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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胡不归(5)

弯弯手指成环在口中发出呼哨,马蹄嘚嘚,乱军之中,一匹红色大马伤痕累累,彪悍无比地踢翻了数匹朔国大马,终于奔回到她身边。

弯弯抓过马缰重新跳了上去,发现自己的战队在往西南方向突围,便奋力策马往那个方向冲去。

刘征高举着战旗,一马当先向宋百里指的方向冲去。宋百里不愧为老将,虽然身陷重围,却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判断力,麓山西南方因为地势高陡,不利埋伏,确实是敌军力量最为薄弱的一方。

在刘征大旗的指引下,上千黑云骑悍不畏死地冲击,逐渐在这个方向打开了一个口子,仗着骑术精妙,黑云骑兵们策马奔上陡坡,已有不少逃出了重围,跑到了被冰雪冻得发白的灰白色草甸斜坡之上。

刘征紧盯着前方,带队没命狂冲,在他的身后,朔军骑队毫不留情地迅速合围,将那些断后的黑云骑全部拦下,截留在包围圈内。

宋百里挥刀砍去一个朔军的脑袋,他失血过多,眼里阵阵发黑,耳中恍惚听到黑云骑们大声吆喝集结的声音,嘴角刚刚挂上宽慰的一笑。头顶忽然轰地一响,尖锐的刺痛穿透头部,嘴角那丝微笑凝结僵硬……

雪片搓棉扯絮遮天迷地,黑云骑里年长宽和的老将军在风雪里拄刀而立,岿然不倒,嘴角还挂着丝微笑,身体却逐渐僵硬。

几乎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焉吉战场上,楼誉挥刀怒吼,带领着骑兵死战到底。

焉吉的攻城战,也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

“要杀掉一只凶猛的鹰,最残忍的方法,莫过于先剪掉它的翅膀。”

朔国帝都,大乘宫。

青黑色的大殿里只有君臣两人,刘怀恩苍老又冷漠的声音,在髹重漆的红木圆柱之间环绕,空荡荡地发出层层回音。

刘怀恩极其难得地抬起头,和殷溟对视,却因为长期习惯了低身弯腰依然显得有些佝偻,浑浊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和他恭敬顺和的神情大相径庭的狠辣:“宋百里是黑云骑的元老,楼誉的肱骨,杀了宋百里,就相当于断了楼誉的一个臂膀,更重要的是,乱了他的心神。战场之上,主帅心神崩乱,实乃兵家大凶之症。”

从楼誉的中路军中抽调精锐,然后设伏于沙湾。一方面能让焉吉主战场少了支生力军,楼誉的压力大增,一方面也能以少击多,出其不意地围攻那支驰援沙湾的黑云骑。无论是楼誉因兵力不足,战死或者负伤于焉吉,或者是在沙湾全歼黑云骑,杀死宋百里,都能让朔国以极少的代价,在这场大战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一箭双雕!

殷溟凝视着台阶下的刘怀恩,方才四十多岁的人,白发满鬓,老态尽现,知他思虑过重,之前宫变时又替自己饮下那杯毒酒,因此气血大伤,未老先衰,心中略感悲凉,却依然面无表情道:“做得好,可是楼闵又怎么会听你的?”

殿大而空旷,十分清冷。刘怀恩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仿佛畏寒般缩了缩,语气森森:“君子以义而醒之,小人以利而诱之。楼闵是小人,我以利益诱之,他怎会不上钩?”

这个利,非一城一池,而是有一国之重。

“若他肯与我携手除掉楼誉,我许诺故意战败,将塔姆河流域拱手送他。让他携大胜之军功归朝,既得到武定帝的欢心,又除掉了楼誉这个心腹大患,太子之位便固若金汤,无人能与他争抢。”刘怀恩语气平静无波,字里行间却带着浓重的讥诮之意,“楼闵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眼里只有大梁北辰宫上的那个小小九龙宝座,却看不到天下,这样的人若能当上大梁国君,实乃我朝的大幸。”

殷溟放松四肢,靠进了自己的龙椅,笑道:“没错,就算把塔姆河整个都送给楼闵又有什么打紧,没了楼誉,朕什么时候想把塔姆河拿回来就什么时候拿回来,又有何难?用一条塔姆河换个凌南王世子,实在太划算了。”

刘怀恩俯身行礼:“陛下雄心壮志,心在天下,又岂是楼闵这种蠢材能够比拟的?”

殷溟指着他,摇头大笑:“如此说来,我们一定要把楼闵捧上君位,否则倒是我朝的损失了。”

刘怀恩点头,眼角的皱纹深了几许:“陛下所言极是。”

……

被围在沙湾一隅的陡坡上,已经两昼夜了。五千黑云骑仅剩下不足千人,他们用超常的战斗力,依仗地势,击退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这两天,他们没有粮食,没有水,不能睡,完全凭借着一股非人的强悍之气硬撑着,他们相信,世子一定会来救他们,世子一定不会放弃他们。

可是,突围出去求援的斥候如沙入大海,再无回音,已经是第六个了,那丝援军赶来的生存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渺茫。

“世子不会来了。”有伤兵道,“焉吉城战况紧急,这个时候,世子怎么会抽兵来援沙湾?”

更何况沙湾只剩下寥寥不足千人,不是伤就是残,此时放下即将攻下的焉吉城,带兵来救,相当于放弃唾手可得的军功战果。一边是少量残兵,一边是赫赫军功,这个选择放在任何将军那里,都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

“他会来。”弯弯的脸上鲜血和灰尘斑驳,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眼中却湛湛然光亮如昔,“他一定会来。”她坚信,在楼誉哥哥眼中,他们这些所谓残兵,要比焉吉城更为珍贵,哪怕沙湾只剩下一兵一卒,楼誉也会毅然决然带着大军杀到。

刘征看着弯弯,欲言又止,他没有告诉她,沙湾距离焉吉不过三百里,就算之前求援的斥候全部被狙杀,这边杀声震天的战况,亦会被其他在边上州镇作战的梁军察觉,五千黑云骑在沙湾被围狙的情况怕是早就传到了伐朔大军的指挥部,世子也许早就得到了消息。

刘征随即宽慰一笑,世子是对的,身为将者,孰轻孰重必须分得清楚,同袍之情在战场上又怎比国家之重,若他为救区区一支残兵,放下焉吉战场,改而驰援沙湾,他就不是自己心目中那个杀伐果断,冷酷坚韧的战神了。

“呜——呜——呜——”号角再响,新的一轮进攻开始了。

朔军的骑兵和战车,沉默而强悍地压进,面对这支伤痕累累的残兵,朔军依然不敢放松警惕,而是用数倍兵力强行攻打。皇上严令,不惜损耗,必须杀光这支黑云骑一兵一卒,不留活口。

朔军带兵大将风毕行看着对方的阵地,眼露一丝佩服之色,自言自语:“黑云骑,果然不凡。”

但是,还是要死。

风毕行眼中冷光乍现,挥手下令:“给我杀!”白雪茫茫的麓山脚下,瞬间爆出震天的喊杀声。

“让开!”容晗一掌推开主帅帐营外的数名亲卫,不管不顾往里闯。

众亲卫见他气质清贵,语气凛然,也不敢动手硬拦,只是锲而不舍地组成人墙挡在他前面,不让他靠近:“太子正在商议军情,不容打扰。”

“军情?我这里的才是最紧急的军情。”容晗心急如焚,他医术通神,武力却很一般,眼看硬闯不过去,正焦虑无计之时,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个虎头黄铜腰牌,在众亲卫面前一亮,森然道:“这是凌南王世子的虎头腰牌,见腰牌如见人,你们难道连副统帅也敢拦?”

容晗虽然身份高贵,但是身无官阶,在军中也没有故旧,楼誉为了方便他在大军中行走,免受一些势利眼军士将领的腌臜气,就把自己的随身腰牌给了他,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楼誉在军中声威赫赫,那几个亲卫一见腰牌,脸色顿变,比起太子,楼誉才是那个真正招惹不起的煞神。

几个亲卫互相递了个眼色,忽然哎哟哎哟叫了几声痛,或捂着肚子,或扶着营帐做痛苦状,东倒西歪露出好大一个空隙。他们装得太假,就连容晗都愣了一下,却迅速反应过来,怒瞪这几个亲卫一眼,手持腰牌,掀帘踏进了中军帐。

门口的喧嚣早被太子听在耳里,此时抬眼,见容晗硬闯进来,震怒道:“容晗,你好大的胆子,小小的医官竟敢硬闯中军帐,真以为本统帅不敢办你?”

容晗将腰牌收好,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容晗有紧急军情要禀。”

太子瞟了眼手下众将领,冷哼一声:“你是医官,不是将领,无权置喙军情。”

容晗温雅的面容带上了掩盖不住的怒意:“没错,我是医官,可是黑云骑一支被困沙湾,连我这个医官都知道了,你身为主帅,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派兵救援?”

太子脸色难看,喝道:“军情大事,又岂是你能够懂的?回去好好做你的军医,不要再罔论军事!”

容晗不退反进,连走数步,站在太子座前,冷笑一声:“容晗虽然醉心医术,但不是蠢材。黑云骑在沙湾被困了两天,你明明早就得到消息,却不派兵,甚至还摁住消息不发,楼誉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厉声质问,语气锋利如刀:“你身为主帅,却见死不救,视将士生命如草芥,是何居心!”

太子没料到容晗竟然如此大胆,敢在军中向他叫板,脸色青白交错,暴怒道:“我堂堂大军统帅,调兵遣将自有安排,难道还要向你解释?容晗,你仗着容妃受宠,就敢罔顾军纪,顶撞主帅,信不信我立刻将你军法处置!”

容晗毫无怯色,步步紧逼:“我今日所说句句,与贵妃娘娘无关。《大梁通律》中有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领兵之将若敢矫妄军情,借刀杀人,排除异己,罪当斩!”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诛心狠辣,要知道将领带兵本就是君王之忌,若让皇上知道在前线搞三捻四做小动作,就算你是太子,也免不得要依律处置。

容晗今日抱着鱼死网破的拼死之心,甚至连行礼都觉得浪费时间,站在楼闵之前一身凛凛风骨:“我且问你,今天你的援兵是发还是不发?”

太子脸色铁青,狠狠道:“我若是不发兵,你又能怎样?”

容晗少有地激烈执拗,冷冷道:“你若不肯发兵,我就致函家父,请他老人家奏明皇上,告你不援同袍之罪!”

言毕,容晗再不愿意在这里浪费哪怕一秒,转身就走,打算立刻去抢匹马赶往焉吉给楼誉报信,这里搬不到救兵,就到焉吉去,楼誉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派兵驰援。

弯弯,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那天,容晗正在为前线下来的伤兵疗治,乍然听闻有支黑云骑被数倍敌军围在沙湾,死伤极其惨烈,再一打听那支黑云骑的编制,犹如最寒冬夜一盆凉水浇在心头。

弯弯在那支军队里,那一瞬间,容晗觉得自己全身如置冰窟,直恨自己只会医术,却没有好好习武,没有半点兵权。

此时见太子没有发兵的意思,他简直出离愤怒,也不管这一路快马赶去焉吉,途中溃兵乱军无数,自己武功不高,能不能全身而退,一心一意只想去找楼誉,现在只有他能够救弯弯。打定主意,容晗一步将要迈出中军帐,只听身后传来个阴飕飕的声音,半阴不阳道:“容公子不要着急,楼将军已经知道了。”

容晗脚步一顿,霍然转身:“你说什么?”

太子身后的阴影里坐着个军师打扮的男子,矮小瘦削,脸颊干瘪,额头皱纹深长,眼底却偶尔有精光闪过。

那男子站起来,躬身行了个礼,不紧不慢道:“卑职军务俭事吴功,见过容公子,刚才卑职说的是,早在一天之前,楼将军已经知道沙湾被围的事了。”

容晗猛然一震:“不可能,楼誉知道的话不可能不发兵。”那里面有他亲如父亲的宋叔,有他的忠心下属,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弯弯啊。

容晗绝对不相信,在弯弯身处险境之时,楼誉会不发兵救援。

吴功却好像在看一场好戏,眼角微微吊起,皮笑肉不笑道:“攻下焉吉实乃大功一件,如今焉吉打了一半,胜负将定,如此关键时刻,楼将军又怎么抽得了身?”

容晗根本不信,懒得听他废话,又转身要走。

太子突然冷喝一声:“给我拿下!”军士亲卫应声一拥而入,将容晗牢牢禁锢住。

容晗咬牙,再不管什么身份礼节,直斥太子姓名,怒道:“楼闵,你要不就杀了我,若让我回了上京,北辰宫前一定要为那些枉死的黑云骑将士讨还公道!”

以容晗的身份,太子倒也真的不敢把他怎么样,杀个军医事小,但若杀的是镇国公的儿子,当朝贵妃的弟弟,这又另当别论了。正觉得棘手时,吴功又阴笑着开口:“容公子若是不信,卑职可以叫个人进来。”

说完,唤人把一个传信兵叫了进来。

传信兵跪在地上,吴功道:“你把当日情形如实道来,不能有半句虚言。”

那传信兵偷眼看了看太子,忐忑道:“那天,太子殿下令我去给凌南王世子传信,我兼程赶到焉吉,正好世子从前线下来,我把密信交给他,他只看了一眼,却怔愣了许久,最后……”

“最后怎样?”容晗急道。

“最后,最后世子殿下一句话都没说。”传信兵低头道。

容晗双目圆瞪,不可置信:“一句话都没说?真的没有说?”

传信兵见他神态凶狠,慌忙点头道:“是,小人不敢说谎。”

容晗摇头,心里不肯相信,但是又想到自己今天来得突然,楼闵没有时间去特意安排这么个人,教他说这一番话。若这些话不是楼闵所教,这个传信兵必须要有亲身经历,才能说得出来。

难道,是真的?

吴功打量他的神情,眼中冷光一闪,默默从桌上翻出一张军中信函递了过来。

太子示意众亲卫将容晗放开。容晗接过信函,见那火漆封口正是军中传讯密信的样式,急忙展开,一眼扫去,顿时脸如死灰。

“同袍之情,哪能比得上军功赫赫兵重权贵,容公子,楼将军已经做出了选择。”吴功阴冷的嗓子,仿佛锋利的雪凌,戳在了容晗的心上,砸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眼光茫然,手中的信函无力飘然落地。那信的正文写的正是沙湾的战况,最下面简单潦草地添了个字——楼。

没有兵器没关系,赤手空拳也能杀敌,被砍断了手脚没关系,用牙齿也能咬死你,黑云骑已经杀红了眼。在沙湾,在朔军数倍兵力的强攻下,在攻城弩、重箭和铁蹄的反复冲击蹂躏下,这支黑云骑残部爆发出了死亡之前的最后力量,用非人的体魄和精神撑了三天两夜。

希望渐渐渺茫,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黑云骑将士都明白,援兵不会来了,沙湾这场战斗将以他们的生命结束作为终结。

“他一定会来。”弯弯的肩膀已经肿得发黑,离光已经失落在混战中,她握着把捡来的长刀跪坐在地,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缥缈。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楼誉哥哥会弃他们而不顾。

“世子不会来了。”刘征在弯弯身边坐下,脸色平静,见弯弯神情怔忪,叹了口气,低声又说了一次:“弯弯,世子不会来了。”

弯弯眼神茫然,眼前所见有些似真似幻的游离感,喃喃道:“为什么?”

刘征不忍,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道:“弯弯,世子是对的。焉吉之战关系重大,他身为统帅,怎能不顾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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