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就快要到了!”轿前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轿夫闻言脚程愈发快了些,直摇晃得我头晕欲吐。感觉轿子像是转了好几个弯,人群的嘈杂、集市的喧嚷已被远远扔在后头,我不觉掀起右侧小帘偷偷打量。只见青砖院墙外翠色绵延,日影从斑驳的树隙间投射下来,偶见几抹热闹的绯红掩映着院墙外的青石路。轿杆咯吱的声响此时赫然在耳,这条街安静、肃穆,延伸不知几许,一望便知墙内围着一座气势非凡的官邸。
轿子终于停下,只听见有人说:“何姑娘到了,这是何大人的手书,烦请呈于将军。”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见门口蹲守的两座石狮,想起慈航姐姐的青翼犼,心内居然觉得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不多时,一个婆子上来打开轿帘,将我扶下了轿。我们拾级而上,将军府的匾额挂于朱红门楣之上,颇具气势。绕过一面画壁,旖旎行经曲曲折折的回廊,刚欲踏入内庭,便早有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将我迎了进去。这个小丫头几次想悄悄打量我,又怕逾矩失了礼数,忍得十分辛苦。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难道她竟早就认识我?
我心中疑惑,小丫头带着我入了后宅。刚入后宅,窗内便有隐约声音:“娘——!元夕妹妹到底还要多久才到啊?”一位妇人答道:“说是今日就到了,我儿勿要太心急。”他们正说着话,小丫头扶着我进了内室。刚入内室,一个人影欢呼一声扑过来抱住我,对我道:“元夕妹妹,你可算是来了!路途遥远,你不知我天天担着一颗心,生怕你受不得路途颠簸之苦。如今见到你人,我终于能将一颗心放下了。”
她唤我作元夕,渡杯曾告诉我慈航姐姐这一世名叫谢君惜,表字意初,那我该唤她一声意初姐姐吧?我尚在犹豫之时,已看清对面立着的这位俏生生娇滴滴、此刻正满面关切注视着我的大家闺秀,她的面容未改丝毫,不是慈航姐姐却又是谁!
我忍不住回握住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姐姐!”意初立刻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她娘的身边,道:“娘!”我赶紧上前见礼。
这位将军夫人面如满月、雍容有度,携着我手嘘寒问暖,不过是感叹光阴似箭人生如电之类。
意初对她娘道:“娘,你看元夕妹妹身量可比前两年高了。”夫人颔首道:“可不是嘛。可惜……唉……”夫人言未尽泪如雨下,意初赶紧摇夫人的袖子给她宽心。我心道,可惜什么?!难道我此前遭了什么悲惨的人生变故不成?
意初看我犹自懵懂,赶紧转移话题,道:“娘,元夕好容易来一回,如此说话怪憋闷的。我带她去花园荡秋千!”夫人方止住泪道:“去吧……可别荡得太高。融云,你也跟着去吧。”带我进来的丫头原来叫融云。融云赶紧应了一声,紧走慢走地跟着我俩的脚步。
荷塘里碧叶田田,粉白色的芙蕖点缀其间。微风过处,满池花叶都愈发鲜亮起来,令人心旷神怡。我一边赏着庭中景,一边在思忖该如何开口询问将军夫人方才悲泣之由,想得有些出神时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意初对我道:“元夕妹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父亲母亲都会拿你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她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夫人方才说了“可惜”二字就再无下文,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我忍不住问道:“姐姐,我的家人可都还安好?”谢君惜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她避开我的目光,遥望着荷塘中的湖心亭道:“我久未出闺门,并不知妹妹家里的情况。妹妹只管安心住在我家,我父亲定会护何叔父及两位表哥周全!”
方才领我入府的管事称呼我为何姑娘,那意初口中的何叔父想必就是我的父亲了?谢将军护我父亲与两位哥哥周全?
我软语恳求意初许久,意初终于小心翼翼地对我道:“听父亲说,何叔父与两位表哥遭人陷害已经下狱了,姨母也失却了踪迹……”下狱?失了踪迹?我心中惊疑,缠着意初想让她解释清楚,她却半个字也不肯吐露了。
食过饭,待意初离开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在院子里信步消食。走过不知几道回廊,身侧一扇小小角门开了一道缝,外面聚了几个小厮,正在窃窃私语。
一曰:“没想到今日来的这位何如约何姑娘居然这般可怜!若不是将军好心收留,只怕她也与她的两位哥哥一样,暴尸荒野了吧。”
一曰:“何大人先前吃了大败仗,致重黎失守,敌军据重黎直逼我广瓴。若不是我家将军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只怕早已被兀那贼子突入城来……”
一曰:“那日听将军房内行走的人说,何大人岂止是吃了败仗!听说他暗通敌国、私泄军情,早就犯了叛国罪!若非如此,又怎会落得父子三人同日问斩、全族获罪的境地……”
另一个小厮赶紧打断道:“休得胡言!我家老爷与何大人有通家之谊,如果何大人变节叛国,何姑娘岂非为贼人之女?老爷私自收留何姑娘,岂非也犯了通寇之罪?!”
一曰:“数月前护送何姑娘的亲随飞鸽传书给将军,据说是路遇凶险之事。今日这个何姑娘入府,倒是毫发无损。平安躲过两场祸事,她倒真是福泽深厚之人!”
一曰:“怎么如此之巧?这位何姑娘该不会……”
我正欲往下听,走廊尽处两个丫鬟不知端了什么朝这边厢走来,我只得离了角门,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到了院子的另外一边。
回到房内,思及今日种种,我竟不觉失寐。原来我今世的父兄都死了,母亲也下落不明,难怪夫人今日见我忍不住泪下,姐姐数次对我欲言又止……我想姐姐今日见到我之所以这般欢喜,定是因为我终于保全了性命、不致因罪获刑的缘故吧。但转念一想,如果按照今日那几个小厮所言,也许这位何姑娘已经香消玉殒于京都赴广瓴的路上也说不定。
接下来的数日,意初带着我在园子的各处晃荡,绝口不提我家中之事。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饶有兴致地与她一起游园玩赏,顺带好好打量一下现今这位与旧日截然不同却格外生出几分可爱率性的慈航姐姐。尤其令我吃惊的一点是,意初看起来弱不禁风,却受谢氏家风的影响,颇喜舞刀弄枪、射箭骑马,很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勃勃英气。
陪意初在院里练了一个多时辰的梅花枪法,突然一只白鸽从院角数丈高的参天柏树上落下,径直落在她的腕子上。意初从鸽爪取下一幅窄笺,略扫了几眼便急急对我道:“有军情,快随我来!”说罢她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便走。我们在院里穿行许久,终于她带我从花园深处的一个假山石洞里钻了进去。若不是意初带着我钻入这个万花掩映、藏形匿影的石洞,我万料不到这里竟是一处密室的入口,而且这处密室直通向谢将军的书房。
当我们从阴暗潮湿的地道逐渐行至密室下方的入口处,意初压低声音对我说:“妹妹千万莫作声,这个密室紧邻爹爹书房,待我们进去听听最新的消息。”我赶紧点头。
这间密室修得十分巧妙,仅能容三四人,墙上凿有两孔,能将书房的动静尽数收于眼底。意初已趋向一孔,按照她的示意,我也赶紧附上另一孔。
从墙孔中望出去,可透过书架上随意摆放的书籍,窥见谢将军坐于软榻之上,对面一人正在躬身禀报:“曾将军今日派人前来议亲,此为庚帖与订礼。”谢将军沉吟许久,方才接过来人手中的书信与沉香匣,缓缓答道:“申屠让,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之?”
申屠让道:“自重黎失守,敌国十万大军齐据重黎并驰援盱城之兵日夜偷袭我广瓴城防。军中将士夜不能安寝,白日里还要忍受敌军诸般辱骂,如今已有数月之久,早已苦不堪言。北方国富兵强、军众马壮,相较之下……我朝中兵力不足,大臣贵戚还多是议和派,皇上圣意难断。初时敌军兵分两股夺取重黎广瓴,虽广瓴无恙,重黎却抵不住数万大军的日夜猛攻。若不是朝中意见不和,援军与粮草久不至,何大人又怎至于失了重黎这等军事要地,陡遭横祸。昔日重黎与广瓴互为掎角之势,敌军忌惮腹背受敌一直未敢妄动。如今失却先机、局势甚为棘手。依下官之见,议和休战也不失为良策。早听闻敌军中曾大公子文武兼修、人才出类,与谢小姐许是难得的良配。”
听到这里,我微侧头悄悄打量谢君惜,她脸上居然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没想到这位女副将也是个皮浅之人,那日她在普陀山曾当着天庭众仙之面助纣为虐好生叫我为难,今日倒要看她如何应对此事。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在心中偷笑。
谢将军未曾答话,良久他方叹气道:“我桐国与宿国相抗已有数百年,不想今日居然落得如此局面。我即便战死疆场,也绝不会将广瓴城拱手相让。敌军多诡,若接受议亲,倘日后生变,我又当如何自处?”
申屠让道:“圣上忌惮何大人已有数年,自他与二子被枭首示众,现在将军乃朝中唯一一位手握举国之兵的戍边之将,势必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若与曾将军结为百年之好,也许两国对峙之局面尚可维持,圣上也便寻不着因由落罪于将军。”
谢将军思忖许久,抬手道:“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待我思量一番再行定夺。”
意初听到这句话,便拉着我小心翼翼从密室入口退下去。待从假山石洞里退出密道,谢君惜长吐了一口气。
我故作好奇道:“也不知方才提到的曾大公子是何许人也?可配得上姐姐这般琼姿玉貌的女将军?”谢君惜不答,反问我道:“妹妹如今御马之术可有进益?”我一愣,答不上来。谢君惜未待我答话,便自顾自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赶紧跟在她身后。
许久之后,我们行至一片屋宇。房檐相较府中其他建筑略宽,檐下整齐的木栏里圈养着十几匹马。行到近前,这些马或低头食草、或侧头张望,俱皆毛色光滑、眼神温润,意态十分悠闲。原来意初带我来到了谢府马厩。
姐姐从马厩里挑了一匹通体纯白的马,转头对我道:“我骑马向来风驰电掣,这匹雉羽又是世所罕见的健驹,妹妹若跟我去恐防有失。要不我唤个嬷嬷来扶你回房歇着吧?”我道:“姐姐你要出府?你若独自骑马出去,叫妹妹可如何放心得下?”谢君惜听我如此说,便道:“我原本也想带你出府散散心,只是妹妹如今的身份,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这也难不倒我。如果妹妹真的想随我同去,我的乔装之术倒也可保妹妹无虞。若将你打扮成个俊俏的贵胄公子,出府应该无妨。”谢君惜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兴致勃勃,将双掌一击道:“是了,就这么办!”
谢君惜将雉羽交到马倌手中,又返身将我带回她的闺房。她三下五除二给我重新梳了仿似少年的发髻,又在我脸上涂抹了好一阵子。等她替我乔装完毕,我对镜自照时,不禁有些吃惊。在天庭当了这么多年的神仙,从未想过有一日居然会扮作一个男子的模样,而且还是慈航姐姐亲自替我妆扮的。意初见我对着镜子发呆,取笑我道:“妹妹该不是因镜中子渊小鹿乱撞了吧?”我面上一红,赶紧立起身离了镜台,让至一边道:“姐姐定是惯常作这般离经叛道之事,否则怎会对乔装之事如此熟稔?”意初却不答话,手上片刻未停,很快也将她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彬彬书生。
书生装扮的谢君惜牵上她的坐骑雉羽,又替我选了一匹身形略小、皮毛亮棕,被她唤作珀影的马,我们二人牵着马从后门出了将军府。
刚出将军府,谢君惜便翻身上马,我学着她的样子也跨上马背。她双足将马腹一夹,雉羽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向林中小道疾驰而去。因意初告诉我珀影性情非常温和,所以我大着胆子也奋力策马追在她后面。林中之树飞快地落于身后,谢君惜“驾!驾!”御马之声不时从前面传来,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不时有道旁伸出的枝子扫过肩膀、拂过发梢,若不是因我不惯御马,这般如闪电般的疾驰倒真是极快意的!
很快,我们的马尽越林中路。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已驰离广瓴多远。我不惯骑马跋涉路途,渐渐深感疲惫。当飞驰的骏马依旧带着我们毫不停歇地向前奔跃时,潮湿的风与呼啸的浪忽然便铺天盖地一般袭来。
踏上柔软的沙,珀影速度稍缓,我举目四望。这片沙滩,居然正是那夜林士蕴与曾应许借酒浇愁之地。此时夕照映红海面,沙滩上层叠的海水都镶上了一道金边。马蹄过处,晶莹的水珠四溅,谢君惜的长发与裙角在风中翻飞成一种绝美。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前方有一个人正在舞剑。他身姿矫健、步态洒洒,剑尖不时在海面上激起几朵浪花。海风过处,他的黑发与袍角一同向后飞起,真是如同世外之仙。
谢君惜突然勒住马头,珀影猝不及防,前蹄高高抬起。虽我尽全力想要稳住身形,却仍是身子一歪被甩脱马背,径直向水面跌去。我吓得紧紧闭住双眼,心想这下可怎么办,我在意初身后,她并不知我此形此景。耳畔磅礴的涛声已将我包裹,我无所遁形、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我只觉身上一轻,像是跌入了一双臂弯。当我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他紧紧盯着我,意兴甚浓、不掩好奇。
他不再像往常那般,总是一袭玄衣,此时淡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楚楚。他笑道:“公子可是受惊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赶紧道:“快放我下来!”他扬眉道:“怎么,不谢我救命之恩吗?”“渡杯……”我刚说出这个名字就后悔了。他蹙眉道:“渡杯?”
几句话间,他已将我轻轻放在沙滩上,一边打量我一边道:“敢问尊府何处?”我道:“敢问你是谁家公子?”他不由得笑了,朗声道:“对救命恩人说话怎么这付口吻?”我道:“只你问得我,我便问不得你吗?”我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伸手捏住我双颊,道:“粉雕玉琢,和璧隋珠!”我正要动怒,他已松开手,看我气鼓鼓的模样,笑道:“果然有趣!”我道:“林士蕴,你等着!”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有点吃惊,片刻后又恢复吊尔郎当的样子,道:“怎样,难道你还要吃了我不成!”我又羞又急,手刚扬起来便被他握住腕子,动弹不得。他举起食指对我做了噤声的手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前方两人已打得不可开交、如火如荼!
林士蕴道:“喏,他二人的坐骑倒亲昵得紧!”只见雉羽正与另外一匹通体纯黑的马摩首而立,看起来似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昵温情。他继续道:“我大哥那匹玄龙向来独行独往,却与这匹白驹相见甚欢,可见他们的主人必是十分相熟的。”我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二人,真是感慨万千。没想到文弱的夫子,在追随慈航姐姐的这一世,终于圆了他武将的梦!他这一路逐浪剑、舞得真真是好极了!天庭上数十万年间,他二人都是儒英有意、神女无心。如今落入凡尘,他们的红线,终于纠缠在了一起。我一壁高兴,一壁感慨,居然把身边的林士蕴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一只手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有人在旁说:“唉,唉,你傻了?”我才回过神。
林士蕴道:“依你之见,是我更倜傥,还是那位舞剑的蓝衫公子更潇洒?”我头也不回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舞剑的那位公子了。”林士蕴挡住我的视线,问道:“我曾见过那匹白驹,应是谢府驰名天下的宝马雉羽。敢问你是谢府的何人?”我望着慈航姐姐道:“我是她朋友。”林士蕴继续追问:“朋友?你是她的哪位朋友?为何以前我从未见过你?”我道:“你没见过的人多了……”话未说完,谢君惜的声音传了过来。
“万万没料到,你居然是这种人!为了夺得广瓴,居然不惜提出联姻之计……我谢君惜真是看错了你!”曾应许道:“南帝昏庸,朝中奸党爪牙遍布,以致吏治不明、国力衰微。若非如此,我爹又怎能轻取重黎?如今我朝密令频发军情所迫,不日又将强取广瓴。届时只怕两败俱伤……”谢君惜道:“你以为议亲就能解当下困顿之局吗?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宁死也绝无可能变节投敌!”曾应许道:“若谢将军接受议亲,我父亲自会奏明圣上,恳请议和之策。到时两国谨守边界之约、再无兵刃相接、从此秋毫无犯,岂不是万全之策!”谢君惜道:“宿帝野心勃勃,觊觎我桐国多年,又怎会置俎上之鱼肉而不取?”
谢君惜言罢,手上的兵刃愈快了三分。曾应许见谢君惜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突然抛下逐浪剑,迎向了谢君惜手中之刃。谢君惜未加提防,金兰双刃匕斜刺入曾应许的左肩。他一动不动、不闪不避,痴痴看着谢君惜,只教我们这些个看客旁人惆怅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