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边溜达边吃冰棍儿,走到电子打靶那,他忽然站定。一个胖子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笑眯眯说:“小伙子,玩玩吧!”极富诱惑的:“有奖!”
严振宇挑了一把,举枪,闭上一只眼,就象枪战片里的镜头。嘭的一声,那画着一圈一圈同心圆的电子靶子,亮起一个小红灯,发出刺耳的怪叫。严振宇又换了手,左手持枪,这回他瞄准的时间长了些,但连靶子都没打中。严振宇皱下眉,撩下玩具枪,冲那靶子凝神发呆。
“再打几枪,肯定能中!”胖子怂恿着。
我不耐烦的踢着铁栅栏。
“我不用你的枪。我自己有!”我一惊,瞅着他,心想,说梦话哪!
“有?有你就拿出来!”胖子笑嘻嘻直撇嘴。
严振宇一蹲身,撸起裤腿,从脚脖子拔出一把枪,起身指着靶子问:“林天雯,你说打哪环?”
“最外边那圈!”
“嘭”的一声响,传得好远,枪口冒出轻烟。靶子不叫了,边上给打穿了。我就觉得一股热血撞头。
“中心!”我跳脚的喊。
严振宇换到左手,搂扳机,正中靶心。
这回不等振宇问,我。指着胖子叫:“打他的头!打他的头!”
胖子正发呆,枪指着他,他才醒过味来。扑通爬地上了。严振宇问:“我中奖了吗?”
胖子气喘吁吁,脸煞白,连连点头,干张嘴,啥也不说。
严振宇把脸微微一偏,那是叫我去拿奖品。我翻过栅栏,架子上摆着许多玩具,我回头看着严振宇,呜哇!威风凛凛!这里摆着的手枪、冲锋枪、水枪,黄豆枪……
严振宇掏口袋问:“多少钱?”
“不要了!不要了!”
他扫一眼价目表,点好钱,扔到钱匣里。我们手拉手走了。
快到公园门口,几个壮汉迎着我们直扑过来。严振宇没有避开的意思,干脆站在那等他们到近前。
“兄弟!验下你的身份证!”其中一个带着袖章的人说。
“没带”。
“工作证”。
严振宇摇头说:“没带”。
“跟我们走一趟!”
“这个行吗?”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卡,递给他们。
说话那人接过一瞧,肃然起敬,还带几分怀疑的瞟了瞟严振宇,象蚊子一样狠盯一眼他的肩章。双手递还给他说:“误会!误会!”闪开,放我们走。我们两就……那个词儿,新学的,叫什么来着?对!扬长而去!
我好奇的问:“什么法宝?这么厉害!”
他一笑说:“持枪证。”从未听说过,谁可以合法持枪,就连管我们学校的片警都没有枪。在我眼里,他的身躯陡然高大了十倍!到胡同口,远远看见林天雨站在那向我们张望。严振宇加快脚步,我都赶不上他,我哥撒腿冲过来,他们碰碰车似的,撞到一快,各自提起拳头在对方身上狠擂了一通,我站在一旁想:怪不得林天雨总说‘打是疼来骂是爱!实在不行拿脚踹!’要是我,宁可没人疼没人爱,也不受这份罪!
林天雨当然不是严振宇的对手,挨完揍,浑身舒坦了。一不留神瞅见我,扒拉下挎在我身上的冲锋枪:“这都哪来的?”
振宇哥哥……”我的嘴被一只大手捂住。严振宇声音:“我们赢的!”放开我冲我眨眨眼。
我一挑大拇哥,拍拍胸脯说:“对!我们赢的!”
林天雨不在意这些,他一掌拍在振宇后背上,就势胳膊搭在他肩上道:“我给你接风洗尘!”
严振宇苦着脸,垂了眼皮哼哼唧唧说:“又是拌苦瓜。”皱眉撅嘴,象个不肯吃药耍性子的小孩。
“哎!”我哥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严肃的说:“别这样,娘娘腔!”严振宇最怕别人说他象个女的。当下双手掐住我哥的小细脖,林天雨逼尖了嗓子喊:“谋杀亲夫!谋杀亲……”翻白眼,吐舌头,耷拉脑袋。
严振宇以为他真的不行了,忙松了手,林天雨突然大笑道:“你还那么容易上当!”
严振宇忽闪忽闪眼睛说:“小屁孩!不跟你计较完了。”
林天雨猛的撞他一把,楞楞着眼问:“你说谁呢?”
“谁急说谁!”严振宇不理他,只顾自己走。
林天雨气的攥起拳头在严振宇脑后比划着。虽然做做样子,也满解气!
上楼,饭菜早摆在那等着我们。严振宇刚还有说有笑,一见我爸在坐,立刻站得笔杆条直,给我爸行了个军礼,我爸都楞了,半晌笑道:“严振宇?真是你?”
他点下头。“坐!”爸爸忍着笑。
他坐下,幷着膝,挺直腰,手按在大腿上,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尖,一动不动架棱着。我和林天雨随便坐下。
“严振宇,到家了!随便点!”爸爸盛碗饭递给他,他应着,一欠身双手捧过碗。
林天雨歪着头笑他,说:“就是的!有什么可紧张的?又不是见你老泰山!”
“唉呦”林天雨抱着脚丫,叫唤起来,指着严振宇:“够狠!你够狠!”
爸爸瞅见我,乐了,可马上皱眉厉声问道:“哪来的?要是抢同学的,别等人家登门告状,趁早还回去!”
“振宇哥哥打靶赢的!”我嚷道。 “是吗?严振宇?”
严振宇几乎把脸扎进大碗里,不停歇的吃。见问,才搁下碗,说:“是!”
爸爸瞟一眼他的饭碗笑说:“来!我给你盛。”
他摇手说:“不了!您让我自己盛。”
严振宇蔫不溜丢盛了一碗又一碗。爸爸举着筷子不动,林天雨端着碗,吃吃的笑,我不能光傻看着,一会没的吃了。我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结果撑的不得不松了皮带扣。
这时候严振宇放下饭碗,心满意足的松口气。我爸问他:“还吃吗?”
他裂嘴一笑,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林天雨用胳膊肘捅捅他,笑说:“别客气!我们家山珍海味没有,可管你饱!“
严振宇抿嘴一笑,扭捏的说:“真不吃了。”
林天雨笑着盛饭,开盖一看,又惊又气,拎着锅过来,差点扣在振宇脑袋上,又急又恨:“你可不不吃了!都让你吃没了!”
严振宇怯生生一扭脸,低头垂着眼睛,象个做错事的小女生。
柜厨里就剩一块干馒头了,撩了好几天。我给林天雨,他不情愿的接过去,五分钟啃一小口,斯文的也象个女生。
吃完饭,严振宇和我哥擦桌子刷碗。爸爸去阳台抽烟,回头发愁的看着振宇的背影,连连摇头,自言自语的叹道:“幸亏这孩子参军了,不然那家养的起!”
晚上我们上街去玩,刚出院子,又碰上君苇大哥,君苇大哥跟严振宇几年不见,一激动把车都扔了,他们腻糊了半天,我哥跟振宇才过来。
他们光顾说话,没人跟我玩。那夜,我哥和严振宇睡。振宇的家,空荡荡,一张双人床,一把椅子,一只大木箱,就没别的了。我哥定期打扫,开门开窗过风,所以虽然空了三年,可还很干净。
我也嚷着要跟振宇睡,林天雨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懂吗?”照我的脑门戳了一下。
我撇撇嘴,说:“什么授受不亲!不是你说的,都他妈狗臭屁!慕容叔叔和周老师还一床睡呢!咱俩还睡一被窝呢!”我拿胳膊肘杵杵他:“你忘了?”
林天雨强词夺理说:“那不小时候吗!再说我是你哥哥!”
“严振宇也是我哥哥!”严振宇一直抿嘴带笑不笑,我摇着他的手问:“是不是?”
严振宇瞥着我,又看看林天雨,扑哧笑出声。我哥不知道为什么急了,扑上来抓我,我躲到严振宇背后,林天雨把我从他身后揪出来,拎着我的耳朵说:“和我睡,没关系!和他睡,”一指严振宇“以后你就没人要了!”
我护着耳朵解释说:“轻点!轻点!不光跟他,我跟你们俩睡!”
林天雨大吼:“那你就成女流氓啦!”
“干吗呀!别咬着我耳朵!”我被他一脚踹出门去。
砰的一声门紧闭,连个缝也不给我留。我抡起拳头砸门喊:“水枪!水枪!给我水枪!”
枪从上晾子扔出来,正掉在我头上,水囊爆了,浇了我一头水。我在这门前站了好半天,有种我不明白的东西,吐不出,也咽不下,堵在心里,叫人那么不痛快!
我转身回家,走到楼梯,那扇门吱妞,启开一道缝,传出一句“走了吗?”声音太小听不出是谁。“走了!可走了!开门!闷死了!”这是林天雨。门窗大敞四开,我心头火起,破水枪恨恨的摔到地上,上楼使劲跺着楼梯,不知哪家在屋里喊:“我的妈呀!谁呀!要拆楼怎么着!”门一开,是君婶,披着单衣,一低头才看见我叹气道:“小祖宗!脚下留情!咱这是危房!”
“林天雯?”严振宇低沉的声音,他和林天雨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印在一楼拐角的墙上。我特别想回去跟他们玩儿,可有觉得那样太没面子,就咬着后槽牙,上楼回家!
林天雨要上提高班,白天我和严振宇玩的兴高采烈。早晨我们下河捞鱼,我们的鱼网太小,严振宇用穿坏的丝袜做的(我向左邻右舍敛来破袜子),大鱼捞不着,都是一寸来长的“小麦苗”,中午回家煮鱼汤。后来想起来挺恶心,可当时没那跟弦儿,只要好玩,怎么都行。
下午上水深的地方游泳,严振宇还称件游泳裤。我就没那么讲究,扒了衣服,只穿著小裤衩,一头扎进水里。
游累了,爬上岸,他两手垫在脑后枕着,仰身躺在石头砌的斜坡上,晒太阳。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坐下,就蹦起来了,烫屁股。我可受不了,下水,凉快凉快。严振宇却能呆上好半天,晒得通红,才起来。
到家 ,身上已经晒干儿了。拿俩个脸盆出来,在水龙头边,接满水,叉开腿,举过头,水瀑布似的,从头浇到脚,甩甩头,抹把脸,再接盆水,就互相泼着玩了。
林天雨一回来,他们两就粘糊到一快,我被甩在屁股后边,成了小尾巴。
做晚饭时,爸爸特意多蒸了许多米饭,顿了半锅牛肉,还怕有人吃不饱,又派我买了几张烙饼,打了二斤白酒,结果楞是吃干喝净,连牛毛也不剩一根儿。
吃完饭,爸爸找慕容叔叔下棋。振宇和我哥收拾完桌子。我们三个就搬了凳子上阳台,林天雨沏了壶酽茶,放在小桌上,严振宇嫌茶杯小,凉的慢,自己拿个大海碗,倒了满满一碗,水太烫,严振宇渴得等不急,猫腰,抻脖,爬在碗边一小口一小口吸溜。
林天雨冲我笑说:“看他!象不象饮驴?二哥!回头我们给你做个槽,吃的喝的,都搁槽里,省你一碗一碗盛,怪麻烦的!”
严振宇抿嘴笑。
“怪不得咱国家的军费开支那么大,都你这号的,没个不大!”他的手搭在振宇肩上。
严振宇先还笑着,到后来琢磨过味儿来,立马急眼,责问道“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林天雨二皮脸,不当回事!一笑,眼里含着几分嘲弄说:“二哥!玩笑吗,不用 太认真了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抹杀不了你们人民子弟兵的丰功伟绩。”
君茹姐悄悄上楼来了,她把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站在严振宇背后,怯生生的问 “请问!您是不是从部队上来?”
严振宇头也不回,他横是没想到那是君茹,点下头。
“那您认不认识严振宇?”她很急的样子。林天雨呛了口水,咳嗽起来。严振宇张嘴要说什么,可没说,只是点下头。
他还好吗?他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君茹的手就要挨上他的肩,可又缩回去。林天雨咳嗽的声音更大了。
我啃着指甲,翻着眼睛看他们,心里笑君茹好傻。
“你希望他出什么事?”严振宇说话间,已站起来,转过身。他们好象都被对方吓着了,同时后退一步。严振宇把身后的椅子也给带倒了,他一边慌张的扶椅子,一边诧异的扫了君茹两眼,好象她是什么稀有动物.。
林天雨笑起来说:“君茹姐!你没认出他来吗?”
君茹气呼呼,骂道:“两个小坏蛋!我看你们欠揍!”
我和林天雨都笑成一团了。
君茹讪讪的说:“我哥说,你们部队上来人了……可没想到……就是你。”她的手绞在一起,有点不自在。严振宇倚栏杆站着,手足无措的给她让坐。君茹穿著超短裙,一蹲身,从屁股到大腿抹一下,也只能挨着椅边坐了,严振宇咬着嘴唇,斜眼瞟着她露在裙外的大腿。那腿上穿了长统袜。
君茹笑道:“你晒黑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你要不说话,我也认不出你来。”严振宇点支烟。
“可不!君茹姐这几年,越来越漂亮!”林天雨望着君茹一副看不够的样子。
严振宇瞅着他一笑。君茹问:“你也学会抽烟了?”严振宇有点不好意思,笑说:“参军前就会了。”
“君茹姐今天怎么有空回家?是不是心有灵犀?”林天雨溜着严振宇。
严振宇吐口烟,说:“你挺忙。”君茹笑了笑。
“该分配了吧?”严振宇,笑问“对了,我怎么忘了,你什么时候出国?”
“没……”君茹低着头,手指碰碰自己的嘴唇,吸了口气……她拢下头发,瞟着他笑道“严振宇,你呢?过的怎么样?”
“吃穿不愁,天天有事干,月月有钱花!”
“你还是那样。”君茹淡淡的一笑。俩人就不再说话了.
严振宇默默抽完一跟烟,把烟屁股按在栏杆上狠狠一撵,远远掷了出去,说:“我下楼。你呢?”君茹立刻说:“我也是。”他们两前后脚,走了。
我爬在栏杆上,邻院的猫,跳到过厅上转来转去,喵喵的叫唤。过厅下走出一个女的,是君茹,站在院子外,向里张望着,半天,另一个人拖着条长长的影子,晃了出来,是严振宇……
如果振宇哥哥知道结果,不知他还会不会走出这一步……
振宇走到院子中央时,突然回身,冲我喊:“林天雯!下来!”命令的语气。我一听,顿时兴奋起
来。不顾林天雨的百般阻挠,冲破封锁线,飞着就下楼了。听林天雨冲振宇喊:“你撑的。泡妞
还带着灯泡儿!”
还没等振宇说话,君茹义正言辞,道:“林天雨,跟谁学的?还泡妞?我们是同学,说两句话都
不行啦?”
林天雨在楼上忙作揖,嬉皮笑脸说:“姑奶奶!我狗嘴!你们说你们的,我看谁敢拦着。”
君茹白了他一眼,牵上我的手,走在前面。她问我:要吃什么?想去哪玩。
我说吃冰激凌。上公园。
严振宇说:公园关门了。
我回头反驳说:没呢!9点才关门!
“好!咱就去公园!”君茹说着,回头瞟着严振宇。严振宇走过来,牵住我另一只手。我是小孩,可你千万别以为小孩就啥都不懂。好歹我也给严振宇当了几年信使……我坚持去公园,第一是为了我自己有地方玩,其次呢,搞对象的都去那。
进了公园,我是不看什么景色的,一般直奔儿童游乐场。因为今天特别,所以耐着性子跟他们沿湖边溜达,好在有冰激凌吃,吃了三盒了,才走到游乐场,看见邻院的一帮小孩也在,就在也等不及了,死命挣开严振宇的手,飞跑过去,喊着:“等会!带我玩呀。”
晚上,大型游乐器械都不开,象滑梯呀,转椅呀,又太弱智了,大家一商量就玩“三个字”了。(不用我说明吧,70年代生人都玩过。)
我被人逮住,站那不能动,等人来救的时候,看见严振宇抽着烟和君茹做在花池的牙子上。
过一会儿看见君茹姐姐和严振宇做在转椅上。再一会儿,君茹又在秋千上,严振宇叼着烟卷,正卖力的给她推。我心想,这搞对象也真没意思,竟干些无聊的事儿。
天还没黑呢,可大家玩累了,都在假山上歇着,这时,严振宇,爬上来对我说,他要和君茹去水亭那边,叫我别乱跑,等他们回来接我。我想水亭那里,花木茂密,很少有人去的,就说:去那儿干吗?喂蚊子?严振宇在我脑门上用力戳了一下,喝道:少问!回身小心的摸下山去,跟等在桥边的君茹往水边去了。
大家歇的差不多了,一商量,改玩捉迷藏吧。一个人捉,其他人藏。趁着捉的人,闭着眼睛数数,别人都四散逃开,专找犄角旮旯躲。
几轮下来,我就因为藏的不是地方,被人揪出来,做庄了。我也叫他们推到墙根底下,脸冲墙从一数到一百。
当我转过身来时,发现天黑了,偌大的公园,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就漫无目的的这边瞅瞅,那边瞧瞧,听见鸟叫,还有蛐蛐也在叫。偶尔听到笑声,我便寻着声音,走过去。没想到,暗处的小孩先看见我了,刺溜就跑进树丛里,我也跟进去了,猫着腰,往树丛深处去。还好,月亮上来了,借着这点亮,我看见花丛后面的亭子里有人影儿晃动,我瞪大眼睛,支着耳朵听细……是有人在切切私语,我心想,好!一气就能逮到好几个,我屏住气,蹑手蹑脚溜了过去……
为了胜券在握,我没急于跑出去,就蹲在大丛的丁香树底下,支着耳朵听着……衣服摩擦发出的簌簌的声音,“来!来呀!”我吓的一惊,难道被他们看见了,刚要跑出去追,一声“振宇……”让我明白了,原来是君茹他们。
我很失望,想站起来走,可就听严振宇说:“别……别……君茹……”,他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暗哑,有气无力,和平时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