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成立,全国各地青年风起云涌,纷纷南下参加此一国民革命军事最高学府,东南各省招收的军校学生,多半从上海登轮直驶广州。而控制上海的军阀如孙传芳等,动辄百般阻挠,甚至贿买租界当局,借词阻止。当时在上海的军校办事人员,一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便打电话通知杜月笙或黄金荣,他们亲自处理,一直等到全数出发,轮船驶离江岸,才放心回去。由此可想王柏龄在黄浦仍与沪上的老朋友关系非同一般。
双虎争名角
杜月笙名声很大了,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在这片阴影中,他常常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懊丧,许多夜晚,他常常举首仰望夜空,寻找升腾的契机。他有时会想,也许,师傅不死去,自己就不可能逃出那片阴影。师父的魔力太大了。在上海滩,师傅的那张麻脸可谓无处不在。
一天,杜月笙起得很迟。
来到茶楼,喝下一壶热茶,吃了两块点心,他正要上黄公馆,顾嘉棠突然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杜……杜先生,大事……不好了,黄老板被抓走了。”
杜月笙以为顾嘉棠说什么没说清楚,便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慌张?坐下,慢慢说,说清楚点。”
“是这样,刚才有一伙持枪的便衣,把黄老板抓进一辆汽车,开走了。”
“什么?”杜月笙手中的茶壶“啪”地掉到了地上,“真有这种事?”
“我这种时候还能说假话吗?”
杜月笙此时也镇定下来。他想这上海滩真是不可琢磨,黄金荣这个架人拉票的大祖宗竟然被别人给绑去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看来,真要出人头地也并不那么容易。这黄金荣黄老头子一跺脚,上海滩都要晃三晃的人物,说跌就跌了。顾嘉棠正要向杜月笙详细叙述事情的经过,黄公馆的桂生姐来了电话:
“月笙吗?”
“是我,师母。”
“金荣的事你知道了吧?”
“刚听顾嘉棠跟我说。”
“那好,你快点过来,我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杜月笙放下电话后,沉思了片刻,吩咐顾嘉棠说:
“公司营业照常,当心别人趁火打劫,你告诉金廷荪经理,准备好一批款子,备用。”
说完,他坐上车走了。
杜月笙走后,顾嘉棠也马上出门,前往三鑫公司去找金廷荪。
张啸林和桂生姐都已在客厅里等着杜月笙。他们后面的墙上供奉着“关圣帝君”像,两旁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是:“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何丰林这龟儿子,竟然不见我!他妈的,老子是看在卢永祥、张载阳的面子上,才对他客气的。等他撞到我手里,我非教训他不可。”张啸林性情火爆,不停地跺着脚。
林桂生呢,丈夫被绑架,先是心里有几分痛快。这个麻皮,搞得女人也太多了。儿年前,他去搞盛家七姨太,桂生姐大吵大闹过几次,但都无济干事,一有空,他就跑到盛家七姨太那里过夜。这次,他又搭上了个露兰春,开头还偷偷摸摸的,后来干脆作小老婆养起来,每夜都大摇大摆地去抱着那婊子睡觉,现在,报应了。让兵大爷教训教训他这色鬼也好!
原来,事情是因为露兰春。
这露兰春是从武汉来沪的京剧女演员,十八不到十七有余,长得唇红齿白婷婷玉立,一门地道的京腔令沪上人倾倒。
在上海滩一出场,黄金荣就看上了她。于是,他让手下人在露兰春演出时不停地捣乱,使露无法演下去。
露兰春万般无奈之中,有人告诉她,请黄金荣出面维持,戏就能演下去了。
为了在上海滩演下去,露兰春只好去求黄金荣。
黄金荣当即答应,并找了一处房子,让露兰春居住。几天后,有人来向露兰春作媒。
“露老板吉星高照。我们黄老板看上你了。”
露兰春说不愿意。但当晚,黄金荣就来了,硬上了露兰春的床。
夜里,露兰春无意中摸到了黄金荣的麻脸,感觉到一阵恶心,呕吐不止。
睡到露兰春后,黄金荣就在华法交界的“九方地”上建造了共舞台,让她挂头牌演戏。
当时,戏剧舞台上男女合演还不很普遍,黄取共舞台的意思,就是男女“共”演的戏院。
没想到,有个人到共舞台看了几次戏,一下子被露兰春迷住了。只要有露兰春登场,他每场必到,捧场、献花,到后台约请吃饭,简直到了日思夜想的程度。
这个人是卢筱嘉。
卢筱嘉是浙江省督军卢永祥的儿子,当时与孙中山的儿子孙科、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被人并称为“四大公子”。
那时候,上海淞沪军使何丰林是卢永祥的部下,他名义上受江苏督军齐燮元的管辖,而实际上,则事事听命于浙江督军卢永祥。所以,上海实质上成了卢永祥的势力范围。
卢筱嘉年方二十有二,在上海滩横冲直撞,如花似玉的上海姑娘,也不知被他睡过多少。他不相信,露兰春这样一个戏子,并不是地道的黄花闺女,自己睡不上。
他并不知道,露兰春这朵鲜花已属黄门,别人只可在台下远观,但不可就近亵玩。黄金荣得知卢公子近似疯狂的举动以后,勃然震怒:“竟敢到老子头上动土!老子的女人是你敢想的吗?”他警告露兰春,凡是姓卢的这小子送来的花篮一概扔出去,约请的饭局坚决拒绝。同时告诫手下人,严加防范,不准卢公子跨进后台一步。
为了保险起见,黄金荣场场坐镇共舞台,严防别人捣乱。
卢筱嘉呢,因为露兰春老是不赏脸,十分气愤。凭老子卢公子,什么样的大姑娘没睡过?想和你露兰春睡睡,那是看得起你。凭爷们这年轻、俊俏的模样,怎么也比那麻皮要强得多,那一脸大麻子,夜里摸上去,还不硌手?要是不出出你这小破货的洋相,你不知咱哥们对付女人的手段。
这一天,卢公子在报上看到“露兰春主演《落马湖》”的广告,那“露兰春”三个字,每个字足有鸡蛋那么大。卢公子知道,《落马湖》说的是金镖黄天霸的故事,他看过。不过,露兰春是百看不厌的,戏还没开场,他便带着两个马弃,早早地来到包厢。
共舞台的剧场里,锣鼓喧天。
西面花楼包厢里坐着虞洽卿,他看见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已在东面花楼入座,黄金荣也看见了他,就向他招招手,算是招呼了。
剧场里的锣鼓一停下,就听见乱哄哄的谈话声和“噼噼叭叭”的嗑瓜子声。
黄金荣抽着烟,显得特别得意。
后台,化妆室内,露兰春面孔有些发烧。
“可能酒喝多了。”她让化妆师递过一块湿毛巾擦了擦脸。
台上传来《文昭关》里激越的唱腔,露兰春听了一会儿,猛然想到,这出戏将结束,下面她的大轴戏《落马湖》就要开始了。她急忙站起来,走到门口,做了几下深呼吸,使神智清爽一些。
戏开锣以后,卢筱嘉就想着露兰春立刻上场,可上上下下的尽是些别的角色,“妈的,兰春这宝贝怎么还不上场?”
过了一会儿,露兰春扮演的黄天霸登场了。
“三尺雕翎箭,能开方上弦,弹打飞禽鸟,英雄出少年。我乃金镖黄天霸!”
随着念白声,露兰春从“出将”门上场,甩了一下水袖,移步台中亮相,想将腰上的垂带踢上肩头,连踢了三下,都没成功。这是最起码的腿子功,三四流武旦都不在话下。
“唷——!唷——!乖乖,好功夫!”卢筱嘉突然开心起来,大声吆喝!
露兰春情急之中抬头用粉眼朝卢公子一膘,作了个应景的俏眼。意思是请包涵一下,我喝多了。而卢公子却喝彩依旧。
台上的露兰春难堪极了,顿然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没有昏过去。
东花楼上的黄金荣也被气得差点昏倒,骂咧咧地站起来,“妈的,想不到上海滩上,竟会有人敢在我黄金荣头上撒尿,怎么撒的老子怎么叫你喝掉!”
说着,他一挥手,手下的打手们纷拥上前。
卢筱嘉正在得意洋洋,忽见一伙人凶神恶煞般地走来,知道不好。但想逃是来不及了,这伙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包厢里拎出来,迎面就是一拳。
两个马弁早已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剧场之中,卢公子像个皮球,被踢过来踢过去,不一会儿,笔挺的西装被撕成碎片,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流血了。
直到这批人一哄而散,马弁们才得以上前,把半死不活的卢筱嘉抬出剧场,走上停在门外的汽车。
车子正准备开走,蓬头垢面的卢筱嘉突然又鼓足力气,推开车门,对着刚刚走出剧场的黄金荣恶狠狠地说:“黄麻皮,不出三天,老子叫你尝尝你家小爷的厉害!”说完,汽车一溜烟开走了。
当时,杜月笙也听见了卢筱嘉的话,他朝黄金荣看看,黄金荣冷笑一声,“娘的,上海滩上,你动老子一根汗毛试试!”
杜月笙也想,确实,在上海滩上,谅你也不能把黄金荣怎样。
再说卢筱嘉遭打以后,连夜赶回杭州,向父亲卢永祥哭诉。卢永祥虽因儿子寻花问柳生气,但对黄金荣如此作为却大怒:
“这个麻皮,不过是法国佬的一条狗。我的儿子再不行,也轮不到你白相人来管。我倒要看看这麻皮有什么能耐,你太岁头上就是有一座山,老子也能给你挖掉!叫郑秘书。”
郑秘书代卢永祥拟了一份电报稿,发给了淞沪护军使何丰林。
闯龙潭救黄金荣
过两天,共舞台要上演《枪毙阎瑞生》。这是根据一件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阎瑞生诱骗杀害妓女黄莲英的故事改编的。露兰春饰妓女黄莲英,她唱的“莲英惊梦”最动人,当时还灌了唱片,在留声机里放。
黄金荣看得很入神,露兰春那不停扭动的细腰常让他想起夜晚,他把她搂在怀里的动人情景。突然,一批便衣闪电一般来到他的东花楼包厢前,两个人上前揪住他的两只胳膊。黄金荣一楞,正要使功夫甩开,却觉得后脑勺上已顶着冰凉的枪口了。
“麻皮,你的命连一条狗命都不值,要是不识相,爷们现在就送你上西天。”
说着,有人上前,轮起大巴掌,狠狠地打了十几个耳光,打得黄金荣耳朵“轰轰”响。他刚想动动,又有两个人上来,飞腿朝他身上猛踢。
黄金荣挨了几下,再也不敢乱动。这伙人才把他拖出包厢,往门口走。往外走的过程中,黄金荣才发现,所有的路口都有拿着手枪的人在守着,戏院里的人都在老老实实地坐着,没一个敢乱动的。
出了剧场的门,黄金荣被拖上门口停着的汽车。汽车往龙华方向开去。
租界以外的沪南地界,当时是军阀的世界,流氓地痞也要受军警控制。何丰林的司令部就设在龙华。
杜月笙和桂生姐、张啸林商量了半天,终于理出头绪,决定兵分三路,立刻行动。桂生姐打电话给黄金荣的好朋友、道胜银行买办、大名鼎鼎的虞洽卿,请他去说情,先稳住何丰林,以防不测。
张啸林亲自去杭州,向卢永祥求情。
杜月笙则决定,自己亲自去见何丰林。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黄金荣还是被扣押着。
法捕房前去交涉,何丰林置之不理。
虞洽卿凭着三寸之舌去求情,何丰林也不买账。
桂生姐此时把黄金荣乱搞女人的坏处也忘记了,使出浑身解数,打听到何丰林的母亲信佛,每天拜菩萨。她觉得,这或许是一条路。
她从自己的保险箱里取出一尊金观音,又将黄金荣敲诈来的一尊竹节罗汉拿来,放进提包,径直去龙华拜访何老太太。
何老太太一见“观音”和“罗汉”这两件稀有的见面礼,笑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桂生姐嘴巴淌蜜一般“妈呀妈”的叫个不停,把个何老太太喷得屁直放,不到一小时,就认她做了干女儿。后来,桂生姐提出放人,何老太太一口答应。
张啸林到了杭州,磨了几天,终于见到了卢永祥。在他的百般解释与万般保证下,卢永祥终于答应向何丰林打个招呼,说:“筱嘉的气已出,就放麻皮一条活命。”
外围的障碍都已扫清了,可是何丰林还是迟迟不肯放人。黄金荣手下的几千名徒子徒孙,生怕失去靠山,有不少人来找杜月笙:
“杜先生,你下命令吧。我们今晚上就去攻打何公馆,就是死,也要把黄老板救出来!”
“不行,你们千万不能乱来,不然事情就难办了。”
此时,杜月笙觉得他苦苦寻求的机遇终于来了。就像黄金荣设计救出姚主教等人而一举名震上海滩一样,他杜月笙也将只身闯虎穴单刀赴会救出黄金荣而名震上海滩。
那种蠢蠢欲动的欲望之火又在他的周身燃烧起来。等不到天黑,他就离开钧培里的黄公馆,直奔民国路民国里的家,把沈素娥拉进卧室,扔到床上。
龙华何公馆后花园的假山下,黄金荣就被关在山下的一个地牢里,一缕缕阳光透过石头缝隙射到黄金荣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连黑麻点也变白了,脚上戴着脚镣,勒得他小腿钻心地疼,他躺在潮湿的地方,靠在墙上,他想舒服点。
忽然,一扇铁栅门被打开了,—个士兵送来一碗黄米饭,饭上放着几块萝卜干。“吃饭!”
黄金荣连忙朝饭碗一看,生起气来:
“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怎么?你以为这是黄公馆,请你来享受的?不饿死你就算便宜你了,还挑三捡四的。”
士兵走了。黄金荣看看那饭,真想一脚踢开。但他明白,这里不是他耍威风的地方,还是把饭端了起来。
吃完饭,黄金荣觉得很困,就蜷缩在墙角,呼呼地睡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皮靴声把他惊醒。他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络腮胡子,脸上有个明显的刀疤,眼睛瞪得像屠宰场里的屠夫。他的后面跟着两名马弁。
到了黄金荣跟前,“刀疤”嘴一歪,两名马弁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把黄金荣向大牢外面拖去。
“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把我带哪去?”
黄金荣大叫着,一个马弁把准备着的毛巾往他嘴里一塞,他再也叫不出来。马弁拖着黄金荣走过花园,穿过一条曲折的长廊,进了一道月洞门,在一座大厅前停下。
“刀疤”在门外立定高声道:“报告师长,犯人带到。”
“进来。”
进了门,黄金荣才发现这是一间会客室。一个细高个子坐在中间,身穿笔挺军装,斜挂皮带,腰带上挎着马牌手枪。黄金荣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淞沪护军使何丰林的人抓来了。
“四公子,你也出来见见吧。”
何丰林向内室喊了一声,门帘掀起,卢筱嘉走了出来。他上穿白绸衫,下穿军马裤,头上贴着沙布和橡皮膏,倒也还精神。
黄金荣简直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不该太岁头上动土,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来不及了。他傻傻地看着卢筱嘉,一时间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黄金荣,你这个老流氓可真够厉害的,派出十几个打手打我一个。按说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我卢筱嘉没那份耐心!说三天之内叫你知道厉害,没过吧?怎么样,萝卜干下饭,没委屈你吧?”
黄金荣忽然觉得浑身疼痛,扭动了一下身子。
“怎么样?又不舒服了?还想再活动活动筋骨?”卢筱嘉揶揄的笑着,向黄金荣走去。
黄金荣不知他的用意,有些害怕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卢筱嘉站在他面前,喊了声:“来人啊!”
立刻,有四个卫兵上来,站在了黄金荣的两旁。
何丰林见状及时地站了起来,用手挡住卢筱嘉,缓缓地说:“黄金荣,你是上海滩上有名的大亨,我问你,你们上海人看戏喝倒彩是家常便饭,为什么我们四公子喝了一声倒彩,就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卢督军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我何丰林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你说呀!今天话说不明白,你就休想活着回去!”
黄金荣听完何丰林最后一句话,心头一震,他明白自己已经落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中,没有下面的徒子徒孙,他一个人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只好低声下气地说:“何将军,这事儿是我黄金荣的不是,你们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