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洽卿听了顾竹轩讲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就说:“竹轩,打官司洋人与中国人不同,洋人有时认理不认人,不像我们法院认人不认理,只要理在你手里,你就不用怕。不过,打官司旷日持久,不知道打到哪一年?你有没有这么多钱?舍不舍得?”
“没问题,阿德哥,有我呢。”杜月笙在一旁一拍胸脯说。
此时,顾竹轩表情十分庄重,说:“虞老,我顾老四争气不争财,我准备全部家私赔光,决不退让,大不了回苏北种地去!”
虞洽卿连声拍掌说:“好,你有志气!这忙我帮定了。我给你请两位外国律师,官司打下去,准有好消息!”
于是,这场天蟾舞台做原告,控告工部局违反合同,强迫迁让,要求赔偿的官司,先告到了英国驻上海的总领事馆。
这诉状一递进总领事馆,顿时使总领事目瞪口呆:中国人告工部局的事,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想:“此风不可长,以后租界里的中国人还能管得了吗?”
他马上叫来工部局经办这事的人,问清了前因后果,半晌讲不出话,只好摇了摇头说:“你们办事太笨了,这块地方怎么能卖给那个中国戏院老板呢?他有了产权,就费事了。不过,决不能让那姓顾的打赢官司。”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英国总领事馆的批文下来了,当然是一纸英文,顾竹轩忙拿去找他请的那个外国律师穆安素。穆安素拿来一看,皱皱眉头说:“这文批得十分滑头。你看说是该地皮原系工部局产业,虽卖给天蟾舞台使用,但现在收回,可两方商议议价赎回。”现在这事,密斯特顾,你如果愿意就此了结,工部局会赔偿你的地皮价数。但按照惯例,此款只限地皮款,不包括地上建筑,上面的建筑可以由你处理!”
顾竹轩一听,气得跳了起来,说:“这真是洋人的蛮理,只收地皮,不管上面盖的房子,哪有这种道理。穆大律师,我不能这样了事,反正我已花钱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不打赢我不罢休。”
穆安素听顾竹轩的口气,是不惜孤注一掷。这官司打下去,自然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酬劳,这下精神也上来了。
他笑吟吟地说:“按照法律规程,总领事只是第一层次的裁决,如果没有公使或大使一级外交官的指示,他的裁决不发生效力。”
顾竹轩问:“如果我们告到公使那儿,公使裁定,算不算最后判决呢?”
穆素安摇了摇头说:“还不能算是最后裁决。因为根据英国法律规程,伦敦大理院的裁才是最后的裁定。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密斯特顾,上诉到北京公使,还在中国境内,花费不算太大,告到伦敦,那就需要用外币付款,我可以尽力,但我不能说裁决对你一定有利。当然,你要是准备把官司打下去,我仍然十分高兴为你效劳。你慎重考虑一下,过两天给我回音。如果决心继续诉讼,我们再签定委托书。”
顾竹轩从穆安素那儿出来,心中有点惶惶然,他走到湖北路。路过天蟾戏园门口,这时天色已逐渐黑下来,街上华灯初上,戏馆门口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他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伫立在南京路,心潮起伏。这官司是个无底洞,自己已陷在洞里,必须挣扎爬出来,他横了横心,打,打到伦敦也要打,就是输了,我顾竹轩也名扬四海了。
但是,顾竹轩还是拿不准,他想先找杜月笙商量一下,便叫了一部黄包车,径直来到华格臬路216号的杜公馆。
杜月笙听了他的话,思索了一会儿说:“打是定下来要打的。不过具体的事,还是要听听阿德哥的。”
两人随便喝了两杯,就坐上杜公馆的汽车,直驶虞洽卿家。
虞洽卿刚刚吃完晚饭,正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休息,见顾竹轩他们进来,一摆手要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问道:“官司听说打下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顾竹轩把穆安素谈话的内容大致和他讲了一遍,最后说:“虞老,官司已打到这个地步,骑虎难下,我想和工部局奉陪到底。您看如何呢?”
虞洽卿睁开朦胧的睡眼,坐直了身子说:“竹轩,这官司你只能打到底,如果一软,恐怕连那几百元地皮银子都拿不到。‘破釜沉舟’,这仗准能打赢。你这次敢把官司打到伦敦大理院,这是上海有租界以来,由普通中国人讼到伦敦的第一件案子。因为涉及国际视听,英国人也许不能不重视。况且外国人司法独立,不受行政干扰,依法裁断。我研究过,这事工部局是理亏的,不过你还得按层打上去,先诉北京的英国公使,当然我不会袖手旁观,我是工部局华董,可以给你造些舆论,使工部局在这件事上有点灰。这样以后那些洋董就不那么神气了,我的话也可比以前讲得更响亮些。”
“对,这段时间,我派一些弟子四处放放风,就说工部局的人接受了永安公司的大量贿赂。”
“这样最好。”
第三天,顾竹轩和穆安素签订了委托书,向北京英国公使上诉,理由为裁判不公,应赔偿损失,不迁让。
且说北京英国公使接到这份诉状,觉得十分棘手。这个公使是个老官僚,他觉出这事工部局理亏,虽然地皮原是工部局官产,可是已经买断立契,就属于个人私产,不可侵犯,自然有权不让。
可是永安公司在香港政府注册,而且工部局未曾与顾竹轩协商,就答应把地皮给他,还签下合同,这不明明是一个女儿许了两家亲事吗?
于是,公使命令秘书通知总领事和那个姓顾的商量,给予一定代价迁让。
顾竹轩这天正在家中休息,他在等北京英国公使的批复,诉状上去一个多星期了,为什么没有消息呢?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佣人来回禀说:“有一个洋人,带着翻译来找你,说是工部局的。”
顾竹轩一怔,但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北京的状子生效了。于是,他吩咐客人到楼下小客厅见。
那洋人满面笑容,把顾竹轩吹捧了一番之后才转入正题:“顾先生,关于天蟾舞台事宜,公使已通知总领事,要工部局妥善解决。我是工部局英籍董事史密斯,工部局授权予我和您磋商,想听听您的意见。”
顾竹轩平常见了这些外国人都有三分惧怕,七分尊敬。但从打官司以来,他已经和他们较量过了,觉得这些高鼻子蓝眼睛家伙,吃硬不吃软,你越怕他,他就越欺侮你。
这时,他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史密斯先生,我的要求、办法总共有两条,一是不动迁,我也不向你们索取任何赔偿。二是如果一定要动迁也可以,地点一定要在市中心,给我盖一座三层楼的大戏园。不然,我还要继续打官司!”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板起了脸,严肃地说:“顾先生,还有没有第三条可以接受的办法呢?”
顾竹轩想了一下说:“其他办法我是不能接受的。”
史密斯悻悻然地站起来说:“我很遗憾,不能给顾先生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我要奉劝顾先生一句,恐怕将来的解决办法未必能达到你的要求,那时你不要后悔!”
顾竹轩听了洋人的要挟,火气上来了,但他还是竭力放慢语气说:“我顾某官司打到这个地步,大不了全部家当弄光,成个瘪三。不论怎样我都不会退让的。请你转告工部局的各位先生,这好意我无法接受。”
史密斯走后不到一星期,穆安素打电话告诉顾竹轩。北京英公使的回文寄给他,表示这事不能由公使馆解决。可以上诉到伦敦大理院作最后裁决。
他征求顾竹轩意见,是不是按原来商定的步骤,向伦敦上诉。
顾竹轩在电话中斩钉截铁地说:“穆大律师,就这么办!”
谁知诉状到了伦敦,一连两三个月,杳无音讯。
这时,有人劝顾竹轩说,算了,船帮船,水帮水,洋人总归帮洋人,最后裁决如果仍和工部局、总领事一样,更会弄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时,顾竹轩也有些后悔了,心想我顾四在上海混了多年,最后弄个两手空空,回苏北老家去吃山芋稀饭,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不过,这戏园的资本,大半都是王月花的,两人相好一场,把她也拖下去,想着心里就难过。于是,趁着月色皎洁,他往王月花家里走去。
顾竹轩上街看着行人都手提月饼盒,这才想到已是中秋佳节。于是,便买了点熟菜和一瓶洋河大曲走到王月花家。
自从打官司以来,顾竹轩的心情一直不好,好久没到王月花家去了。王月花看他瘦了许多,心中不免有点酸楚,禁不住眼圈红了。
顾竹轩也动了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给她拭去泪痕说:“月花,我对不住你,把你也拖进来受苦,这辈子算完了,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债吧!”
王月花听得伤心,也深情地说:“不要说这种扫兴话。现在判决没下来,谁也不知怎么样哩!就是官司打输了,家当败光,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一根扁担我抱着走,我宁愿陪你做一辈子讨饭婆,决不分手!”
顾竹轩紧紧握住王月花的双手说:“好月花,有你这句话,我死了口眼也闭了!”
两人泪眼相对,还是王月花先说:“竹轩,咱们伤心也没用,今天是中秋,是个团圆节,我们来喝上一杯解解闷吧!”
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十分急促的敲门声,王月花赶快跑下楼去开门,原来是顾竹轩的一个贴身亲信,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四爷,四爷,杜先生找你!”
“什么事?”
“他和穆大律师一起来找你,说伦敦大理院的判决下来了。”
“怎么样?”
“你赢了,杜先生说你赢了。”
顾竹轩激动地跳了几下,对王月花说:“月花,我先去看看。”
到了天蟾戏台的写字间,杜月笙和穆安素正在那里坐着。见顾竹轩来,他们马上递上一份文件。
顾竹轩一看,正是大理院判决书的中文副本。上面写着:“顾竹轩先生,你的上诉经本院终审裁定,工部局违约拆迁不合法,应赔偿损失费10万元,由你择新址,重新修建天蟾舞台。”
当时,10万元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顾竹轩名气一夜之间响彻上海滩,而杜月笙,身上的光环更耀眼了。讨好毕将军
1927年3月,上海人热闹了。
南北两大军阀,会师沪郊,张宗昌的直鲁部队,孙传芳的五省联军,耀武扬威,杀气腾腾,以北火车站毕庶澄的司令部为中心,在大街小巷堆沙包,拉铁丝网,布置防线;没有人晓得什么时候会爆发巷战,因为全市的报纸被迫停刊,上海成了孤岛,消息完全隔绝。
与此同时,共产党人正自四面八方,悄然地集中,多方准备军火,建立工人武装;积极组织上海总工会,掌握上海八十万工人。自2月份起接二连三的罢工,武装起义,工厂拉上铁门,商店自动打烊,上海华界,革命浪潮鼎沸。
英法两界,照旧歌舞升平,繁华不减,但却笼罩着巨大的恐怖阴影,一旦打起来,子弹不长眼睛,租界和华区,唇齿相依,地界犬牙相错,谁能保险不受战火的波及?
大罢工后,中共上海市委和中共中央发表告民众书,积极筹组上海市民政府,建立苏维埃政权,共产党订定的“上海市目前最低限度共同政纲”,其中第三项即曾明确指出:“撤退各国海陆军,收回租界,统一市政。”
所以,当时上海具有真知灼见,认清环境险恶的金融巨子,地方士绅和社会群众领袖,都在忧心忡忡,四出活动,他们不惜运用一切手腕,采取多种途径,殊途同归,分头努力。他们的目的起先很单纯,仅只为了保护地方,全活身家,企图免战火燃起,玉石俱焚,将这七百年来罕有刀兵之灾,享尽太平岁月的东方明珠大上海,毁之于一旦。
在他们不约而同,所作的多方面活动之中,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一致从事软化毕庶澄,瓦解直鲁军的军心斗志,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只要他们能够绊住了这位直鲁军大将,不但有助于革命军的顺利推展,同时也消减了黄浦滩上剑拔弩张、刀光闪闪的紧张气氛,并且免除了许多一触即发的冲突;倘使他们更进一步,劝诱毕庶澄早日归顺革命阵营,一举解决这两万余人的直奉军主力,那么,剩下孙传芳的第九师李宝章部,官兵两千八百人,步枪两千五百支,也就成了癣疥之疾,革命军尽可传檄而定,战火亦将远离上海而去。
3月10日,由杜月笙、张啸林出面,备一份请帖,请毕庶澄赴洗尘宴,席设英租界,上海名妓,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的香闺。
毕庶澄考虑再三,终于欣然应命。杜月笙心知毕庶澄不会不来,一则毕军长应该晓得,杜张都是他顶头上司的要好朋友,摆这一桌酒,无非是给毕军长一个面子。二来呢,只要毕庶澄想在上海立脚,他就不便得罪威镇黄浦,一呼万诺的三大亨。
私底下毕庶澄还有一层理由,那是他日后枕畔絮语,曾向花国大总统富春楼老六泄露了的。一年多以前他还是一名小小的补充旅长,几曾沾到三大享的边?三大享肉林酒地,穷奢极侈招待张宗昌,山东河北与关外,无人不交口赞羡,传为美谈。如今轮到他统率师队,拥兵沪上,“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这一番十里洋场繁华梦,倘若再不身历其境,更待何时?
杜月笙和张啸林,假富春楼老六的香闺为毕军长设宴洗尘的时候,上海花事,正当茶柞盛放,与绝代佳人富春楼老六旗鼓相当,艳名大噪的还有张素云、云兰芳和芳卿三位娇娃,合称四小金刚。个个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均为上海名妓的一时之选——毕庶澄应邀赴宴之前,杜月笙曾经亲访富春楼老六,和他扃户密谈,为时颇久。杜月笙一走。随即便有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把富春楼老六那幢一楼一底的房子,布置得美奂美伦,焕然一新。
请著名的厨师,办特等的酒席,在座相陪的,只有杜月笙和张啸林两位主人,1927年3月10日,毕庶澄一袭袍褂,轻车简从,悄悄地从上海北站,坐汽车到了富春楼老六香闺门首。
杜月笙和张啸林倒屣相迎,这是他们初次见面,杜张二人不禁齐齐地一讶,他们眼底所见的毕庶澄,身穿湖色夹衫,一领墨绿马褂。这位直鲁第八军军长,渤海舰队总司令,长得唇红齿白,风流俊俏,分明是个掷果盈车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谁知他竟总绾兵符,膺寄方面,居然是直鲁军的一员大将。
杜月笙暗暗称奇,心里在说:
“难怪他自夸周公谨再世。”
热烈握手,寒暄已毕,毕庶澄被杜张二人迎到楼上,一轩宽敞,窗明几净,四壁布置得有名人字画,古董珍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隐约中似有阵阵幽香,袭人鼻宝。毕庶澄经此旖旎风光,但觉如醉如痴……
进入房内,抬头便见一幅仿造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挂在壁间,两边有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图与对联下,横着一张仿红木条桌,上面陈设着一面椭圆大镜子、青花瓷瓶,瓶中插了三五支雉鸡羽毛。当中放只紫铜香炉,从炉盖上的“狮子”嘴里,吐出缕缕清烟,这便是满室异香的发源处。房子左边是一顶连珠帐,罩着一张梨花心木大床。这一切陈设,是模仿《红楼梦》里秦可卿的闺房模式。
右边的一张紫檀木大理石镶面的圆桌子悬空放着,桌上已陈列菜肴美酒。一个削肩水蛇腰的美人儿正在摆筷子,听到话声,她转过身来,妖艳地一笑,毕庶澄全身的骨头全酥了,这正是他日夜思恋的老六。
“毕司令真是虎狼心肠,一去二年,音信全无。”老六停下手中的活儿,一脸委屈地说。
“公务在身,身不由己,还望花魁娘子多多原谅。”毕庶澄上前就要拉老六的手,老六莲步一晃,移开了。“请毕司令和杜先生小饮一杯吧,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杜先生,有人找您!”楼下的“大茶壶”的声音传来。
“谁现在来找我?真扫兴,我还想请六姑娘敬我两杯呢。”
杜月笙来到门口,看见了自家的佣人,他低声地说:“杜先生,太太病了,要请您快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