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躲西藏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几天。林天雷连叫花窝也很少去,他找我的时候多,而被我找到得时候,没有。他藏身的地方也希奇古怪,有时候在巨大的水泥管里避雨;有时候是医院的长条椅上过夜;还有一回次,他抽着烟卷,掐指一算,若有所思的问:“他是不是今天不回家?”
“谁?”我还没明白过来。
他说“林琦伟,夜班儿,对吧?”
我一想可不是?连忙点头,他烟头一扔,起身道:“回家!”我瞠目结舌,跟在他身后,他真的杀个回马枪!我记得那天晚上,他的呼噜打得特别响,可我睁眼醒来的时候,见老爸回来,吓得我气也不敢喘,发愣半天,才发现林天雷已经不见踪影。
以前看武侠小说,光羡慕大虾们叱咤风云,笑傲江湖,风光无限的一面。而败走麦城,四面楚歌,亡命江湖的段落,则是一扫而过,总以为这是暂时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前兆。可是那天,突然变天,晴空霹雳,哥哥跟我被浇成落汤鸡,幸亏找到一堆水泥管,我俩躲进去,抱成一团儿,还冷得上牙打下牙,那一刻,我真想回家呀。没有家,就没有容身之处,电闪雷鸣,骤风暴雨,任凭冷风嗖身,冷雨浇头,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虽然日子不好过,林天雷的伤还是大有起色。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个哥可不一样,伤疤没好,疼就忘了。
林天雷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太平得如一潭死水.这现象太反常,不是什么好兆头,连我这个岸上的人,都感觉到,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果然,林天雷重出江湖的第一步,就掀起一波不大不小的风浪.
好比大明星,大红大紫过后,就剩紫得发黑了,于是突然宣布退出演艺圈,开告别演唱会,顿时轰动,歌迷影迷以为自此在也见他不着,都抱着参加追悼会的心情,一睹他的最后一面。然后不等世人把他忘干净,再宣布复出,重新燃起人们心中残留的一点热情,从而又红了起来,于是循环往复,总是**迭起。
这效果他也预料到了,所以既不惊慌失措,也不得意忘形。
从林天雷现身的第一天起,就饭局不断,应酬频频,日程排得满满的。林天雷一向来者不拒,你请我就去。我跟着他,几乎吃遍天津所有的大饭庄,名吃店。逛遍所有的舞场,游戏厅。可他终也有犹豫的时候。
那天,老钱来找我。劈脸就问:"林天雷在哪?我找他有急事?
我说:滚!别他妈找揍!
“吴老板请他吃饭!太给他脸了!那可是大老板!没准有意栽培他!你告诉林天雷,吴大老板专程在金銮大酒殿设宴,专门请他一个人!”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请柬,在我眼前一晃,我正眼也不看,说:“你告诉那姓吴的,我哥忙!没工夫搭理他!让他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老钱正颜历色道:“赵云!你还嫩着呢!别不知天高地厚,吴老板后戳硬得很!你哥厉害,是厉害!可他在厉害,也就是没成人的小屁孩!要钱没钱,要势没势。他妈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下帖子请他,他要不买帐,我看,他是活腻了!告诉你得罪了吴老板,他就能整得你哥,死去活来,这辈子甭想在这天津地界里混了!赵云,我一跑腿的,真犯不上跟你废话,可我真心佩服林天雷,给你撩个底,我真不想看他叫人砍死.”
一番话说的我心惊肉跳,呆呆接过请柬,江湖上的人是爱吹牛,但能把牛吹得那么玄,那也得有十足的底气。
“我就交给你了!你要真为你哥好,就快麻利给他。千万别耽误。”
我一时找不着他在哪,就跑到叫花窝去等,等到半夜,他终于回来了。
他见我在这,一惊问:"你还不回家?
我托着腮,看着他,他往地铺上一坐,浓浓一身酒气,随手拿过碗,猛喝一通水.
我拿出请柬,递给他.他看一眼我,拿袖子抹下嘴,扫一眼帖子笑说:“假门假事.”打开,他揉揉眼睛,我从地上起下一根蜡烛,他接过自己举着,凑近请贴,眯起眼,忽然笑道:“金銮大酒店?有钱就能过足皇帝瘾。历史真是进步了。”
我说你看看落款.
他马马虎虎瞥了一眼,道:“吴……”那举蜡烛的手一抖,蜡花滴在他手上,烫的他浑身一激灵,吊而郎当的劲登时没了,眼大睁,拿近了细看,喃喃自语:“吴凤翔.”寒着脸半晌不言语.
察言观色,可知老钱没说瞎话.我说:“老钱送来的,他还说……”
“我知道.”他打断我。
我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这姓吴的是谁?
他瞥我一眼,说:"你着什么急,又没请你?
“哥!老钱说‘这姓吴的是个大老板,你要得罪了他,是要倒大霉的。”
林天雷笑道:“可我已经得罪他了。我砸的那个游戏厅,后台老板就是他.”
啊?震惊之余.仿佛已经看见,林天雷被人追杀,死在乱刀之下,横尸街头的惨景,倒抽口冷气:“完了,你死定了。哥!快逃吧!”
他诧异道:“我干吗要跑?”
“明摆着,他给你设的鸿门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是跑吧!”
他轻蔑的一笑,说:"还没动手,你就让人吓死了。"他若有所思的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忙说:"他肯定诳你的。下套让你钻!
“那他不是太小看我了,难道我自己送货上门?我不白混了?"他反问我。
“你要不去,他肯定要报复你!咦?你去也要打,你不去也要打,那他还请你.不是脱裤放屁,多费一道手?“我瞟向林天雷,很得意自己的推理。
林天雷把请贴随手一扔,说:"走一趟就明白了。"他想得倒开。
“哥!我陪你去!”我一拍胸脯,兴奋的望着他。
林天雷缓缓摇头,说:“自古宴没好宴,会没好会。天雯,你别跟我搀和了。”他凝视着外面的天,嘴角泛起温和的笑。
我早就料到他不会让我去的,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我们两挤在地铺上睡了一宿。幸好今夜爸爸值夜班,转天我赶到他之前回到家,躲过一顿盘问。
我耗到下午四点来钟,揣着家伙,直奔那个什么金銮殿,真恨不能马上飞到那,要有辆自行车就好了。我家的自行车,是我爸爸的专车,象我家那么穷,要做到人手一辆,兴许得等到下个世纪。
金銮酒店,久闻它的大名,它坐落在城西,开业典礼非常热闹,这还不算,市长日理万机,竟然百忙中抽身出来,亲自剪彩,轰动全城,电视,报纸,广播都做了专题报道.但这通天翻地覆的折腾,对我来说,也就让我被迫知道城里新建一家酒店,比原来的任何一家都大,都豪华,阔得象东海龙。
我从来没去过,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因为这种地方,是另一个世界,很远,远得要用光年来计算。
这幢建筑作为本城的标志,以前在电视上常见,但亲眼看到,还是第一次,没有想象的大,至少不比天安门大,高是很高,可看上去不大顺眼,门前爬着几辆轿车。.
渐渐的,车来得多了,排成长龙,一辆接一辆,占去半条街.人也是成群结队的,男的看上去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女的就不好说了,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但也是三个字:紧、透、露。天色暗了,霓虹灯亮了起来,很假,象戏子头上珠宝,不该这么说,我是很佩服戏剧演员的。应该那样说,象婊子穿戴的珠宝,不过我哥说过:当婊子当到一定的份儿上,就带真货了。那么,再换个说法,霓虹灯亮了起来,就象爱臭美的小女生的小配饰。
远远的,望见林天雷朝这里走来,我正要上前,就见他停住脚步,然后头一低,毅然决然的踏上台阶。门口两个人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护着林天雷进大厅去了。
我一个箭步窜过去,紧随其后,突然一条胳膊横在面前,生冷的说:"你,不能进!
我一毛腰,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去,身后追来一连串吆喝声:别跑! 回来! 来人!截住他!没料到,这遥不可及的地方,就被我一步闯了进来。从四面八方,冒出几个保安朝我拥来,大厅登时乱了。我还没胆子在这动手开打,只好东钻西窜,左闪右跳,他们也不知道我要往哪跑,张牙舞爪的乱扑,我趁乱一个箭步窜上台阶,一路轻登巧纵,心里还想呢,段誉的凌波微步也不过如此.
不想二楼楼口竟幷排站着五六个人,都穿著西服,我愣了,回头看,退路已经断,只剩最后一招了,喊道:“我是吴凤翔请来的!不信你们去问!”
西服们面面相觑,正中一个道:“你?我们吴老板请的是林天雷,你他妈是哪颗葱?”
“他弟弟。”
他们大笑起来,还是那个人一指我笑道:“那姓林的也太健忘了,哪能不带自己的小弟来,一会见那骚娘们儿,看他拿什么揣。”哈哈!所有人都哄然大笑,我紧张茫然仰头望着他们。
“事先要知道是这样,咱们老板就给他预备了。”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笑的前仰后合,我傻站着,他们说的都是中国话,可我一个字也不明白,心里又急又怒,觉得被耍了。
突然一声干咳,大笑声嘎然而止,西服们闪开,低声叫:吴老板。我几步上到二楼,叫:哥。林天雷身边站着那个人带着金丝边眼镜,一定是吴凤翔了,他对说话人喝道:“我让你胡嘞!”上前一步,左右开弓,扇了那人两巴掌。林天雷出手拦道:“算了。”冲那人笑道:“我拿什么揣?你不想知道吗?有机会,我一定让你见识见识。”那人一呆。林天雷走到我面前沉声喝问“谁让你来的?”他逼得我一步步后退,“你来这干什么?”他一指楼梯:“快走!”他声音里森冷中有点急迫,一个劲儿的给我使眼色。
这时,吴凤翔推开林天雷大刺刺的说:“甭听你哥的!这儿我说了算!既然来了,你就甭打算走。别傻楞着,跟我来吧!”姓吴的二十来岁,不说话时很斯文,张嘴说话口气大得一口吞下一头牛。
我看一眼林天雷,走到吴凤翔身边,林天雷回身跟过来。
来到一个大包间,围着大圆桌,坐着六个人,其中有两个女的。他们见我们进来,唰的站起来,吴凤翔指着一把椅子,手往我肩膀上一拍道:“小老弟,你就挨着我,怎么样?”他虽然在跟我说话,眼却瞟着林天雷。
林天雷假装没看见,他的目光又调到我脸上,我想也没想就说:“客随主便。”说完我自己都惊奇。
落坐后,我左边是吴凤翔,右边是林天雷,他们旁边各有一个女的,端盘子的姑娘一个接一个端着盘子来上菜,把我眼都直了,酒香混着菜香,就觉得腮帮子犯酸口水直流。 抄起筷子大吃起来,边吃眼睛边贼溜溜左右乱瞟。
吴凤翔搂着短发女郎,灌了她一杯酒偏过脸来:“小林,你兄弟是双胞胎,这位小兄弟又是打那论啊?”
“朋友的弟弟,也算我弟弟吧。”
他拐弯抹角的“哦--!”了一声,问:“我可听说,你还有个小妹妹。”我心一沉,竖起耳朵。
“不小了,跟他一边大。”林天雷推我一下说:“留神!别把盘子嚼了。”女的轻笑,男的大笑。我正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吴凤翔斟了杯酒给我,我只好撩下筷子接酒杯,喝一口,把菜送下肚,他们都看着我,哧哧的笑。
吴凤翔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还没顾得上答,就听林天雷说:“萧峰。” 我手忙脚乱夹鸭肉卷春饼,正往嘴里送,一听萧峰二字,险的咬掉舌头,惊骇的望着林天雷。
萧峰威名,震得吴凤翔眼镜都掉下来,碰翻了酒杯,酒洒了一桌,在坐的其他人,就吃亏在不好好读书没熬成四眼,结果没眼镜可跌,只好大跌眼珠子。
只有林天雷面不改色心不跳。
吴凤翔带好眼睛,正一正脸色,道:“萧大侠。”
我瞅着他问:“啊?什么?”心想,我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就快到没羞没臊的‘境界’了。
“听说你海量,怎么样?咱俩干?”他举着一小杯白酒,神气的很。我接过,他也端起一小杯,跟我一碰,我咕咚一口喝了。吴凤翔带头喝彩“好!”
我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道:“这算什么?三年前我就拿海碗喝酒啦!”举座哗然。
吴凤翔拉过他身旁美女的手笑说:“快!咪咪给萧大侠满上!看我多体贴你,就知道你小心眼里想的什么。”手指在咪咪心口挠着。
咪咪打掉他的手,甜腻腻的说:“讨厌!”真的起来给我斟酒,我慌了,差点蹦起来,林天雷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的心才稳住了,只是侧身让开点,那双手细长,涂着血红的指甲,端起酒杯送到嘴边,自己先抿一口,才向我一递。
她瞧着我笑,我仰望着她,虽然她很好看,可我还是有点怕。林天雷推我一下说:“接呀!”我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是一片叫好声。
她突然扳住我的脑袋,不及挣扎,那张红艶艶,油腻腻的小嘴就印在脸上,然后她大笑着投到吴凤翔怀里,别人也笑疯了,又拍桌子又敲碗。
我拿手抹脸,吴凤翔忙拦道:“别擦!你一擦,咪咪得伤透了心!”回头笑问:“咪咪?是不是?”
咪咪笑着瞟我一眼,傲然道:“萧峰!我好不好看?”
我点头。
“那你喜不喜欢我?”
我点头。
“萧峰。”我忙扭脸,是那短发女郎飞眼问:“我漂亮吗?”
她领口开得特别低,赫然露出深深的乳沟,我见问,忙点头,连称好看好看。
短发女郎胳膊吊着林天雷的脖子,探身过来挑着眉毛笑问:“那我们两谁最漂亮?你最喜欢谁?”
我谁也不得罪说:“都漂亮!我都喜欢!”男的轰然大笑。那两女的笑骂道:“小流氓!”“小没良心的!”“小坏蛋!”“花心大萝卜!”嘴一撅,脸一扭谁也不理我了。
他们找够了乐,吴凤翔严肃起来,问:“小林,我请你来,你知道为的什么?”我心咯噔一下。
林天雷微笑说:“不知道。”
吴凤翔啪的一摔筷子,吓我一跳,他一脸奸笑说:“少给我装蒜!你砸了我的场子,打伤了我的人?你会不知道?”
林天雷抿口酒说:“吴老板!我林天雷就是一杆枪,人家指哪,我打哪。至于那靶子是谁,我没必要知道。”
吴凤翔冷笑道:“你择的倒干净!”
林天雷道:“不是我择的干净,我本来就干净。吴老板,行了!我今天也认识你了。往后,只要对付你吴凤翔的买卖我绝对不干!吴老板要有买卖,还请你照顾我呢。”
吴凤翔四顾大笑:“小林!生意做的精啊!没你这么会算计的了!砸了我的场子,伤了我的人,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玩着我的女人,这就算了?你太会找便宜了!”
林天雷道:“吴老板,改日,我也给你摆酒请客找女人。”
吴凤翔笑道:“损我!我缺你这顿饭?”
林天雷手一摊,苦笑道:“那搁你,怎么办?”
“林天雷!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朗声道“我要你跟我干!”昂然觑着林天雷,那气势简直笑傲江湖。
林天雷眼皮一撩,轻笑两声道:“吴老板,你雄霸一方的时候,我林天雷才刚刚出来混,你可比我资格老。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你用的着我,尽管知声!”
吴凤翔咬牙切齿的笑道:“好个林天雷,你敢给我立规矩?”
林天雷笑笑说:“我讨厌守规矩了,哪会给吴老板你立规矩?”
吴凤翔牛气冲天:“好!只要跟着我,什么规矩也管不着你。钱随你花,女人随你挑。”好象很有诱惑的样子。
林天雷果然象猫闻见腥儿,咽了口唾沫问:“真的?”
吴凤翔笑道:“我说出的话,什么时候打过折?”
林天雷一拍桌子,道:“好!说出来的话,拉出来的屎,你可别坐回去!”
吴凤翔一皱眉半恼半笑:“狗嘴吐里不出象牙!”
林天雷眼睛发直,贼着咪咪道:“吴老板,我要她。就一晚上。”一语即出,举座皆惊,咪咪更是吃惊不小,跟着气得脸上绯红,狠狠瞪了林天雷一眼,低下头,可还是被我看见,她嘴角微微上翘,眼梢带了我哥一眼。
吴凤祥皮笑肉不笑说:“不喜欢阿叶可以换别人……”
林天雷固执的说:“我就要她。”阿叶笑着上去搂他,腻声说:“别在说这种话了,我可要吃醋了。”
吴凤祥一摔筷子,沉下脸道:“林天雷,我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凭你?跟我斗?有你好看!”
林天雷两手一摊说:“我没想跟谁斗,我要咪咪。吴老板,我这人讨厌睡通铺,要住就住单间儿!”
我心里好笑,都成丐帮的了,天天打地铺,还什么单间。
“林天雷,”吴凤祥一笑,又阴又狠:“我看你是要找死!”
林天雷说:“我脑子进水了,吴老板,跑来找死?谁也不干赔本的买卖。要我跟你干,好说!不过,别拿狗啃剩的骨头打发我,我姓林的还没卖的这么贱?”
吴凤祥气色难看的很,喝问“这话什么意思?”
林天雷斜着吴凤祥,似笑非笑说:“要我挑明吗?好啊。吴老板,你当我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小姐都不肯叫,拿你手下玩腻了货色打发我,当我是什么?垃圾回收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