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重就轻,范尔迪委曲求全,无可奈何地问:
“杜先生,依你的意思,对于吴同根的遗属,我们应该给多少钱?”
杜月笙更正地说:
“赔多少钱。”
“好嘛,就算是赔多少钱。杜先生,”范尔迪从善如流,又问:“依我看,由法国总领事馆赔给他们一千块钱,好吗?”
“好的。”杜月笙很爽快地答应了,却是紧接着又说:“吴同根有一个老婆九个儿子,遗属一共是十口之多,一千块只怕还不够他们维生。这样吧,法国总领事赔她们一千,我杜月笙送她们一千五。”
脸孔一红,范尔迪亟于挽回颜面地说:
“那么,我再叫法商电车公司也送一千元。”
“好哇!”水涨船高,杜月笙很高兴地笑了,笑后又说:这样吧,“三千五百块给吴同根的九个儿子做教育基金,他一家十口的生活,由我杜月笙负责,以十年为期,每一个月,我付她们三十元的家用。”
这一笔承诺,计为大洋三千六百元,比法国政府的赔偿,加上杜月笙一千五的赠与,还多了大洋一百。范尔迪深知杜月笙出手的大方,他笑了笑,不再接口。
“还有其他的四件呢?”杜月笙紧迫着问。
一脸苦笑,范尔迪凝望杜月笙半晌,然后不胜怅惘地说:
“你一定要我全部依你?”
“是的。”
“那么,”范尔迪一耸肩膀,两手一摊:“我只有照办。”
“谢谢。”
交涉完成,杜月笙抽身便走。
吴同根的太太吴张氏,当天便拿到了法国总领事馆和杜月笙私人的两笔恤金,一共是三千五百元,再加上杜月笙保障十年生活费用,每月支领三十块钱。一家十口的生活,大致可获解决,这一家人的感激涕零,当然可以想像。
于是,第二天,华文版上新闻栏里,对于法兰西帝国主义的残暴和骄横,还在同声挞伐,大力抨击,而在广告栏中,吴张氏登报鸣谢杜月笙仗义勇为,解囊救济,与法国总领事馆厚恤遗孤,界予巨金的大幅启事,业已赫然出现。——杜月笙闷声不响,出钱又出力,争回了国家的体面,解决了难堪的僵局,这一记漂亮已极的手条子,赢得法租界、全上海的争赞与喝彩。
法商电气电车自来水工会,在清党以后原已停顿将近一年,受了吴同根被杀事件的刺激,开始酝酿恢复,然后又得到杜月笙赢得胜利,争回体面的鼓励,于是由“恢复”迈上迅速壮大的坦途。从此,这一个法租界中重要的工人组织,由于过去的渊源和新近的因素,又复成为杜月笙所能影响的基本群众之一,杜月笙有力量用花言巧语一句,叫他们把事体摆平。
外间人士不明内幕,把范尔迪只有对杜月笙才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归之于杜月笙是法租界华董,和法租界华人纳税会的主席;其实呢,范尔迪终于拗不过杜月笙,跟以上两项头衔还不会套到杜月笙的头上,范尔迪肯听杜月笙的,是因为杜月笙跟他很有交情。
范尔迪人高马大,英俊潇洒,奉派到上海来当驻沪总领事馆书记,还是独身,他曾在一个交际场合,邂逅一位长身玉立,风姿绰约的中国女郎,姓樊名菊丽,宁波人,家住法租界霞飞坊,父亲是长江轮船的买办,家仅中人之资,但却是中西合璧,稍微有些洋派。
樊菊丽当时已经二十六、七岁犹仍小姑独处。她毕业于两江女子专科学校,兼通英法语文。范尔迪跟她第一次见面,对她的明眸皓齿、光艳照人,以及娴雅的丰度,大方的仪态,至为倾倒。从此他便以法国男士的热情,向樊菊丽展开热烈的追求。不久,这一对中法璧人便在慕尔鸣路法国总会正式结婚。
婚后伉俪情笃,经常远出,游山玩水,有一次两夫妇到了太湖,正在烟波万顷中驾舟小游,忽被太湖里的绿林好汉,呼啸而至,架入深山,把范尔迪和樊菊丽当作一对肥羊,绑票勒赎。当时法租界的外国头脑大起恐慌,太湖里的劫案也往黄金荣的肩膀上一放。黄金荣问计于杜月笙,杜月笙立刻派出高鑫宝,因为他跟太湖里的众山之主吴世魁颇有往来,高鑫宝接令以后一拍胸脯,允诺一周之内必有回音。
高鑫宝单枪匹马,亲赴太湖烟波寨里拜山,太湖绿林耳闻杜月笙和“小八股党”的大名,又加上吴世魁的吩咐,那一回他们落站落槛,高鑫宝一到,除了大摆酒筵,热烈欢迎,更把范尔迪夫妇从囚牢里请出来,同为座上客,席终人散,摆队相送,便连一双肥羊拱手送给了高鑫宝。
法国人一文不费,范尔迪有惊无险,两夫妇安然无恙地归来。他后来知道救命恩人是杜月笙,对他不免另眼相看,曾经假公济私,一口气发了二十多张卡,送给杜月笙和他下面的人,这二十多张卡可使二十多个人法租界里通行无阻,免予检查,因此被杜月笙使用多年,其价值无法估计。
后来范尔迪升到驻沪总领事,杜月笙和他的公私交情自属不在话下,自此范尔迪开始收取陋规,烟与赌两大宗。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杜月笙对付外国人,专会抓住弱点,尽量发挥,这才是范尔迪虎头蛇尾,宣告服帖的内情与底蕴。
从吴同根被杀案的迅速获解决开始,杜月笙自上海无数工运者中异军突起,脱颖而出,成为调停劳资纠纷的主要人物。或大或小的劳资纠纷,罢工工潮,官方无法解决,工人运动者无计调停,劳资双方坚持不下,——僵住了的时候怎么办?必定会有人提出这么一个建议:何妨去请教杜月笙?
观看风云变幻
英美烟草公司,是英国人对我施行经济侵略的一大利器,从民国初年到40年代末,我国的香烟市场,大都为英美烟草公司的天下。自上海以迄内地各省,远至西南、西北边陲,英美烟草公司的产品,可以说是所在多有。由于英美烟草公司获得不平等条约的保障,它不受中国法律的管辖,也无须乎向中国政府纳税,因此,这是个一本万利的好生意,数十年里,不知道赚了中国人多少血汗钱。
由于英美烟草公司获利之丰,无与伦比,于是,它又成为英国人对华侵略的总金库、大本营和“投资者”。1927年北伐军抵定京沪之前,北洋军阀的执政者绝大多数受过英美烟草公司的济助和支援,如张作霖孙传芳之辈,在英美烟草公司的账簿里,都有接受金钱接济的记载。
英美烟草公司支持过许多军阀,同时也得到许多军阀的庇护,所以,在1927年以前,尽管它是我国经济上的一大毒疮;但是,从来不会有谁向它提出“照章纳税”的要求。
1927年6月20日,国民政府财政部召集各省财政人员,在南京举行中央财政会议,当时有一个重要的决议案,便是中央和地方的税收,截然予以划分,中央所收的税归于中央,地方所收的税划归地方,从此以后,各省行政、军事人员不得截留中央的税款,或者是擅行任免财政部直辖机关的人员。
不过,当时完全尊奉中央政令的省份有限,而北伐战事,犹在大江以北继续进行,武汉政权,还有“楼船东下”的谣言,国民政府因为交通阻隔,战乱不已,收支无法平衡,必须多方面的开辟税源,以裕库收。
另一方面,更基于“打倒列强,恢复主权”的呼声,正在全国处处,如怒潮澎湃,方兴未艾。于是,财政部长古应芬,遂在6月26日通令,1927年7月1日起,实行统一卷烟税,废除原定的二点五出厂税以及其他附捐。
两天以后,中央政治会议函知财政部,决定从8月1日起,实行关税自主,裁撤各省厘金或通过税,入口关税除特定物品如烟酒等,依特定税则征收外,其奢侈品征百分之三十,普通品征百分之十二点五。
消息传出,中国人有人大声喝彩,因为这是恢复主权,挽回利益的先声,尤其是国人所经营的烟草业,更为之欢欣雀跃,高呼万岁,如果英美烟草公司也要照章纳税,那么,此一享有免税特权达数十年之久的烟业霸主,立将失去暴利的凭借,退到和国人所营烟业相同的平等线上,从事公平合理的竞争。
英美烟公司得到通知,当然大起恐慌,他们摆出横蛮的姿态,根据中央南京条约的条文,扬言抗不认缴。国民政府财政部,当即施以有力的反击;——你们抗不缴纳,好罢,此后英美烟公司的产品,但出租界一步,立刻予以没收。
英美烟公司产品的销场,广达我国各地,单靠租界里面,又能销得掉几箱香烟?财政部的严正表示,使他们惶恐万分,讲究现实主义的英国人,随即强扮笑脸,向财政部讨价还价,——他们说:可否按照海关估值为计算单位?缴纳值百抽二十七点五的税率。海关估值,只有市价的四分之一,值百抽二十七点五,事实上仅为货值的百分之六点九不到。英国人太会打如意算盘了,他们妄想多少缴那么一点。
财政部顿时予以批驳——不准。走投无路,英美国烟公司施出了杀手锏,他们在7月25日、27日两天,以税捐过重,燃煤缺乏为藉口,将该公司旧有的一二两厂,和新建立的第三厂,宣布停工两个月。
英国人的手段,非常毒辣,三个厂一停工,首先便是八千多工人拿不到薪水,生活无着,这八千多工人加上他们的眷属,人数何止数万。投在社会秩序不宁,工潮纷至沓来的上海市面,无异一枚猛烈的炸弹。他们的用心,正是利用大量的失业工人,向政府请愿,借此要挟财政部收回成命。
先是宣布停工两个月,还怕不足以引起八千多人的生活绝境,英美烟公司不惜加速将八千工人推到饥饿的边缘,——原来,1922年,英美烟公司订过一项华人雇员储金办法,华籍雇员服务满六个月以上,公司将在五年之内,每月拨给月薪百分之五,专户存储,满了五年,增加一倍发给。而五年之内公司辞退雇员,也可以加发一倍。此外,在五年间华籍雇员可以随意支取储款,但以全额的一半为限。
当时,公司一宣布停工生活马上就发生问题,照道理,他们为了解决生活困难,头一步,一定会要去支领存在公司的储款,以便暂渡难关。——英国人猜准了这一点,又决定拒绝履行此一储金办法。
英美烟公司的八千多工人,果不其然,在停工消息宣布以后,纷纷向各该厂的主管提出要求:第一,他们要领取双倍的储金,第二,他们要请公司当局确定开厂复工的日期。
长期置身于英国人管制之下的八千多工人,对公司无理的停工宣布忍无可忍,他们只要提出自己的存款,顺便问一声:什么时候再来上班?
厂方负责人说:这两点要求,他将尽快地传达给公司当局,请求核示。
公司里的英国头脑一想:凭这些工人的善良和柔顺,要叫他们扮大花脸,充武打角色,在黄浦滩上扰乱秩序,再跑到南京去请愿,代公司要求减免税捐,那恐怕是无此可能,于是,他们便施出第二宗法宝,想逼工人们一逼。公司答复厂方,厂方转告工人:储金不得预借,连带从前订定的抚恤条例,同时宣告暂停办理。
杜月笙闻讯,大为不平,他的朋友更向他详细说明英美烟公司的阴谋,一致鼓励他为这桩大工潮花费点气力。因为,这件工潮对于国家主权和财政的前途,关系非常的重大。
杜月笙由不平之鸣,一变而精神抖擞,准备和英美烟公司的财阀展开一场恶斗。英美烟公司的八千多工人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他的关系人物,徒子徒孙。公司当局巴望工人肇事,请愿的要求还说不出口,杜月笙却已能操纵自如,得心应手。
公司的答复刚下来,工人们正在气恼、惶惑、疑怯和不安,一项耳语运动,在人群中迅速地蔓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窃窃私语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当在场工人全部获悉了这一项秘密,他们之间有人向厂方高声地质问:
“听说公司宣布停工以后,公司里的职员还是照拿薪水,请问到底有没有这个事情?”
厂方负责人的回答,是装腔作哑,紧紧地闭住了嘴巴。
“大家都是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工人群中又有人在大声疾呼:“既然停工,职员工人就该待遇一律,为什么职员的薪水照发,工人却连储蓄金都不许提,请问,这是什么理?”
不平则鸣,怒吼的声浪,此起彼落:
“讲讲看嘛!公司为啥要这样做?”
“职员是人,工人就不是人啦?”
“职员要吃饭,工人就该饿煞吗?”
“讲道理,讲道理!把道理讲出来!”
群情激愤,越来越凶!厂方负责人吓得逃回办公室去,当他回身紧扃室门的那一瞬间,惊天动地的英美烟公司工潮,于是爆发。
工人群中开始有人登高一呼,全体工人团结一致,誓死力争,他们高喊原有工会的负责人挺身出来,代表大家,向公司当局提出三点要求,——这第一次提出的三点要求,可以说是绝对的合理、合情,更是合法:
(一)公司停工期间,不分职员工人,薪水一律照发。
(二)储蓄金应仍照前订办法,加倍发给。
(三)毫无理由宣告停止的“工人抚动养老条例”,应该即时恢复。
工会头脑把三项要求正式通知厂方,厂方又说是立将转呈公司核复。
即令在暗中鼓动,如欲支持一个八千多工人,进而影响三四万眷属生活的罢工和风潮,委实是一副沉重已极的担子,三四万人张开眼睛要吃饭,住了房子得付租钱,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岂是轻易可以挑得起来的?因此,在英美烟公司风潮初起之际,连那个以党政军三单位为后盾的工统会,都在保持审慎的态度。他们疏导表现激烈的工人,劝他们应以大体为重,在停工期间,切勿采取暴烈手段,以免资方做为借口。
相反的,倒是杜月笙的看法比较乐观,态度也显得积极,当他的朋友忧急交并地向他警告:兹事体大,杜月笙以区区个人的地位,万万不宜插足,须防北方人讲的话:“吃不了,兜着走”,——“倘若弄巧成拙,出了事情,这么样一副千斤重担,事关三四万人的衣食,请问你杜先生如何挑法?”
“船到桥头自然直。”杜月笙声色不动,轻轻地吐出这七个字,接下来,他又详加解释:“头一项,英美烟公司的钱不发,这才引起工人的议论和不平,将来万一饿煞了人,谁都晓得这是英国人不讲道理,欺侮劳工。怪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
朋友之一,一声冷笑地说:
“以杜先生的为人,凡是你所插足的事情,只怕你耐不下心睁眼看人饿煞?”
“当然不会。”杜月笙断然地承认,又道:“这就是我所要说的第二层道理了:各位试想想,黄浦滩上,中国人自己办的烟厂家数也不少吧,但是从简家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起始,多少年来,哪一家不是局处英美烟公司的压力之下,多少年来的苦心经营,也不过只能保本株守而已,从不曾听过有谁想跟英美烟公司斗一斗,拼一拼。”
于是又有人说:
“凭什么跟人家拼呢?资金?规模?声誉?历史?人家的英美烟公司,宽宽敞敞的三个厂,光是工人就有八千多。”
“现在倒是拼一拼的机会来了,”杜月笙深沉地一笑,说是:“各位都是吃香烟的,吃香烟的人都有这个感觉!英美烟公司自己要罢工两个月,香烟少出几百万箱,烟厂尽管可以停工,吃烟的却无法暂时戒掉两个月烟,买不到英美国公司的小大英、老金龙、强盗牌,他们可不可以买旁的牌子过瘾呢?”
“嗯,”有人恍然大悟:“我懂得了,杜先生,你原来是想趁此机会……”
“英国香烟独霸中国市场不少年了,”杜月笙似有不尽的感慨:“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中国香烟也应该有个翻身的日子。”
“机会倒是很好,”又有人提醒他说:“不过,英国人也是有盘算的呵,他们宣布停工两个月,可能他们仓库里的存底,足够应付两个月的市面里。”
“这个,”杜月笙深沉地笑笑说:“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