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六月
六月的京城不同于南方的湿润,空气是干干净净的,阳光是温柔细腻的。
想来还是回到京城就有了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刚踏进府门,胤禛似乎觉得自己紧绷了好些日子的身体,舒展了些。
骑射本不为他所好。而这些日子,他又是要随着皇上南驻江宁。对于这次阅兵较射,感觉也颇为辛苦,皇上即令他先行回京,他自是乐于顺水推舟。
高管家带着几个家奴匆匆迎了上来,甩袖请安:“爷,您怎么今个就回来了啊。福晋昨个还问起奴才呢,说是不是您要随皇上半月后一同回京呢。您若早带信回府,许是福晋不用如此担心了。”
胤禛也不答话,将手上的马鞭交给了身后的侍从。轻轻地抚了抚身上的尘灰,似是拂去一路劳累般:“无碍。倒是这些日子我不在,府上可是一切安好?”
高管家似是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冷淡,乐呵呵地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走在胤禛后面:“有福晋打理着,自是一切安好。爷您可不知道,您不在的时候,福晋虽时时惦记着您,可是照样打理得有条有理。这端一头一天呐,福晋就让各个院落都挂上了堂帘。左摆一盆菖蒲,右摆一盆艾子。您是没看见,福晋啊还带着侧福晋格格们…...”
高管家尖细的嗓音不难听出透着高兴的语调,但胤禛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述:“成了成了,怎么才没多少天不见,怎么尽磕叨起这些小事。没什么大事吗?”
这府里过节的事还不算大事吗?高管家愣了愣,嘴里不住小声嘀咕着。
胤禛只是顺口问问,有那拉氏在府中打理一切,他倒是真的没担心过什么。即使,她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大小事务却是一板一眼管理得有模有样,对待自家的下人也一向温和,温言轻语,却自成一种气势。府内上上下下都对这位福晋收服得服服帖帖。就连胤禛自己也觉得她似乎就是天生就应该做这个府内的当家主母。
脑海中似乎可以想象那拉氏迎接时娴静淡然,带着些许笑意的表情。也是,这回皇阿玛带着年长些的阿哥们都去了江宁,这京城又能有什么大事。
看允恭给自己的来信,似是一切正常。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许是自己多虑了。
胤禛皱了皱眉头,压下自己一丝略是微妙的情绪,继续往正厅方向走去。
身后却传来高管家很是哀伤的语气。
“诶,奴才明白有些话奴才不该说。可是……”
高管家顿了顿。抬头,看见胤禛好像略有所思的样子。
“你说吧……”胤禛淡淡地说。他知道自己的脸上的表情可以把情绪隐藏得很好。
“自从奴才跟着主子以来,奴才都不曾离主子左右,可是这次却是第一次留守京城。主子,奴才想说,下次要是还要出门,您就让奴才跟着您吧……再苦再累的活使唤奴才,奴才都不怕!或者您不带奴才,您好歹也要带着年侍卫在身边啊。您不知道,这些日子,府里虽一切安好,可奴才还是天天吃不好睡不稳的,主子您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奴才可担心着呢……”
一记冰冻目光杀来,高管家自动闭嘴。
“跟着皇阿玛出门,自会有人安排好一切。又岂会怠慢。何来你的担心?”
胤禛回头。看到泫而欲滴的高管家似乎正在酝酿悲酸情绪,脑袋后满是黑线。他决定把有些事情彻底地隐瞒,以保证自己的耳根清净。
高福全向来啰嗦,只是一个月不见,他倒是的确差点忘了这种高式嗦语。
“允恭呢?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他。”
“年侍卫?刚刚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他呢。这会也不知道在哪……”高管家左顾右盼了一下,无果。“诶,你还有你,快去把年侍卫找来就说贝勒爷回来了。还有你,快去福晋那通报一声。小柱子,你就去茶房准备好平时常喝的茶还有让厨子准备些爽口的点心送来。”他回头,有条不稳地指挥着左右的家奴,还颇有平时的干净凌厉的模样。
“爷,要不……”
高管家回首,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四哥!四哥!”胤祥一脸惊喜地从阳光绚烂处径直冲了过来。没刹住脚步,于是就硬生生地冲进了胤禛的怀里,顺便给他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时间,让胤禛有些迷茫,不知是身处在宫中还是府内。
等回过神来,却是一阵心急:“祥儿,你怎么在这?不知道我这些日子不在府上吗?是偷溜出宫来的吗?敏妃娘娘可会担心?”
低头。
怀里这条总是粘着自己的小尾巴正扬着头瞪着眼睛喜滋滋看着他。胤禛心里无奈地苦笑。皇子偷溜出宫,这要是让皇阿玛知道了,免不得有要惩戒,还会让病中的敏妃娘娘操心担忧吧。怎么他这个十三弟就这么大胆呢。
胤祥还双手死死扣着胤禛的腰,白嫩的脸蛋微微泛着红晕,还有稍许的喘息:“四哥,你不是和皇阿玛去了江宁吗?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胤禛微笑道:“皇阿玛让我和大哥先回京,他和太子再要耽搁些天才能回来。”轻轻拍了拍胤祥的脑门瓜子:“好了。你跟我老实交代,怎么知道你四哥不在,怎么还串到我府里来?”
胤祥扯着胤禛的袖子,有些手舞足蹈。
“四哥可不许赖我,这可是额娘许我出宫来的哦!”
“哦?”胤禛提了提漂亮的眉毛,有些惊讶。敏妃娘娘一向淡薄,也不曾不见和额娘她们走得有多近。更不会对胤祥灌输些有的没的,所以,他肯接受胤祥对他的亲厚也不是没有原因,他倒是觉得这个十三弟的心思单纯在这个偌大的皇家难得可见了。
还有的原因,就是就算自己拒绝他的亲近,估计这个愣小子也会锲而不舍地继续黏上来吧。他的嘴角不禁上扬,露出了温暖的表情。
胤祥则是继续黏在他亲爱的四哥,搂着他的胳膊,边拖着他飞快地向花园方向走,边吐槽:“额娘说了,与其看我在宫里整日跳上跳下让她心惊肉跳的,还不如送来四哥的府上,学学画养养性,她也乐得耳根清净。幸而皇阿玛南下,连夫子也跟着太子哥哥去江宁,课业自是松了许多。”
胤禛低头,看着胤祥满脸庆幸,像是占了很大便宜似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
但转而,一丝忧虑溜入。
听说敏妃娘娘的伤寒病迟迟不见转好,都已经入荷月了,天气转暖,却道是头晕目眩反复。
“敏妃娘娘近来身子可好?”
胤祥灿烂的笑脸顿时有些松垮,良久,才回答道:“额娘的身子最近都不是很好。可太医也只说多由久病之故,耗伤了阴血,邪热久恋于肺,损伤肺阴。需要养阴润肺慢慢调养。”
胤祥一字一顿地将他把牢记在脑海中的太医的话复述了出来。
“四哥,你可认识民间的名医可治额娘的病?对了对了,你不是常说年侍卫的医术好吗?……”
还没等胤祥把话说完,胤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傻孩子,这太医院的太医可个个比民间的大夫还要厉害,何来民间名医。允恭医术虽好,却也不能相提并论的。宽心,敏妃娘娘会好起来的。只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要慢慢来。你在宫里也是,莫要让她操心,知道吗?”
“十三明白。”胤祥勉强扯了个大大的笑脸,但却是比哭还难看。
胤禛看了看他凄惨兮兮的表情,自是想把话题转开。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学画养性?学画怎么跑来这里来?我可不记得府上有请画师哦。”他不若八弟,对那些水墨泼墨倒也没多大兴趣。他不明白,他的府邸有怎会和画扯上关系。
胤祥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一副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的模样:“就是四哥你书房里的小离子啊。”
“小离子?”听上去很是陌生的名字,胤禛疑窦丛生。转头向高管家问道:“府里新来的吗?”
“回主子的话,您自是想不起来,算是新来的。十三爷大约说的是书房的筱离丫头,就您临去江宁前还罚跪过的那位呀。”
那个雨夜的印象渐渐清晰。
她有一双灵动的双眸,他记得。
他的笑容消失,冷冷地问高管家:“十三弟怎么会和她搭上?高福全,你怎么做事的?”他的语气略显僵硬。他的印象中,对她的眼眸记忆犹新。虽是清澈,但太灵动了,如秋日明净的水波一般。不是他不喜如此这般清澈的女子,而是他的身边他的府中不需要那样的女子,他自是也不希望他的十三弟和她有什么牵扯。
高管家憋屈地撇了撇嘴:“回主子的话,这个奴才也不是很清楚。这还是要问十三爷了。这些天,十三爷来了就会来找小离子,又不准奴才们跟着。奴才对那些个书啊画的,更是它认得奴才,奴才可不认得它们。”
“哦,我这书房丫头还会作画?倒是我疏忽了不是。”
高管家不禁缩了缩脖子,诶,这丫头可真命苦,怎么又莫名其妙地惹主子不快了。他忍不住看了看惹起令主子不快话题的始作俑者。
胤祥倒是对他四哥的情绪变化毫无知觉,还觉得四哥在称赞人家呢。还不住地在边上替他的“小离子”邀功。
“那可不是~小离子还替额娘画了像。我叫人给裱了框,当成贺礼送给了额娘。四哥您不知道,额娘看了可是喜欢了呢。还直夸四哥您府上的丫头慧心巧思、兰质蕙心呢。”
“慧心巧思、兰质蕙心?区区一个丫头,如此这般称赞,岂不折煞她?”他虽与十三弟亲厚,却与敏妃娘娘很是生疏。也不曾见,她与自家的福晋亲近或是称赞。今儿听到从宫中竟然传来对自家丫头的评论,自是感觉不好。
他的十三弟心思单纯,他不希望他被人利用。更是不允许自己府上出那样的下人。
胤祥再迟钝,也听出了四哥语气中的不快。他看了看对他拼命使眼色的高管家。四哥该不会是误会小李子是故意巴结自己的人吧。
果然,应该听小离子的话。这种事,不应该告诉四哥。这是他们俩约定好的秘密呀。
“四哥,您可别误会小离子。是无意中的一次,十三看见那丫头画像画得栩栩如生,恰是五月额娘生辰,皇阿玛又不身边。所以十三就央着四嫂让那丫头作了副画,制成了礼物。那丫头还倔气的很,若不是四嫂出面。她还不允帮忙呢。”胤祥可怜巴巴地瞪大了眼睛,一副小媳妇被欺负的模样瞅着胤禛。
“哦?是你四嫂让她画的啊。连你的要求她都敢不允?看来是需要你四哥我好好教训她不可了。”胤禛的语气放软。
高管家偷偷地呼了口气。十三爷,算您够义气。不然可要害惨那筱离丫头咯,府上上上下下可都清楚得很,主子可是最痛恨那种巴结求升的下人了。
胤祥可没他四哥心思那么缜密,也不像高管家那般察言观色,没想那么多,一听就乐不可支起来,手舞足蹈起地扯着胤禛的袖子甩了起来:“四哥这可是您自己说的,您就好好教训教训!那丫头心思可坏呢,不肯替我画不说,近日还老躲着我。您说这府也不大,可就是找不到人。您看,今儿我在府里跑到现在还没逮到那丫头呢!”
胤禛听了,一脸黑线。
回头,高管家无辜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轻轻地在胤禛耳边嚼起耳根:“回主子,十三爷的那副画可真让敏妃娘娘高兴得很,十三爷也就自然乐于和筱离丫头多亲近亲近,想再邀些画,讨娘娘的高兴。福晋说了,十三爷素来和主子亲厚,自是不能怠慢。所以只要十三爷一来造访,就让筱离丫头在后头跟着伺候着。”
“那怎么会让十三弟跑了半天?逮不到人?”这都是在胡闹些什么。
高管家不禁替自家人叫屈:“爷您也知道,十三爷这与人亲近的劲头可教人吃不消呐……”
“咳咳咳……”胤祥在边上硬咳了几声,故意在边上扬起声调:“高福全,你在四哥耳边都说些什么呢?爷怎么都听不清?大声点呀。”
“回十三爷的话,奴才是说……奴才是说,奴才这就去把筱离丫头给找出来!”高管家一副恍然大悟顿彻人生的样子,右拳打在了左掌上,一个180度转身,就开溜了。
留着胤禛在原地,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自己离开的一个月,这个府里可不如来信般的平静如水。暗地里可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真是的,竟然在我面前跟四哥说我的不是。”胤祥看着高管家快速离开的背影露出了胜利后阳光的笑容。
继而勾着胤禛继续前进:“四哥,我跟你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