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仔仔细而认真地翻动着纸页,像是一个失忆的人靠着其中的文字追寻过往的记忆。日记本上,详细记述两人一起时曾有过的点点滴滴的欢乐与悲苦,可是越往后那上面的字迹就越是潦草,仿佛因了回忆的疼痛而让人不忍卒见,可见梦影在那一段日子里,内心是怎样的纠结。在后面的几页纸上残存着形迹明显的泪痕,那一页纸上大段的字,因着泪水的浸润,开出漫漶不可识别的花,菠萝仔伸手细细抚摸,似乎透过指尖便能感触到其中的委屈与心酸。
一页页纸张,一段段心事,如此蜿蜒曲折,让人禁不住泫然泪下,他翻到记忆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像是秋风吹过的枝头悄然悬挂的几片枯叶般萧索:
“好奇怪的天气,刚入冬竟然下了雪,我对这雪充满期待,再下得大一些,飞机就无法起航,我可以不用离开,而或是因为下雪,让我相信,你是因为雪的阻隔,才没有来找我……”
“走,小波,我去骑车,我们去机场,说不定还能赶上……”看着菠萝仔咽泪吞声的样子,甄程一下从地上跳起来。
“不用了,赶不及的,从一开始我就赶不及……”菠萝仔坐在石阶上,神色黯然地看着远处那一朵灰色的云。他想起以前给梦影讲过的一则寓言:
“她是一本书的封面,他是这本书的封底。她有着湛蓝的颜色,上面一条条白色的觳纹像是海面起风时漾起的波涛,他通体漆黑,一如打翻了墨盒被墨色浸染的纸张。这本书,一直安静地被放在书架上。她和他,相隔的那样近,却永远都见不到。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春日的午后,一双手将这本书取下,并带到外面的躺椅上翻看。或许是阳光暖人,或许是茶香沁人,这双手,沉沉地睡去了,这本书,就这样被打开着放在一边。于是,她看到了他,他那纯粹的色彩,刹那刻入她心里;他也看到了她,她那浅淡的忧郁的颜色,让他从内心里生出爱怜。他们尝试着相互接近,可是走到最近的时候,他还未来得及吻她一下,那双手醒了,它将书合上,重新放回书架。从此,他们只能含泪对视,却再也无法靠的更近一些。他们相隔的那样近,却永远都见不到。那双手再也没有来过。很久以后,他们知道,那种费尽心力想要走近却始终无法走近的体验,叫作遗憾,而那双手,叫作命运。”
为什么这样狠心,在她离开的时候,明明来得及却不愿去相送?因为他太了解彼此,害怕自己克制不住冲动,忍不住劝她留下,如果他说,她一定会留下,所以不能说,而让自己不能说的唯一办法,就是不相见,可此时,昨晚思量了很长时间自以为最妥善的决定,却变成了悔恨的针,一下一下刺在心上,菠萝仔拥起日记本抱在胸前,他抬头看向机场的方向,“再见。”
轻轻地说:
“再见。”此时的桑梦影在登机前忍不住回头张望,她心里想着的人终于没有来,她留恋地看一眼学校的方向,转过身,郁郁寡欢地走进飞机,“再见……”
说过了再见,可能就再也不见。
菠萝仔在石阶上静静坐了一个下午,最后他坚决推辞甄程要送他回宿舍的好意,他在夕阳的余晖中有些黯淡地走进宿舍楼,看着楼层里空空荡荡的走廊,那一刻,他不知该走向哪里。
好在这时,右前方的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紧接着就露出王小帅的上半截身子,他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当看到静止在走廊上的菠萝仔“你戳时,他像是吃了一惊,猛地缩回头,似是犹豫一下,又探出头来喊:
那儿干啥呢?快进来啊。”
听到喊声,菠萝仔缓步走到112门前,他沉重地叹一口气,像是把内心里的挣扎纠葛一气呼出,然后自若地迈步走入。
“啪……”刚走进门的菠萝仔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迎面拍在自“预己脸上,黏黏的,还有一丝甜香,他在一阵迟疑中只听见小帅喊着:
备……开始……”紧接着,整个宿舍里响起悲壮的“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一首时常在生日里被唱起的,能够带来祝福和欢乐的歌曲,此时因为一群在音乐上有着独特造诣,每逢唱歌必然自己作曲的热血青年在未经彩排的情况下,唱得欢天喜地却又参差不齐,估计是小帅盲目地指挥,大家想要慢一些统一节拍,结果好好的一首生日歌活生生被演绎成了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怎么样,惊喜吧?”小帅帮着菠萝仔擦去粘在脸上的蛋糕,他从混“别说,还真是合着奶油和蛋糕胚的夹层间捡起一片白色的薄片放进嘴里,比利时白巧克力,甜!”他生动地咂咂嘴,用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的举动有力证明了自己的论断。
“拉倒吧你,那不是刚才从蛋糕盒上粘下的一块泡沫?听说金圣叹同志临死前在监狱里就着花生吃豆腐干,竟给吃出了火腿的味道,你是青出于蓝,一块包装泡沫,怎么就给吃出巧克力的味道,还是比利时的?”向来支持国货,极具爱国热情的嘎子不禁反唇相讥。
“哎呀,有人挑战我们的权威啊?”小帅看一眼小熹和阿睿,两人在后面摩拳擦掌,随时准备群起而“压”。
“这是怎么回事?”刚擦掉脸上的奶油,睁开眼睛的菠萝仔瞪着眼前拼凑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直直摆放着的正在燃烧的两排白蜡烛,以合乎时机的疑问语气拦腰截断将起的战火。
“是这样子啦,随蛋糕赠送的蜡烛被弄丢了,我们找遍了附近的商店,就是没有卖别样的蜡烛,反正都是蜡烛嘛,你将就一下……”站在桌前的小熹指着燃着的蜡烛解释。
这下气氛可就不只是悲壮了,而是有一些惨烈,烛芯生焰,发出“滋滋”的声音,这样的生日宴会,倒也符合菠萝仔一贯胡闹的风格,他不再去想“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缠绵,只感觉自己整颗心融化在一阵温暖之中。
上天总是公平的,它从我们的生命中取走一些东西,就用另一些同样珍贵的东西来弥补。
“为了庆祝你的生日,我特意点了我(加重语气)最喜欢吃的菜,像酸辣土豆丝啊、麻婆豆腐啊……”小帅指着环绕着蜡烛的满桌子菜一一介绍。
“你怎么这么自私呢?只点自己喜欢的菜,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喜欢的菜怎么没点?”小熹非常不满地指责。
“哎呀,我给忘了,没事没事,一会儿再点,金川园这事儿做得好,送菜上门,还不收人工费,这才是情满XX大,关爱学子。”小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几个月后,金川园为解决广大学生日益增长的菜量需求与食用油价格飞涨之间的矛盾,不惜大量使用“地沟油”而被媒体曝光的事。
菠萝仔看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但在配合的间隙仍是流露出刻意的嘻嘻哈哈,他心里涌起一阵感动,男生之间的关怀,不在于知晓你的疼痛而去一起痛不欲生,而在于他想方设法让你忘却疼痛,即使那些想出的方法是这样大大咧咧。
“好了,我们快吃饭吧,额的胃都快饿成纱布一样薄咧。”林娃一语“吃,吃,吃,你就道破众人心里的真实想法,但却招来阿睿的一顿批判:
知道吃,额,额,你就是‘饿’,你个大‘病病’。”
自从上次宿舍会议之后,林娃就有了一个新名字“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从此他真的生活得很开心,再没有那么多纠缠,每一天简单地上课、自习、和阿睿斗嘴,有时阿睿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就呼喊来帮手,三个人一起重温“人不压我,我就压人,人若压我,我压死他”的战斗口号,每当这时,逃避不过的林娃总是被压得呼天抢地,但在逃脱之后,却又依然故我,大家都看到那些放肆无羁的欢笑,只是,当他一个人静坐在窗前时,远天的流云在他眼里大片、大片地飞过。这时候,菠萝仔总感觉,在他眼睛深处,有一丝难以遮掩的落寞,他深藏心底难以言说的心事化成落日般的忧伤。
“快,吹蜡烛了。”在小帅的催促声中,菠萝仔依旧游移不定,要一口气吹灭20支燃烧得热烈的白烛,这的确是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更“来,我们一起把它吹灭。”
加艰辛的差事,他灵机一动,急忙招应众人:
于是,就在“轰”的一声中,大家一起将蜡烛吹灭,继而纷纷围桌坐下,开始胡吃海喝。
在宿舍里喝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即使烂醉如泥,也不用劳驾别人背回,仰头躺倒,就可以呼呼大睡。大家热火朝天地吃着菜,条件实在简陋,没有可以转动的桌子,众人就站起身,在这边吃几口,然后绕着桌子转圈,菠萝仔忽然记起禅宗里的警句“若你呼唤那山,而山不来,你便向它走去。”现在是“如果咱们吃饭,桌子不转,那就我们自己转”。
酒至半酣,突然听到手机响起,菠萝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可还是按通“接听”,这时就听到手机另一边在人声嘈“小波,小波,我突然记起今天好像杂的背景渲染中传来阿哲的大声疾呼:
是你生日,赶不及去为你庆生了,你记得吃面,村里的老人都说,过生日吃面就能长命百岁……”
“嗯,我记得了,你要出发了吧,为什么不让我去送呢?”
“送什么送,济南军区这边想的真周到,还特意派了两个指导员护送,说是中断交流学习,其实是把我遣送,不过他们都穿便衣,没有持械押送来的过瘾……”阿哲暂停一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过瘾之后的“没事、没事,你也不要结局会引起菠萝仔内心极大的不安,于是补充说:
担心,新疆那边表哥会把一切处理好的。”
“你回去后好菠萝仔劝服自己相信阿哲说出的设想,他装作轻松地说:
好表现,明年就能出来了……”
“去你妈的,我是返回部队,又不是收押入监,照你说,我是不是要‘洗心革面,争取宽大处理’?”阿哲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接着便是沉默,菠萝仔拿着的手机里,只传来火车站等车的人群嘈杂的喧闹。
“小波,我走了……”等待许久,阿哲用举重若轻的语气说出打这一“你是通电话的另一个目的,他听到手机里传来菠萝仔吸一下鼻子的声音,不是又哭了?”
“没有,喝水呛到了……”菠萝仔咳嗽一声同时仰起头,努力抑制着“一路顺风。”
即将流下的泪水说着,“嗯。”阿哲悄悄擦去顺着鼻翼流下的泪水,同时挂断电话。他看着车站里熙来攘往的人流,在这一刻,有那么多人都在别离,离别是悲伤的,这种悲伤并不因伪装出的漫不经心而有所抑制,当火车开过这座城市的边缘,挥手作别所有的想念,阿哲透过迷蒙的泪眼,像是看到小时候的那个午后,那一天,他正独自躲在树荫下玩着,突然一个小男孩跑来,隔“你叫什么名字?”
着竹栅,高兴地问:
“我叫阿哲,你呢?”
“我叫菠萝仔。”
“我们一起去玩吧。”现实中的阿哲情不自禁地说出小时候讲过的话。
“好。”菠萝仔也记起两人初逢时,欢喜地牵手走进阳光里,他无端“快吃吧,菜都要凉了。”小帅从后说出的“好”字把旁边的人吓了一跳,边推他一把。
离开,让生活重又变得简单,我们学会善良地相信,一切是为了生命里值得等待的缘分,所以注定要经历磨难,我们变回小时候的模样,用一双温良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完满与让人扼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