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仔回过头,发现站在背后的是脸上带着伤痕的阿哲,在他身旁,是从旁边餐馆刚吃完饭走出来的白鹏、小宁等人。
“你们怎么样了?”菠萝仔招呼舍友先行回宿舍,自己向阿哲这边走来。
“靠,什么怎么样?打架的双方都要被记过处分,三十多号人呐,估计自建校以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波澜壮阔,这下校报可有得报道了,说不定,还能把咱们的照片放在头条……”脸上打着补丁的小宁趁阿哲还未说话的工夫,急急向前发表自己的受处分感言,他还未说完,就被白鹏从后面推搡一下。
“没事,白鹏上前轻拍菠萝仔的肩膀,他用那一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
“不过,这不过是被记一次名。”他笑一下,但还是忍不住皱眉继续说着:
一次十七个人的检讨书……”
“我今晚就回去写好,明天给你。”菠萝仔及时接住白鹏的忧虑,眼“好小子,看你的了,阿哲还有话里焕发出光彩的白鹏又拍一下他的肩膀,对你说,我们先走了。”
“检讨书可别写得‘丧看着众人渐远的背影,还能听到小宁回头喊着:
权辱国’,谁要敢找事儿,下次还揍他个小舅子的……”
好多年了,菠萝仔一直未能想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小宁的挑战宣言总是避开当事人,而一直要揍他小舅子。
阿哲在背后叫一声菠萝仔,两人从老西门折进校园,沿着落满枯叶的致远路缓缓走着。
“梦影跟你说了吗?”阿哲踩到脚下的一段枯枝,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咔嚓”一声,他以菠萝仔最不愿提及的话题开启了问话。
“什么?”
“梦影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们是骗你的。”阿哲坚定决绝地说着:
从你带我去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有这样的感觉,后来我来学校找你,总以为你会陪她在校医院打点滴,可我去了两次,每一次你都不在你在和别人打架,我知道,你从小就是这样,朋友受人欺侮,就算刀山火海你也总会赶去,可是,因为这些义气,你忽略了很多在乎你的人的感受,你知道吗,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最想要自己喜欢的人守在身旁,可每次,你总是缺席……”
“有一天,我去阿哲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直直盯着呆住的菠萝仔,校医院,又见到梦影一个人在,她知道我们关系亲密,就提出让我假装做她的男朋友她以为你会像其他男生一样,眼看着要失去就会拼命争取……”
听到这里,菠萝仔瞪大了眼睛,他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阿哲,在他忧伤的眼神深处,突然闪过的一丝惊愕像是横飞过天际的流星,划出一道灰色的影子。
他心里有一些难过,这种难过无关于欺骗,无关于伤害,仅仅是一种纯粹的难过。这种难过,在他漆如墨点的瞳孔里,激荡起一种与生俱来的类似秋水般深刻的悲伤。
男生天生是争强好胜的动物,他会为了跟另一个人的竞争而去追求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生,他是那样努力,只为证明自己不会输给别人,最后,他赢得了胜利,但奖励却是,一个自己并不爱但却已深爱着自己的女“你觉得,我会为了证明自己能赢就去争吗?”
生。菠萝仔很不屑地疑问:
“你不会。你从小就是这样,一旦认定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算再喜欢,你也绝不会和别人争抢,我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的是,我会慢慢爱上梦影。所以,前一段时间,我竟然从心底里希望,你们能够分手,我希望能亲手为她制造幸福……可是那一晚,在湖边,我看到你毫不犹豫地从桥上跳下,唯恐失去一样紧紧抱着她,那时候我知道,你们两个已经深深融入彼此的灵魂,因此就算我再努力,我能交给梦影的幸福也会残缺,因为最重要的那一份,只有你才能给予……小波,你到底在怕什么?与其放手让你心爱的人去寻找幸福,为何不握紧她,好好为她的幸福而努力?”阿哲说着越发激动,他伸出两只手,分别紧紧搭在菠萝仔肩上,他认真地盯着他看,仿佛要用自己眼里的坚定去换取他的承诺。
菠萝仔低下头,避开阿哲灼热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只有在阿哲恳求别人的时候才会出现,但从小到大,阿哲很少求人,所以这样的目光是那样珍贵而热切。菠萝仔想不出该怎样去回应,他和阿哲脾性相仿,很多事情都是想到了就会去做,但唯独在情感的世界之中,他是宁愿看着自己心仪的景色而驻足不前,也不愿来一场没有信心的旅行因为太害怕失去,所以不敢触及。他为此而羞愧。
阿哲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星辰,熠熠闪着光辉,但当他听到菠萝仔垂“今下午赶到大操场的时候没有见你,没受伤吧?”那两颗头沉沉问道:
星子黯然陨落他这是在逃避,从小到大,每一次不愿面对某件事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蹩脚地转移话题。
“你这个浑蛋……”阿哲一把拽住菠萝仔的衣领,看到他眼里流出的“正在打架的时候,路飞给我们指导员泪水,不禁又松开手,他低声说道:
打了电话,指导员将我叫回去训示一番,最后决定,提前结束本次交流学习,我定了下周一的车票赶回新疆。”
下周一?下周一!所有人都选择在这一天离开,菠萝仔心上一颤,像是一阵寒风在心里吹过,整颗心都在瑟瑟发抖。
“听小宁说,你手机摔坏了,拿着“给。”阿哲将手里的手机递来,吧,这东西,我回部队里也用不到。”
那是一款触屏手机,阿哲递来的时候大拇指不小心触开键盘锁,手机屏幕登时亮起来,在那上面,是一张桑梦影的照片,她正一个人呆呆地伫立在湖边的那一块大石之上,在她旁边,空出了很大的一块的地方,一眼看去,应该是两个人站在那里。
“或许,这才是我能送给你的两人低头看着手机,相视一笑,阿哲说:
最好的礼物。”
菠萝仔接过手机,将亮起的屏幕关掉。他伸出手,和阿哲等在半空的右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那一年,在一个阳关明媚的午后,年幼的菠萝仔在自家院里沿着竹栅驱赶小鸭,这时他看到蹲在栅栏外玩耍的一个同样大小的男孩,他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哲,你呢?”
“我叫菠萝仔。”
“我们一起去玩吧?”
“好。”两只小手隔着竹栅栏紧紧握在一起,那时候,午后的阳光温柔地倾泻下来,洒落在这两个笑起来有着浅浅酒窝的小孩脸上,他们牵着手,一起向阳光里走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窗外一片晶莹,小熹拉开自己这边“啊……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外面下雪了……是雪啊,真是的窗帘,雪……”他兴奋地打开窗户,已经生了铁锈并不如何坚固的护栏并没有阻挡他极高的兴致。
“瞎吵吵什么呀?”睡眼蒙眬的小帅从被窝里探出身子,他伸手拉开“啥玩意儿?这也叫雪?真没另一边的窗帘,看看窗外,十分不屑地回应:
见过世面,改天带你去我家那边,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作‘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那个……那个啥……”小帅似乎乐于在实际实操作之中用自己的一知半解论证孔夫子“不学诗,无以言”的为学主张。小熹却无暇搭理,他匆匆取出相机手忙脚乱地拍照。
菠萝仔抬起头,戴上眼镜去看这个苍茫的世界,窗外飘着霰雪,迷迷蒙蒙的,像是天地间笼罩着一层雾气,小雪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后面的小雪依旧不停地飘落下来,不远处的一株株低矮的灌木上,沾染了一层细微的白。
临铺床上,同样没有见过下雪的阿睿爬起在床头,他一边看着窗外“什么‘大千世界一禅床’,我看是‘大千世界一屉包一边惊喜地说道:
子’,刚出笼的包子,还冒着热气……”他说着,探头往玻璃上哈气,细小的微白的颗粒模糊了一片。
“这群苦命的娃其他生于北方的同学抬头向外看着,嘎子禁不住感叹:
儿啊,就这点儿雪,还给兴奋成打了鸡血似的……”
天寒飞雪早,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宿中增薄寒。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都要早,虽说只是细微的霰雪颗粒,但却带来了冬日的气息。大家躺在床上,更加不愿起床,这时相互讨论着话题,渲染了一室风光。
对国内外大事有着充分了解,对时事动态有着精准把握的王小帅同学“当前,全国各大高充分发挥其“排头兵”的带头作用,他率先发言表示:
校同时面临着女生资源在各学院分布不均的严峻形势,这一形势,严重影响了‘一比一’男女同学交往模式的正常开展,在很多高校,已经引起了文史科与理工科学院的高度对立,理论上来讲,我们是支持理工男追求文科女的,只是这种情况一定不要发生在我们学校……”
大家对这发言深表赞同,但菠萝仔却觉着其中的论调与《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白人对于种族平等的论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小帅却不管这些,他“但是,我校当前情形也不容乐观,截至上一个‘五个喝一口水,接着说道:
月发展规划’终结,很多理工男对我院女生垂涎三尺狗视眈眈,一副‘美帝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阴险嘴脸,在这样险恶的斗争形势之下,今天舍中央集中讨论一下我们‘下一个五个月发展规划’很有必要。”
众人听了,深觉正确的理论指导现实的积极,但还未来得及鼓掌欢呼,“就我们班情况来看,咱们作为中文系为数不就听一帆坐起在床上接着补充:
多的男生,现在正面临着‘狼少肉多’的大好局面,依我看,兄弟们应该提前划分一下势力范围,未雨绸缪,省得以后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众人欢呼响应,在一帆的倡导之下,大家纷纷拿出纸笔,意欲写下自己心仪的女生姓名。
经历了昨晚的事情,从沉醉中醒来的林娃仿佛变回了本来的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喜欢玩乐的时候,他披着被子坐起在床上,开始模“克里昂尼先生,额觉得今天是仿着《教父》里马龙·白兰度的嗓音说着:
个不错的日子……”
“额觉得,额觉“滚。”阿睿掀开被子拿起枕头就冲他扔了过来,得,额觉得你就是个神经病,而且病得不轻,叫俺说,你就应该叫‘病病’……哎呀妈呀,这还是来自春秋战国时代的浪漫,对不啦,菠萝仔?”阿睿用四五种方言说完刚才的一长串话,最后,他爬过身来一把扯“快给大家说说,‘病病’是从哪里掉佯装欢笑的菠萝仔盖在身上的被子,来的?”
“老子《道德被扯掉被子的菠萝仔狠狠瞪他一眼,但还是接着回答:
经》七十一章‘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
“哎呀,你老实回话就是了,还敢瞪我,我看你是最近没洗澡,皮痒痒了是吧?”向来睚眦必报、极善于挑起内战的阿睿突然从那瞪视的一眼中找到了借口,他指着菠萝仔,用一句十分具有感召力的台词招呼:
“伟大的日耳曼民族的战士们,前面就是莫斯科红场,去吧,到那里去洗刷你们战争的躯体。”
随着他大手一挥,随时准备为“法西斯压人”事业奋斗终生的小帅和小熹扔下手里的纸笔,就像两条脱缰的野狗,猛地从被子里窜出,直奔菠萝仔而来。
菠萝仔见势不好,一下从床上跳下,刚好跌在探头观望的王头儿身“如果我们不反抗,敌人就会上,还来不及查看王头儿伤势,他就呼喊着:
杀死我们,还会用刺刀指着我们的骨头,说,这就是奴隶!兄弟们……”
可惜这已不是斯巴达时代,就算是,那三百勇士也成了袖手观望的路人,菠萝仔气势恢弘的口号还没喊完,就被身后跳起的王头儿一把摁倒在“你小子,想压死我啊……还把战火往我床上引……哎呦……”
床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还有人拿着弹弓。王头儿还未宣泄完自己的不满,就被冲上前来小帅和小熹一起按倒压在下面,接着,在阿睿的指挥兼独唱下,宿舍里响起惨绝人寰的呼喊及充满罪恶的口号:
“一二三,压……”
菠萝仔从堆积如山的众人的压榨下挣脱出来,他跳到隔壁小帅床上,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可怜的王头儿,一身的瘦骨嶙峋都快被压成了一张纸,菠萝仔和众人一起没心没肺地欢闹,不知不觉,一滴泪从眼里流出来,顺着脸颊慢慢流到下巴,像是一滴雨滴,飘落在衣服上,粉身碎骨。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昔时苏小妹嘲笑苏东坡脸长,曾有言:
腮边。”相思的泪,便是如何流得下,它从眼里流出,径自落进了心里。
想起明日,便是人各分离,从此天涯,他迷蒙的双眼看相窗外,外面的雪,下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