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是和他的如夫人、黎本危相偕南来的,随行的有一些秘书副官、卫士庸仆,其中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便是闹过“黎元洪是袁家太子,饶汉祥乃法兰西人”笑话的骄文大师、黎氏的秘书长饶汉祥,当年饶汉祥代黎元洪所拟的通电,文情并茂,传诵一时。他因为力求对仗工稳,引经据典而闹了两次大笑话,一则为他替黎元洪拟通电致袁世凯,开始一句便是:“元洪备位储贰”,把堂堂民选的副总统变成了袁世凯的太子。其二系他自己发通电,也在起首用了这么一句:“汉祥法人也”,实则他是在引用近代的法学名词以表示其身份。
不过饶汉祥这次到上海,却留下了一副脍炙人口的好对联,因为他特别赏识杜月笙的慷慨好客,群贤毕集,所以为他题了十四个字:
春申门下三千客,
小杜城南五尺天。
杜月笙将这副对联爱如拱璧,特地请名家雕刻为黑底金字,悬在他家客厅的两楹。
黎元洪和他的如夫人送给黄金荣的礼物,可以说是相当奇特,黎元洪送黄金荣一套陆军上将的煌煌戎服,由于黄老板的身段和黎大总统约略相仿,他私自在房中一一穿着起来,摇摇摆摆,踱个八字官步,自己沾沾自喜,逗得俏娘姨们一个个地掩口葫芦。黎本危致送的礼物,确很名贵,但是不登大雅,同时也毫无用处。原来那是一套精美的鸦片烟具,连同烟盘,全部纯银镶钻,黄金荣拿在手里把玩再三,赞不绝口,那一年黄老板五十七岁,他还在吃法捕房的公事饭,并不会抽大烟。他那口越吸瘾头越大的大烟,是他在寿登花甲,告老退休以后,方始弄来消遣白相的。
杜月笙对于保护黎大总统的工作,十分认真而尽心,他每天尽量抽出时间,守在杜美路,他和黎元洪、黎本危同进同出,并起并坐,当时,黄老板私心爱慕的一个人,名坤伶露兰春正在老共舞台献艺,这位早期的坤伶,风靡了整个上海。黎元洪和如夫人客中无聊,于是黄老板恭请他们去听一次戏。
为黎元洪及其如夫人那次在公众场合露面,杜月笙率领他的“小八股党”,所做的防范和戒备工作,的确是非常周密而彻底。那一天,他们身上都带了手枪,黎元洪及其如夫人所坐的包厢,前后左右,更布满了他们的自家人。
在表面上,黎元洪及其如夫人进老共舞台是轻装简从,全场爆满的老共舞台,好几百观众全神专注于台上露兰春的投手举足,轻歌曼舞,谁都不知道他们今天是如此的幸运,正和黎大总统同处一厅,而黎大总统曾在上海与民同乐,可能时至今日犹为一项秘密。
杜月笙看看一切布置得很好,黎元洪及其如夫人都在聚精会精地听戏,他吁了一口气,信步走到楼下去休息一会。才到门口,他便碰到了老共舞台把门的阿大,他是黄公馆的老佣人,一向忠心耿耿,老共舞台开张,黄老板给了他这样一个美差。
“杜先生,”阿大迎上来愁眉苦脸地说:“这桩事情真是大稀奇了。”
杜月笙眼睛望着他,一面擦汗一面间:
“什么事情?”
“方才你们陪那两位贵客进门,”阿大凑近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还不得两分钟,突然之间我看到一大串狐狸,仿佛受了惊吓,从戏馆里一溜烟地跑出来。”
“瞎三话四,”杜月笙耸肩笑笑,“城里面那儿来的狐狸。”
“千真万确的啊,”阿大委屈般地喊起来,然后,左右一看,又在悄声说:“我起先被它们吓一大跳,连忙跑出大门去追。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串狐狸,跑到斜对面那个当铺里去了。”
“那么,”杜月笙还在跟他开玩笑,“你就该追进当铺里去呀。”
“当铺老早打了烊,”阿大一本正经地说,“我亲眼看到,它们一只只地往当铺门上扑,扑一下,就不见了一只。”
听他说得那么活灵活现,杜月笙回念一想,阿大是个老实人,连黄老板都夸赞过他,从来不打诳,不说一个字的废话。他有什么理由要同自己编这一套鬼话呢?
“阿大,”他柔声镇抚地说,“我看你是太辛苦了,一时看花了眼睛。”“绝对不是。”阿大断然否认,并且提出反质,“那里有接连两次都看花了眼睛的?”
“不管怎样,”杜月笙累了一天,稍微有点不耐烦地说:“这种事情就摆在自己心上好了,用不着说给别人听。”
“我只说给你听,杜先生,”阿大真诚流露,十分恳挚,“杜先生,你是老板跟老板娘最看重的人。真是的,在老板老板娘面前,我这个话不敢说呢。杜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老共舞台设得有狐仙洞?”
“这个——我不知道。”
“老共舞台生意好,都是靠狐仙法力。”
“啊?”
“如今狐仙统统跑掉,依我看,老共舞台的旺气也就跟着跑了。”
“不会的。”杜月笙勉强地搭一句。
“信不信由你,杜先生。”阿大叹口气,忽然又想了起来问:“刚才你请来听戏的贵客是那一位?”
“你听了不要吓坏啊!”杜月笙笑嘻嘻的回答,然后附在阿大的耳边,悄声地告诉他,来者正是大总统黎元洪和他的如夫人。
“这下糟了!”不曾想到,白发苍苍的阿大,竟会跌足叹息,他十分怅惘地说:“大总统是天上的星宿呀,星宿怎么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呢?难怪黎大总统一来,我们供的狐仙就要赶紧逃跑,而它们这么跑掉,杜先生,你看嘛,老共舞台的生意一定不灵了。”
当时,杜月笙只觉得阿大憨得可笑,但是往后事实的演变,却又使他将信将疑,相当费解。
露兰春首创男女同台合演,在当时真是红透的半个天,然而黎大总统与民同乐不久以后,先则黄老板临老人花丛,将露兰春纳宠专房,竟然闹得和红颜知己、糟糠之妻桂生姐离婚,然后佳人爱上少年郎,使黄老板赔了夫人又折妾,从此心懒意灰,不问世事,黄老板像晨星晓月,冉冉隐去,而老共舞台的营业,也自那夜以后直线下降,一蹶不振。黄老板心烦意乱,一筹莫展的当儿,曾经发狠,将它拆过之后再翻造。
黎元洪,在杜月笙的杜美路住宅驻跸三个月,然后乘轮北返,行前曾向杜月笙再三致谢,说他是最好客、最周到的居停主人。临行前他自动破钞,订制三十余面金牌,上镌“义勇”二字,分赠杜月笙的手下。黎大总统走后,他留给杜月笙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便是狐仙确实有灵。
因此,当他营建华格臬路住宅时,他特地在大厅后面,专辟一座狐仙祠,并且雇用一名宁波老佣人,负责祭供洒扫,晨昏三炷香,逐日献奉茶果。而杜月笙自己则是不管怎样忙法,每个月的阴历初二和十六,必定正心诚意,供以酒馔,亲自上香磕头。
华格臬路杜公馆狐仙之灵验,曾有许多令人汗毛凛凛的传说,那位宁波老佣除了服侍狐仙,一无事情可做,有时候他不免懒怠,或者是想揩油寻欢快,中饱了狐仙的好茶叶或鲜果品,或者径以白开水代高粱酒,杜月笙固然毫不知情,旁人也不会去过问。可是宁波老佣人却是难逃罪谴,他每一亵渎必会被狐仙附身,自掴耳光,满地乱滚,频频地以陌生声嗓,呵斥他自己的罪过,人狐之间,便这么时常的纠缠不清。
禁烟风云
当时,国际社会将公布禁烟,禁烟会议前夕,潮州的大土行统统搬讲法租界,法工部局的头目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沈杏山的“大八股党”一见财路要断,马上表示要跟到法租界,想要继续收保护费。
“在老子的地盘上,他们做梦。”黄金荣听了杜月笙的报告,愤愤地说。
沈杏山当然也不会眼看着钱财从自己的手中又流到别人的手中去的。
双方明来暗往,剑拔弩张,都憋着一口气,想大干一场。
此时,北洋军阀政府想借“万国禁烟会议”在上海召开之际,下了一道禁烟令,令曰:鸦片危害最烈,已经明颁禁令,严定专条,各省实力奉行,己著成效。惟是国家挽回积习,备极艰难。所有前次收买存土,业经特令汇集上海地方,克期悉数销毁。……致私种、私运、私售,均将厉禁,并当各懔刑章,勿贻伊戚。
这道禁令下达以后,北洋政府派了一个专员张一鹏到上海监视鸦片,大有雷厉风行之气势。
三鑫公司刚开张不久,生意正红火。杜月笙当然不能让他禁了。当天,他的内线谢葆生偷偷地跑来报讯,说明天,总统特派专员张一鹏就要到上海,英租界探长沈杏山已打点好“烧香拜佛”的“香烛”,要杜早作准备。
杜月笙立刻禀报桂生姐,然后连夜调兵遣将,布置行动。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在一品香旅社的一个套间里,禁烟专员张一鹏与杜月笙交谈着。这一品香旅社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房屋陈旧,设备落后,在上海是属于相当老式的旅馆。它主要接待北路客商。但这个叫堂当差倒是响当当的,因为许多北方佬见到水灵灵的南方姑娘,十分喜欢,舍得在姑娘身上花银子,从而使一品香在花界颇有佳誉。
通过种种关系,杜月笙早已打听到这位张专员的为人爱好——不亲烟赌而好色。因为要对症下药,投其所好,于是选中这一品香。
“我在京都就听说黄老板手下有个杜月笙,非常人物,今日相见,果然不同凡响。敝人初次到沪,人地生疏,正想找些社会贤达了解沪上鸦片的情况,有人推荐了您。一鹏理应登门拜访,不意杜先生破费,今晚在此招待,实在不敢当。”
“哪里,哪里!张专员是总统特使,钦差大臣。上海滩上有些内幕情况,我晓得一点,理应提供给专员。本想请专员到寒舍,后来觉得专员公务在身,多有不便,所以就包了这房间,供专员在上海期间散心用。”
“那太不好意思了……”
“小意思。”杜月笙摇手道,“刚才专员问起上海滩鸦片烟贩卖情况,我了解到大英租界的棋盘街麦家圈一带有几个大土行,叫李伟记、郑洽记,还有一个叫郭煌记。这几个是潮州帮开的。还有本帮的广茂和土行,开在三马路。听说英租界捕房里什么人带头拉起了一帮人,组成了‘八股党’,专门做这一路生意。这些土行不封闭重办,光烧毁查明的存土,禁土还是一句空话。”
“你说得对,要查封!这是条约上规定的了,可是办人,就难了!”张一鹏长叹了一声,接着说,“那些家伙是在英国人庇护下的,他们会把鸦片转移,我这小专员动不得他们一根毫毛啊!”
“要是张专员信得过我杜月笙,我请黄金荣探长去对付,保证会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这事全包在我身上。”
“什么包在你身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隔壁套间里飘了出来,接着出来一个妖冶的女人。
只见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软缎旗袍,裹住了苗条的腰身,胸口隆起的乳峰隐约可见,一双肉色的丝袜罩着半个白腿,在开叉旗袍下时隐时露。一双大红的绣花拖鞋,轻盈地从地毯上移来,看打扮,20不到,19有余,那张粉脸,嫩得滴水,一双窄长而黝黑的眉毛,遮护了流动着粼粼波光的眼睛,每一流盼,都在显示出盈盈的笑意。
她走到杜月笙跟前,嗲声嗲气地说:“杜先生,刚才茶房来关照,说府上太太打电话来,有客人在等你,快点回去吧。”
说完,她妩媚地一笑,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时,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氤氲香气。
“曼蕾小姐要赶我走了,我只得从命了!”
“我是关照你,要是回去迟了,你那位苏州老四发起脾气来,你可吃不消啊!”说着,向杜月笙打了一个媚眼。
“我家老四可不像你,是个大醋缸。我是真有事,一个朋友约好的。”
杜月笙站起来,向曼蕾小姐挤挤眼,卖个俏,意思是这里的事,全交给你了。然后,他拎起皮包,向张一鹏点点头说:“专员,我走了。你托我的事,我一定办到,再见!”张一鹏站起身送客到门口,转身轻轻地带上房门,弹簧锁啪的一声锁上,再坐回双人沙发上。
曼蕾款款地走到张一鹏面前,隆起的胸脯一耸一耸,紫色旗袍里那两条几乎赤裸的大腿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
张一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由地抬起手,要往旗袍的叉下摸。在他的手接近旗袍的瞬间,曼蕾屁股一扭,移到了一边。
张一鹏刚坐稳,曼蕾又走过来。她这次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让胸前那对丰满的乳房一晃一晃的。张一鹏看着曼蕾身子有节奏地摇晃,猛地想起昔日那些京城女子,但他们全比不上眼前的曼蕾。
张—鹏站起来,想上前去抓那乳房,曼蕾屁股一扭,又躲开了。眼看鱼就在嘴边,却吃不到,张一鹏急红了眼,端起桌上的一大杯白酒,一口气灌下去,正当他想扑上去抓住曼蕾时,曼蕾却猛地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把胸脯紧紧地贴在他的肩膀边,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的耳边,压低嗓音,嗲声嗲气地说:“我跟你去北京,好吗?”
张一鹏顾不上回答,一只手从旗袍的开叉插进去……不一会儿,他又发现曼蕾的那张粉脸还没有动,又趴下来不停地亲。
曼蕾被张一鹏放在沙发上揉着,两只眼睛里露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见他手忙脚乱,她身子一歪,从沙发上滑到地上。
张一鹏这才想起,应该剥去曼蕾的衣服。他顾不上去解纽扣,伸手抓住旗袍的下摆,猛地一扯,旗袍一串脆响,前面的那面被撕去了……
“你把人家的衣服撕坏了。”
“要什么衣服,你天天就这样陪我,我才开心呢。”
“那我怎么出去呀?”
“大爷我有的是钱,什么不能给你买。”说着,就在地板上行动起来。曼蕾“唉哟”了一声。
“爷爷真不信,你还能真是黄花闺女?”
“就是吗,人家从来是卖笑不卖身的,不是杜先生关照好好侍候张大人,我怎么能让你这样。”
过了很久,张一鹏才起来。
“好啦,管你是不是处女,大爷都喜欢你。”说着,张一鹏在她的嫩脸蛋上拧了一下。
“我跟你去北京,好吗?”
“北京的风像刀子,你这嫩脸蛋给吹糙了,大爷我可赔不起呀!”张一鹏又在曼蕾的脸蛋上拧了一下,说:“哎,听说法租界有个三鑫公司,也做鸦片生意,可是真的?”
曼蕾摇摇头,嘟起红嘴唇,不胜其烦地说:“什么鸦片呀,你们男人就离不开那烂东西。谁留心那破玩意?不过,三鑫公司我倒知道,我有个表兄在公司里做事,这公司是做地皮生意的。”
“鸦片赚大钱,杜先生为什么不做呢?”
“听说英租界巡捕房里有个叫沈杏山的人,独霸了上海滩烟土生意,不准别人插手。”
“喔,原来是这样。”
揉和着浓香的话语,又是从樱桃小口里吐出来的,张一鹏哪有不信的?他深信不疑,鸦片的大本营的确在英租界里。他觉得从侧面了解的情况更可靠,心里有底了。
此时,子夜已过。张一鹏扶起曼蕾,揽住她的细腰,要往卧室去。
曼蕾半推半就,两人重又上了床。
俗话说得好,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位张大员想自己是总统的特命专员,顶得过清政府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林则徐到了广州禁烟,洋人还与他为难,不买他的账,而现在我张一鹏虽然没坐八抬大轿进上海,可是一踏进上海滩,洋人、“土人”全来巴结,送金送银送美人,要啥有啥,可谓八面威风!林则徐有虎门销烟,威镇四海,我何不来个“浦东销烟”,日后也好流芳百世。
张一鹏主意一定,第二天下午便开始行动。他带了10名随员,浩浩荡荡地来到海关监督税务司查点烟土储存情况。
这海关何来储存的烟土呢?说起来话长。
早在1915年4月29日,正在做皇帝梦而苦于经费太少的袁世凯,突然任清朝末年担任过上海道台的蔡乃煌,到上海担任苏赣粤三省的禁烟特派员。
这里玩的是什么把戏呢?原来,当时的江苏、江西、广东三省还是禁烟的“世外桃源”,没有被禁绝种植和输入烟土,因此,三省内积存有大量的印度鸦片。这可是一大把馋人的油水。清朝末年,不少官吏以禁为名,征收销烟“损耗款”,大发横财。这一次,袁世凯是个“故伎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