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前,那时还在。”罗千波神色焦躁,“我早就应该想到,书房中曾经遭窃,也是不安全的地方,小弟当初就应该把它留在鸿胪寺,可就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家中遭窃?”
“大约是半年之前,书房中遭了宵小,一只三彩花瓶和一个前朝香炉被人顺手牵羊。”
“奇怪!这贼除了花瓶与香炉就没拿别的吗?”狄公不解的摇摇头。
“没有。狄兄,有什么不对吗?”
“偷儿偷东西,一定会选择贵重便于携带之物。花瓶瓷器这等易碎之物除非是古物,否则偷儿一般不会选择。而三彩花瓶并非稀罕之物,又是易碎的瓷器,而香炉为坚硬的铜器,两样放到一起极易损坏,一个避过众人耳目登堂入室的偷儿,却单单做出这种选择真是奇怪的紧啊!”
“也许是因为书房里没有其它值钱之物吧!难道此事与国书丢失有什么关联?”
狄公摇了摇头,若说是偷儿的投石问路之计显然过于牵强,那时蒙舍诏的使团还没有决定来长安,而更不会有人未卜先知会知道罗千波将把国书带回家中。
“罗贤弟可查察了身边之人?”
“不瞒兄长,发现国书失窃后一日内小弟将家中仆役、连贱内都暗中查了个遍,甚至来过家中的几个法师道士小弟也叫人借其他缘由查了个清楚,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嫌疑。”
“法师道士?”
“唉!”罗千波面皮有些发红,“贱内在请法师驱魂,如今想来真是无知妇人!平日里再如何凶悍泼辣,可也是女人,一见这幽冥之事也是吓得腿脚发软、乱成一团。”
“嗯?”狄公微微怔住,难道那市井中的传闻是真的?
“与其让狄兄从市井之人口中听那些不经之谈,还不如让小弟亲自告诉狄兄。”罗千波咬咬牙,吐口对狄公说道,“狄兄可能也听到一些传闻,说我家中有离魂入府,此事确实是真的,而且小弟怀疑此次国书失盗的作案之人就是这离魂!”
“哦?”狄公的双眼瞪得浑圆。
(三)
罗府在与鸿胪寺不远的兴道坊,出了朱雀门就是。
好大的场面!这并不是说罗府修建的如何气势逼人,富丽堂皇,而是狄公身在巷口,远远的就见到罗府门前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再近一点,就能看见门上的灵符宝镜。
罗千波尴尬无奈的笑笑,引狄公进入宅内。此刻罗府之中也是一片肃然,家丁仆妇个个都是鼻观口、口观心,小心翼翼。家中被搞得鬼气森森,乌烟瘴气,又眼见得男主人与女主人的情绪显然都不怎么好,恁谁也不想往风口浪尖上撞。
打开门锁,罗千波把狄公让进自己的书房。果然是典雅精致的所在,一函函书卷,一卷卷书画挂轴,上好的笔墨纸砚,一、两个古器珍玩点缀房间其中,布置甚是简单雅洁。房间的门窗都是严封紧闭,在侧面屋墙上的有一扇圆形的小轩窗,看来是平时用来通风换气的,且不说那小轩窗的位置极高,屋外能够触及它的树干枝杈都细弱的禁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就是它的大小也不过刚刚能钻过一个成年人的头颅而已。
罗千波为狄公示意暗格的所在,那暗格隐藏在屋中湘妃竹书架后的墙壁上,其内值钱之物、信函书札,都纹丝未动。
“国书是用雕花的紫檀木匣盛放,用一把玲珑金锁锁住,无论是木匣还是金锁都制作的精巧无比,不过依小弟的眼光看来,那更像是姑娘们喜欢的首饰匣子,太过婉约细腻,缺少一点大气。”罗千波细细的回忆起那匣子,“狄兄恕罪,小弟可能有些扯远了。小弟把它用一块紫绫裹起,放在这暗格内里面,如今这格内其它东西都在,单单只是少了此物,想那窃贼分明就是冲这国书而来。”
“这书房平常都是上锁的吗?”
“当然,家中只有小弟有钥匙,除非小弟在屋内,否则这窗门都不会打开,春秋之时也只是留那小轩窗透气,尤其现在还是隆冬天气,哪里有随便开窗之理?小弟的书房在全府之中是禁地,谁也进不得,小弟曾在全府中明言,无论是谁不经允许擅入此中小弟绝不与他干休。其实此举也并不是说这书房中有多少机密的东西,而是小弟也是希望在家中能有一个清清静静、不受干扰的地方啊!只是如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位罗大人在外风光无限,在家中却只能在这一隅寻求一份安宁。如今这书房遭窃,他的最后一片清净之地似乎也是不保。
门窗紧锁未遭破坏,上方的小轩窗不能进人,室内并无遭到翻窃的痕迹,这说明盗窃者根本就知道东西藏在哪里,一来就直奔主题,显然是一个深知内情的人做下的窃案。狄公心中暗忖。
“书房的钥匙贤弟可是随身携带?”
“那是自然,小弟一般就是将它放在自己外袍的口袋里!”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当然有时小弟也会把外袍脱下随意乱放,毕竟小弟的书房又不是什么金库禁地,所以也没有那么当心。”
也就是窃贼是有机会接近这位罗大人取得这钥匙的模型进行翻刻的。
“贤弟说你那日离开府邸是为了去赴宴,是早已受邀还是临时出行?”
“狄兄认为小弟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根本不是!小弟那日是与贱内争吵后才临时起意去的刘大人的酒宴。”
“这暗格所在之地除了贤弟家中可还有人知晓?”
“所谓的暗格就是为了存放自己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又如何会让他人知晓?”
一切的可能似乎都被否定了,难道这国书还能生翼而飞不成?狄公叹了口气,他离开书架,举目环望四周。书斋之外,几树梅花正含蕾待放,逗人喜爱,转角处,有一个月门通向罗千波夫妇两人居住的内宅,而将整个宅邸围起来的就是那一袭高大的院墙。
“罗贤弟,隔壁是一家客栈吧?”
“不错,是家客栈,我们共用一墙。”
狄公走出房间,直朝那面高墙走去,仔细的审视着这面高墙。
“狄兄莫不是怀疑有人从隔壁潜入我这府中盗取了国书?小弟也去查过他们这几日的入住记录,虽有各色人等,但是都无可疑。此案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那人是如何知道我暗格的地点的?又是如何进入这书房的?”罗千波说,狄公听后也是点点头,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
“罗贤弟刚刚说怀疑是幽魂盗书,所为何因如今也可以说了吧!”
罗千波面上颇有些尴尬,“那幽魂名叫璇玑,是平康坊如意乐苑的一个舞姬,是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她与小弟的纠葛就如外人所说的一般,只是……”
璇玑,这名字甚是熟悉,在哪里听过呢?还有如意乐苑!狄公恍然,这不就是早上自己所看的程胄一案卷宗中所看到的名字吗!这名叫璇玑的女子正是那程胄生前的红粉知己!
“国书一事贤弟在这女子面前露过口风吗?”
“这怎么可能!小弟虽是有些沉迷风月,但都是逢场作戏,那乐苑本就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大家都是虚以委蛇,小弟在那里也是只谈风月,不谈正事。”罗千波正色说,“小弟也知若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闹得自己退步不得,最终只能是……烦恼自寻。”
狄公没有说话,罗千波这一番话说的句句似乎都有道理,也确实颇有见识,也无怪乎别人赞他行事得体,进退有度。男女双方彼此若无真情也罢,可是对于那对他一片深情相思的女子来说却是如此无情。难道真如世人所说的世间痴情者多为女子,薄情者多为儿郎吗?
(四)
“第一个撞见璇玑鬼魂的是贱内,事发大约是半月前,那夜小弟在鸿胪寺值夜,当时的情形并不清楚,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第二日听夫人与家中仆役七嘴八舌说出来。不如这样,我把她叫出来亲自说给兄长听听。”
罗千波的夫人本是长安商贾大家之女,闺名婷芳,只见她生的眉尖略挑,双颊略有点凹,鼻尖微钩,薄薄的一张嘴唇,虽是一个颇有颜色的女子,但常言说的好,相由心生,叫人看上去就有那么一点心生畏惧。再看扶她进来的使女,眉宇间竟然与她的主子有那么几分相像,大概人说的人以群分就是如此。夫人进得屋来,一双凤眼瞟了屋内一圈,目光在敞开的暗格那里转了几转这才定在旁边的狄公身上,慢悠悠的上前施了一礼。但是讲起那夜之事,饶是这个厉害的女子还是面色发白,心有余悸。
“那夜老爷在鸿胪寺值夜,妾身在房中安寝,夜半时分恍恍惚惚的听见门外有人哀哀哭泣,长吁短叹,细细听来,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一句:思君不见、思君不见。妾身还以为听错了哩!推门一看,这庭院中竟然有一个穿白裙长发披面的女子在院中游游荡荡。妾身当下出言呵斥,可是当那女子回过头来,吓的妾身真是三魂去了七魄!那女子的脸竟然五色斑斓,狰狞怕人!如此形容、如此面貌,除了是鬼还能是什么?那女鬼看到妾身看她,竟然就将手那面上一抹,好像要撕掉脸皮一般,妾身立时吓得坐在了地上,用手抱头生生的不敢再看,待家人闻声赶来之时,那女鬼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妾身事后想来,定是那乐苑的贱人!叫什么璇玑的!”她的嗓音变得尖锐,眼神恨恨。
“弟妹如何认为那鬼就是那名叫璇玑的女子?”
“还会有谁思君不见?还会有谁巴巴的跑到这家中来?还会有谁来送什么劳什子香囊?还有……”
“咳咳……”此时罗千波一阵咳嗽,夫人才住了口随后气冲冲的告退而去。
“狄兄见笑了,这真是……”罗千波的眼角眉梢都是羞愧二字,“嗯,第一次就是这样,而第二次是小弟,隔日小弟在后院的暖阁中自斟自饮,不想多喝了几杯暖阁中又是热的厉害,让人的脑袋晕胀胀的,小弟就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透气,那时天飘飞雪,猛然间见到楼下的不远处的梅花丛中有一个身影,体态飘忽,身影朦胧,就在纷飞的雪花中翩翩起舞。小弟细细一瞧,那舞姿、那身形、那容颜,不是璇玑还能是谁?不过是一阵风拂过,不过是小弟眼睛倏忽一眨的功夫,那倩影就消失不见,真是凄美又让人怅然。
“后院的暖阁下的梅花丛,天降飞雪的日子,如此推算莫非是腊八那天?”
“正是那夜。”罗千波点点头,“而随后家中竟然又出现了奇怪的事情,每隔两日都有一只香囊凭空出现在书房内,就是刚刚贱内口中所说的香囊,到如今前前后后已经送来三只了。而与此同时,家中为驱魂的果鲜祭品竟然也开始消失不见。狄兄,您知道不会有人吃祭品的,除非……是鬼!”
“吃祭品。” 狄公垂下眼皮不知在思索什么,转瞬抬头,“敢问贤弟,那是什么样的香囊?”
“就是寻常样式,分别是绿色、红色、杏黄色,上面分别绣了一句北周庾信的《题结线袋子》上的诗句。”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这诗是喻男女感情和谐,这香囊是……”
“这香囊也是璇玑曾允诺说要绣给我的。”
“那这几只香囊现在何处?”
“贱内说这东西有邪气,所以都被她搜罗走了。案发前日我们为何争吵?不就是她听了那些牛鼻子老道的胡言乱语,说要去掉离魂之人的执念,只有斩断一切与我有关的联系才能让她的魂魄远离罗府。为了让婷芳消停宁静,我就把那几只香囊和从前璇玑写给我的书信给了她,可她还想进我的书房搜查,结果小弟就与她吵了起来出府而去,后来听下人说她把家中所有她看起来可疑的东西都包了起来派人还给了璇玑,小弟偷偷派人到乐苑打听过,而那其中并没有一个匣子。”
“离魂一事本就匪夷所思,愚兄也怕是有佞人以此为彀,贤弟可派人调查了那璇玑的行踪?”
“不瞒兄长,从府中第一次出现离魂后,小弟就暗中派人去调查了璇玑。”
“哦!结果为何?”
“离魂!这定然是离魂!狄兄试想,我朝这一百一十坊,每坊四周都用高墙围起,坊墙开东、南、西、北四个坊门。每天日出时开坊门,日落时敲“下街鼓”毕则关坊门。坊外之街道实行宵禁,除了三品以上的达官贵人可以随时直接开坊门出入外,其他人等在日落后就不得再出坊行走了。璇玑,不过是如意乐苑的舞姬,如是有达官贵人相请才可出得坊来留宿它处,又如何能连续数夜出入两坊之间?璇玑半月前从我这里回去后就缠绵病榻,事发当日甚至无法下榻,哪里有客人请她外出相陪?而几次出现香囊之时她都在乐苑,都有人证证明。璇玑身形不动,却能将东西送到我的府邸,入府无迹,入屋无痕,盗物无踪,兄长说这还不是离魂?只有魂魄才能知道他人不知之事,也只有魂魄才能视这重重门锁阻碍为无物,璇玑对我有恨意,所以她的离魂盗走了国书向我报复!”
狄公不可置否,罗千波指出的确实是本案的关键问题,他望着通向内宅的那道月门,开言问道:“愚兄多嘴问上一句,贤弟当初是如何遇到璇玑的?”
“是位茶商举办的宴会上,璇玑前来献舞。那茶商叫赵普,小弟与他相识,完全是因为鸿胪寺日常事务的关系。狄兄也知道,鸿胪寺招待各国宾客,好茶是少不了的。而且这些茶商遍走四方,对于番邦外务、各地风情、三教九流的人物比我们还要清楚。有时候与他们打听打听各国的消息,比朝廷得到的信息还要及时准确哩!”
(五)
狄公觉得头中一片昏昏胀胀,昨日从罗府归来又处理手边的公文再到晚上思考程胄与国书的案子,基本一夜间他没怎么睡好。
狄公将程胄一案的卷宗放到一边,端起下属为他端来的热茶呷了一口。
茶。程胄平日也无其它爱好,就是对饮茶一事颇有讲究,他于这吃茶之道,非常讲究,也最存细心。从茶叶茶具的选用到茶炉生火,到提水注入茶炉将茶水烧开,到烹茶煮沸,事事躬亲,而吃起茶来,就坐在花园中独个儿自斟自啜,乐在其中,怡然自得。
可是到头来谁想到他还是死在吃茶之上。茶壶、茶叶当时也验过了,并无毒药。而仵作的尸格上所提到程胄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嘴唇上被白瓷茶杯割破的小口。
真是,毒是从哪里落的嘛!狄公一片疑惑。
“大人,那叫璇玑的女子来不得大理寺了。”刚刚派去传唤璇玑的衙役回来了,“她昨夜死了。”
“什么?”
长安的平康坊歌笑风流、红尘沉醉,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人说这里是风流渊薮,温柔之乡,确实是一点也不差。璇玑所在的如意乐苑就在平康坊的中曲所在。这里一路花木扶疏,绣阁朱楼鳞次栉比,街道洒扫得十分干净,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是衣冠楚楚,于坊内十字大街的东北部人员混杂的北曲截然不同。
生如三春树,二月花,明媚鲜妍,在生命最为灿烂的时节蓦然凋谢,这也许就是璇玑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一个巫师正手拿着一个竹篓倒退着,口中念念有词。罗府那边在驱魂送鬼,而乐苑这边却在招魂收魄。凄凄惨惨,愁云惨淡。
看着眼前的情景,狄公不禁唏嘘不已。苑主绮云迎出门外,她四十余岁,头发梳的油光可鉴,身上熏得香气逼人,此时哭得倒是心疼肉痛,少了璇玑这个摇钱树自然是如同割了她的肉一般,“好好的人,花枝一般的年纪,昨日还好好的,怎生就突然得了这样的病,老天爷叫她去还不如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
“听说这璇玑生病也是半月有余,就算是病体沉重,但也不至于在如此青春韶华之际就轻易离世啊!”
“其实本已经是好了,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发病。所以人说相思催人老,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只怪这孩子太过死心眼,谁不知来这平康坊的都是逢场作戏,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绮云悲哀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