使,任期满之后失业,只得跑到京师,投奔自己的好友邵元节。邵元节是当时嘉靖面前最得宠的方士,便将陶仲文推荐入朝。
嘉靖十八年,嘉靖回湖北老家祭拜自己的父亲,由于邵元节有病在身,便由陶仲文代他伴驾。走到卫辉时,也不知是陶仲文早有预谋,还是单纯地走了****运,他忽然信誓旦旦预言今夜有火光之灾。因这是他初次有这般表现,嘉靖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不想当晚行宫果然失火,嘉靖于是对这个半仙儿深信不疑。
无法忽略的一个事实是,陶仲文这人虽然凭借装神弄鬼起家,却又不仅仅是个神棍那么简单。现在他的道号是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这可不是他自己取的,而是嘉靖御封的。这还不算,陶仲文脑袋上还顶着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并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两年之后,陶仲文更是一人将少保、少师、少傅这三孤头衔全部拿下,并且追封三代。
虽然这三孤以及尚书衔都是虚的,没有什么实权,但陶仲文却是朝廷中谁都不能小视的一股势力。要知道嘉靖最为迷信,这人几乎相当于嘉靖的智囊团之首,对嘉靖的影响力无人能出其右。
陶仲文并没有站起来,就那么面带微笑道:“臣启陛下,昨日臣已有结论,今日前来正欲奏请陛下。”虽然这时嘉靖对陶仲文的信任还没有达到毫无保留的程度,但仅凭陶仲文回话不用站起来这一点,就知道他现在已经很受宠了。
“哦?爱卿果然知朕心思。那天雷所言究竟何事,你快快告诉朕。”嘉靖听闻陶仲文竟然已经有了结果,身子不由动了一动。
“是,皇上。”陶仲文微微躬身,“九月本是万物萧瑟之时,此时天雷频降,生灵震动,昭示来年必有大灾。是以臣恳请陛下于太液池西建雷坛,建成之后陛下需戒斋七七四十九日,沐浴焚香,上以慰天,下则祐国康民。”
“又兴土木?”嘉靖眉头微微一皱,他倒不是怀疑这个卦,只是还有些怀疑陶仲文这个人而已,“大高元殿不是马上建成吗?那地方难道就不能告天祈福祐国康民了?”
“这……”陶仲文刚要说话,下首那尖嘴猴腮的道士龚可佩已经抢先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后,大声道:“陛下,这雷坛可不同于那大高元殿,这雷坛可是专门应今年的天雷的,试想那高元殿若是可以兼有此用,天神还会在建成之后再降天雷吗?微臣知道,陛下心系百姓,唯恐民间疾苦。臣等亦知,当此高元殿工事未结之际,再起一工程,势必让百姓日子负担加重。然若来年大灾一旦降临,百姓的苦难不是更要深重许多么?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勒勒他们的裤腰带,正是为了来年的富足安康啊。”
嘉靖略作沉吟后,点头道:“嗯,可佩的话在理。这么说来,这事儿朕倒是觉得可行。但要真正实行起来却需费一番力气啊,那帮迂腐刻薄的外臣又要上折进谏了。”
陶仲文马上劝道:“臣以为,陛下不必为此事担忧。一来您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不过是建个雷坛呢,远不止于要了他们的命吧?二来陛下此番兴土木不是为了自己享乐,那是为了天下百姓啊,文武百官一向标榜自己心忧天下,更没有理由劝谏。”
“那这事就定下来了,明儿早朝就宣旨,让户部拨银子,工部马上勘址、画图,招募工匠。这事你们两个可得全程跟着,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陶仲文和龚可佩对视一眼,齐齐说道:“皇上英明,臣等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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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早朝,嘉靖身着团龙袍,头戴翼善冠,端坐龙椅之上。户部尚书王杲刚刚禀报完各地预计的赋税钱粮收支,并奏请改革银钱折粮方式,提议加倍收缴一些富商大户多年欠缴之税金,嘉靖正心忧建雷坛户部没钱,一听尚书在想办法收钱充实国库,心中自然大悦,极痛快地批准了。
群臣一片赞扬之声中,嘉靖清了清嗓子:“今年各地并无大灾,百姓安居乐业,国泰升平,众位卿家功不可没。”
殿下群臣一阵乱哄哄的回应:“哪里哪里,臣等惶恐。天下太平皆因皇上英明,垂拱而治。”
嘉靖继续道:“如今已是九月,前几日却天雷频繁,实为罕见,朕琢磨着该是上苍有所昭示,昨日秉一真人开坛做法,卜得凶卦,他上折奏请在太液池以西建一所雷坛,祈祷上天,佑国康民,朕觉着此事可行。王杲,户部现在能拿出多少银子?”
嘉靖本来以为文武百官听闻自己又要大兴土木,定会群情激昂,出来阻止的,他也早准备好了一大套说辞应对,却不想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不由神色一松,心中微微得意。
那王杲五十多岁,今年刚刚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为官二十八年,为百姓办了不少实事,素有闲名,一听嘉靖又要动工,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这事成了,朝廷可是耗不起了。
嘉靖朝也算是多灾多难,北边的鞑子年年打草谷,东边的倭寇也是岁岁来侵略,南边的矿工蛮族又时不时闹一把,今年好不容盼到了个好年头,各地都没有遭什么大灾,可皇上那边泰享殿、大高元殿还没完工,这边又开始建雷坛,这还让不让天下百姓休息了?
他走出班来,躬身道:“启奏陛下,如今各地赋税钱粮仍在运回京城路中,户部虽然对数额有所预计,然终究还只是一个猜度,实际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故臣也不知道户部能拿出多少银子,还请陛下宽限些时日。”
老家伙毕竟混迹官场近三十年,他能居此高位,可不单纯是凭给老百姓干实事得来的,见皇上一席话说完,满朝文武愣是没有一个应声的,就知道不能轻易进谏,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所以就用上了拖字诀。
王杲说完,这边内阁首辅翟銮也站出来发表意见了:“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一来如王尚书所说,户部尚无详细赋税数额;二来泰享殿、大高元殿虽即将完工,然所需费用亦未完全清算,如今前事未平,后事又起,结算起来恐更加困难,不如过些时日,等那边两项工程完结了,才从长计议此事。”
翟銮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可最后那句从长计议就表明他的态度了,他自然也是不同意的。
嘉靖稍稍有些不快:“朕倒是可以等,可天不等朕呐,等到明年天降大灾了再建还来得及吗?”
“这个……”面对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嘉靖,翟銮心里也不是那么百分之百踏实,只好又“献计”道:“那么臣倒是还有一个办法,皇上何不诏令京城的地主豪绅们认捐,以前这也是有过先例的……”
“又是认捐?本朝凡是认捐的工程有几个最后建成了的?”嘉靖见翟銮又搞出这一套答对自己,怒气上来,声音也大了不少,“举个例子说给我听……再说那天雷可不是只降在那些能拿得出银子的人头上的,朕建雷坛是为了万民祈祷,百姓不拿出点心意,只让地主豪绅们认捐,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
“这个,臣意并非只靠认捐,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此乃一时之艰,换来的却是长久之安,孰重孰轻,升斗小民都看得出来,偏偏是你们这些文武大臣每天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反对朕。”
“皇上恕罪,臣不敢——”一听嘉靖打击面无限扩大,满朝文武立刻跪倒地上。
“不敢?朕可是没看出来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嘉靖站起身来,大袖子一挥,“明天,最迟明天朕就要户部的答复,拿不出来,就拿脑袋来。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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