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澄娘躺在屋里,上气不接下气,隔着纱帐隐隐地看到人影,耳边能听到一点点声,却怎么听不个真切,只管是躺着,便是想坐起也是半点力气都无,何不如再躺着,好歹是省点力气。
似乎没了声音,她困难地眨了眨眼睛,纱账被掀开,入她眼帘的手修长纤细,又充斥着别样的力道,那是她的夫君,当朝大学士蒋欢成,他这辈都是欢字辈,才取得这这样的名字,一年到头来,呃不,她一直见到的就是张冷脸,什么叫欢呀,根本就没有——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蒋欢成,似乎好像今天才看清她的夫君是什么样儿的人,冷心冷肺冷情,打从当年她还未笄时就被他闪花了眼,费尽心思地嫁与他,还生了一儿一女,也没能得他什么不一样的眼神。
她的儿女都没成家,她这病呀,到是拖不起了,也就这么一想想,她自己这一生,短暂的一生过得还挺累,真真是累得慌,盯着蒋欢成,她的嘴角不由得还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您高兴吧,夫君——”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有力气说的这句话,明明就没有了力气,估计是就心里头有那么点妄念给驱动着,叫她真开头问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女人嘛,要贞静,要宜家宜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也就这么个一生。
蒋欢成就站在她床前,屋里并没有别人,就连一直伺候在她身侧的大丫头紫藤也让他给赶了出去,屋子里全一片艳色,都是她惯常欢喜的颜色,就她一个人躺着的拔步床里,衬得她个脸色更黄,病歪歪的,已经入了膏荒。
他的手放开了纱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上房。
袁澄娘就那么直愣愣地躺在她新婚时搬进来的拔步床里,看着她的夫君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股痒意就冲上喉咙底,咳了一声,她困难地将绢帕递到嘴边,猛然间绢帕已经被染红——
其实她快死了,真的,这次是真的。
她妄想得到蒋欢成的爱,现在终于得了报应。
儿女都不理会她,儿女都是由奶娘带大,跟她从小不亲近,她也是,儿女在她个眼里,哪里比得蒋欢成一个眼神重要,她围着他团团转,就盼着他的眼神能落在她身上,谁曾想,他哪怕有半点心呀,都不至于成这样子。
她如今冷了心,却晓得已经回天无力了。
儿女也没来,她就这么躺在拔步床里,梦幽幽地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像是能飞得老高,飘呀飘呀的,飘起来老远,眼见着自己飘离了蒋家,回到自己未出阁时的闺房,那闺房早就改成了她庶弟的新房——
可闺房还在,她还看到小小的紫藤,还有年轻的奶娘,闺房还是她的闺房,梳妆台上摆着她娘亲最爱的梳妆盒,那是她千求万要来给弄来,里面摆放着她的首饰,都是她娘亲给她打的首饰,件件儿的都漂亮,惹得府里多少姐姐妹妹羡慕红了眼。
她娘亲出身商家,她爹是侯爷庶子,偏娘亲突然地去了,爹也出家了,这一家子就散了,她爹这一房就独独地仅仅是个庶子来支应门庭。
她飞着飞着,随着风飞着,飞到侯府里的后花园,那里边还有个小湖,就站着个粉雕王琢般的小娃娃,浅粉色的衣裙,衬得小小的娃儿更是娇娇的,脖子上戴着镶着红宝石的项圈儿,两小小的手从袖间伸出来,腕间的镯子更是闪闪发亮。
她张头张脑地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还伸手捂住嘴,笑了出来,往地上慢慢地一跪,两肉乎乎的小手还虔诚地阖在一起,“婶娘说我娘有了弟弟就不疼澄娘了,澄娘就不要这个弟弟了……”
她的面儿全是天真,却惊得飘在天上的袁澄娘出了身冷汗——可她如今是魂儿,也就是有出了冷汗的感觉,并没有真出一身冷汗。
那下面的人儿正是她,那会儿,她才六岁。
“啊——”
大清早地,紫藤便起来了,看了看床里的姑娘,还睡着正熟,连忙把铺被给收了起来,声音轻得很,怕惊醒了还在熟睡里的五姑娘,待得收拾好了她再往床里一瞅,见五姑娘还熟睡着,就轻轻地出了卧房。
“紫藤姐姐——”迎面走来小丫环绿松,轻轻地叫了声紫藤,眼睛往卧房那边看了看,更是压低了声音,“五姑娘还没醒吗?”
紫藤一瞪眼,“姑娘的事也是你问得的?”
绿松连忙缩了缩脖子,求饶道,“求姐姐饶过我这次,下次必不敢。”
“都给我上心点,”紫藤眯了眼,“别把五姑娘给吵醒了。”
绿松那更是半点声音都没了。
紫藤站在回廊下,想着五姑娘昨晚甩开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只晓得五姑娘回来后还挺高兴,好像前些日子的事她都给忘记了。
五姑娘是侯府里的嫡女,按理说是最最尊贵的份儿,可坏在就坏在一点,五姑娘的父亲是府里庶子,排名第三,人称袁三郎,文采风流,与三夫人站在一块儿,简直就是一对璧人,偏三夫人是商户出身,最不得侯夫人欢喜,五姑娘即使是嫡女,却不是侯夫人嫡嫡亲亲的孙女,也从来没叫侯夫人多看一眼。
“紫藤姐姐,怎么今儿个五姑娘还没醒?”见紫藤过来,廊下坐着的大丫环珍珠立即站了起来,悄声问道,“咱们姑娘不是最惦记着给老夫人尽孝的吗?”
尽孝,要说这个事,紫藤哪里还能不清楚,侯夫人最不耐烦见三房的人,偏五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爱挤到侯夫人面前争宠,侯夫人嘛,她们当丫环的自然不敢说侯夫人的坏话,可也晓得侯夫人那是相当的偏心,从来没把五姑娘放在眼里,可怜五姑娘大凡有好东西就送到侯夫人面前,巴巴地等一句侯夫人的好话。
她到有心想劝劝姑娘,姑娘哪里能听她一句话!
紫藤纤细的食指放到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三夫人说五姑娘这岁最好是睡多点,叫咱们这些伺候的人都精心点,别叫五姑娘那么早早地就醒了,这也是夫人心疼咱们姑娘呢。”
“夫人可真心疼姑娘,”珍珠思及到是不太能想透她们五姑娘的想法,要说她们五姑娘那性子可真是左的,但凡三夫人说半句,她都不听,“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紫藤冲她眨眨眼睛,她立马地收了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朝着过来的中年妇女微微一福身,“秦妈妈,您过来了,五姑娘还没醒呢,要不要再让五姑娘睡一会儿?”
秦妈妈微胖,满脸的笑意,见人就是一张笑脸,那笑意似乎从来就没从她脸上下来过,她一听,笑意依旧在,“那哪里能行,五姑娘最最惦记着给老祖宗请安,哪里还能睡着,肯定是你们这些小蹄子哄我呢——”
她话音未落就要往屋子走。
急得紫藤跟珍珠就要去拦,没曾想,还没拦,就听得一记尖叫声。
“啊——”
那声音凄厉的叫她们的魂儿都要没了,也管不了秦妈妈了,迅速地跑进来卧房里去看看,只见粉色的纱帐里面,仅着亵衣裤的五姑娘坐在那里,满头都是汗,且神情惊慌,像是受了惊般。
“我的姑娘呀,我的姑娘呀,”秦妈妈瞬间就冲了上去,把紫藤跟珍珠给挤开,把袁澄娘抱在怀里,“妈妈在呢,妈妈在呢,别怕呢,我的姑娘呀,有妈妈在呢!”
她边哄着五姑娘,见紫藤与珍珠还想上门,“你们还不快去弄湿了帕子给姑娘醒醒神,别用冷水,要用温水,可别太烫了,小心把姑娘给烫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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