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落
一些微凉。历史的水声翻身蛰进重练叠嶂的山脉。络绎不绝的战马,仰天长啸。干涸的血水与汗水,沿着五千年文明史的脉络穿行。地底的深处,我们没有见到的,必然埋藏着先人的脊梁骨,与一丝天光从阴暗的丛林中泻下。唱合。奔腾前行的,是炎黄巨鹿之战以来的民族血脉分野,河流分叉,浓阴遮目,我们小心地在寻找。黄沙漫漫的前方。
蜀汉初兴。关羽率先北伐,兵败,退走麦城。被杀,荆州失守;先主不胜其怒,倾全国之兵,与东吴决战,《三国志·蜀书二·先主备》云:陆议大破先主军于猇亭;中间丧张飞、黄忠、马超等诸狼虎之将。蜀汉伸向中原的两只巨手,一只被当场截断,荆州失陷,隆中三分对无法伸缩自如,风雨飘摇,国之根本开始动摇。此期间正如诸葛武侯前《出师表》所云:先帝创业未半,然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存亡之秋也。
诸葛于此艰难之时,一手治国、治军、治民,外修好孙权,南平不毛,使国势重整。然,于蜀汉建兴五年,上《出师表》,率师北伐。以一州之力,对抗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曹魏,魏不能挡其锋。七出祁山,据《三国志》及其他史书记载,虽累有小胜,逼迫曹魏以防守自保。却无法伤魏国之精锐,诸葛企图以速战,正面对决,逼迫曹魏的战略被司马仲达以守为主的太极推手牵引。终未能建功。
整个北伐,诸葛在战略上积极进取,开拓大胆;战术趋于保守、小心谨慎。当时魏延以蜀汉北方军区司令的身份在诸葛麾下作战。七出祁山,深不满诸葛出祁山以“安出坦道,可以平取陇右,出兵”为作战之基石。据《魏略》曰: “夏侯楙为安西将军,镇长安,亮於南郑与群下计议,延曰:“闻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无谋。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茂闻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长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比东方相合聚,尚二十许日,而公从斜谷来,必足以达。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姑且不论此计凶险是否,然以魏文长之能征善战,长期精于战术之机能,不同于诸葛以战略见长,此谋之提出,必充分估计曹魏方司马仲达、曹真等之应对之策,虽司马老谋深算,他也必有周旋之策;且诸葛出山,安坦大计,实战历之,其套路已在曹魏深算中,何不行此凶险之计,以探曹魏虚实,兵不烦变,终不能见功,对己方之损,我想也不会如马谡失街亭之凶险吧?何况还有一定胜算的可能。能用马谡,而多次弃文长之奇谋不用,历史对此一笔带过,我倒颇怀疑诸葛对文长之疑心?
原因就在于此吧,《三国志》以简略之笔多次带出魏延“又性矜高,当时皆避之”性格中的桀骜不驯,自先主殁后,以功高,越来越不服从管束的一面,即使武侯在也只能勉力平衡其与军中长史杨仪之的矛盾关系。实在亮心中待机已有杀延之心。用子午谷之谋,延胜或败都无法处理。文长为先主旧将,先主在世曾于军中多次期许有加。延谋见效,其势必涨,其紧逼之势更凶,更无法驾驭;若败,对蜀军气势有损;且北伐中原之策是武侯力排众议,顶住朝中益州新旧集团等的坐等待机势力,而一手倡导的。即使刘禅本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是犹豫不决。延在军中地位与作用都非其他人能比,最重要一点的是,他是北伐中原最坚定的执行者,这远非杨仪、费祎等文人能比。
此局面当为蜀汉后期用人气势上缺乏恢宏气度,益州一州格局狭窄,原有由全国风云聚会召集的众将死的死、没的没的形势有关,用人实在已到捉襟见肘的地步。诸葛也无可奈何。因此文长在当时蜀汉的地位举足轻重。
只是这子午谷奇谋一再被诸葛弃用,北伐失去了一次极有可能成功的机会。这个因子甚至未见光就死,如果见用,以文长的勇谋,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会起到整个战争中力挽狂澜的作用,而由此引起的,仅仅是假设,蜀汉冒险吞并曹魏。如西汉刘邦灭项羽事,整个三国格局将会彻底改变。从文化上讲,以蜀汉积极进取的国势,由此造成的在文化上的影响。那时传统的中华文明将迥然不同于魏晋南北朝不求作为的“清谈”作风,那将是一股崭新的、昂扬进取、阳刚健康的文化气氛,由此带来对以后的影响是深远的。
蜀汉后期,一挫再挫,先是关羽失荆州,先主猇亭一役惨败,致使隆中对成为诸葛秋风五丈原黯然的绝唱。这让人扼腕叹息的同时,无数的可能不得不使人归结于宿命。而魏文长奇谋弃用及后来内讧中被杀,焉知不是诸葛一生中最后的一个锦囊,最后的一步必杀棋。若魏延在,其后的北伐会怎样?姜维的九伐中原,历史又将怎样书写?只有注目轻风,目送飞鸿去了!
然而魏文长一生中这最后的绝唱,在成功的起点上、可能性上,规模上,跟九百年后岳武穆的北伐中原固然不可同日可比,但那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试探性的,向历史伸出的巨手,及作为,他们之间的比较还是有其明亮的一面。
他们是一介武夫,不懂政治,或者懂得,但为了趣向,不屑为之。
天空有些暗淡。一些雨躲在云层里。天空一再拓延,我想那九百年后的那场风声,想必其因子必潜伏在时间里吧。它等待着一个机会。做着永不停息的运动。看着时空的拉伸,慢慢地积聚。慢慢地释放。
正如我们这个饱经沧桑的民族永远都在等待着崛起的时机吧。而此刻空气中,铿锵作响的,是那场九百年后华夏民族更盛大绽放的声响:“还我河山”。
在记录岳武穆一生遭遇的历史时,有两句话,也许是流传于野史吧!使我深深震动。一是北伐回师后,心情愁苦的武穆问麾下骁将张宪,“天下事,当如何?”张宪答曰,“在相公处置耳。”这句话延伸的弹性非常大,后来成为制造“风波亭”之祸的一个因子;还有一句话源于金废帝完颜亮,“若岳飞在,大金灭矣。”这些话从另一个,极其历史暧昧的角度,影射了他当时在宋金这场战争中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者还有性格上叛逆的一面。
而这一切源于南宋绍兴十年,金人长侵,武穆率师北伐,这场苦心经营十五年的风声,是汉民族图腾中,龙德显隆,一次壮丽的爬升。在接近最高潮的时候,夭折,在使人拍断栏杆的时候,不禁叹息历史的无常。一切也如后来南宋大诗人陆放翁绝笔中所云:“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这场北伐,是岳飞接高宗二道要求解金人南侵顺昌之围时所应。诏书所云“一援、二取、三收复”及信中所说“中兴大计,卿必有所处”,是他盼望了十五年的话。据龚延明《岳飞评传》及参考邓广铭《岳飞传》、刘秀生《岳飞评传》,他当时北伐经过多年的经营部署,恰似拉满弓的弦,全身的力量已积蓄到位,站位、力量、巧劲揉捏融合,蓄势待发,龚延明《岳飞评传》中是这样详细考证他整个北伐的战略部署,
黄河北岸,李宝部盘踞东京东北,统制官梁兴、边俊、来喜等渡河进入太行山区,联络河东、河北豪杰,以为“骑角”;撞制统制军马吴琦到陕州,与中条山集合忠义民兵,切断河南金兵同入侵关陕金军联系,构成掩护岳家军主力挺进中原的一个侧翼;立足全局,最得力前军统制张宪、姚政东援顺昌刘猗,武纠西援关陕郭浩;中军统制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杨成等经略洛阳、汝州、郑州、颖昌、陈州等河南地,并夺取东京;飞“自以其军长驱,以瞰中原”,伺机渡河,收复河北失地;沿江布防;除留守襄阳防区外,分兵长江中游驻留池州。
整个布局从外围联络,隐兵掩护;主力挺进,四翼呼应;分兵并进,虚实莫辨等部署,有条不紊贯彻下去,同时加强与南宋另几支北进驱敌大军,如韩世忠、刘琦、张俊等部的遥相呼应,战局一路呈破竹之势,即使在宋廷下诏责令韩部、张部退却的不利局面下,拒绝第一道班师令,在孤军挺进的异常困难形势,取得郾城――颖昌大捷。宋史记载,颖昌大战中,作为主帅之子的岳云此战中“人成血人、马成血马”,可见战况的惨烈,岳家军战斗力之强。
关于这些史有记载的事项,任何一个熟悉岳将军事的人都已了然于胸。这里我只想引用一个叫云中曦朋友,千年后怀念岳云的一首诗部分,为那南宋朝最壮丽的一场风声,作一个注释。一个遥远的属于“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时代:
塞北秋风中驰来威武的你,尘土满征衣
杏花春雨中走来默默的你,浅笑在眉梢
天边静静飘过的云
在人世间短暂的停留
在峰巅眷恋地缠绕
只留下散落在史卷里淡淡的芬芳
后人读懂了你吗?
十二从戎、勇冠三军的将门虎子
大义赴死、少年早逝的忠臣孝子
世人知君为飞子,不知飞子有难为
知君骁勇,不知君亦善战也
然、你并不介意被黯淡了的星光和被埋没的功名
惟有烈烈江风知道你血战黄沙、百死不回的毅然决然
和你凝望它时眉宇间挥不去的忧伤
追不到你生命中最后一刻的伤悲
那一刻、你耳边响起的
是金戈铁马的喧嚣
是儿时母亲吟唱的歌谣
还是、石门涧瀑布声中的欢笑
我想这足于描述那场风声过后的黯然吧。绷紧到极点蓦然松弛的弓弦,也会回忆起那些从最初柔软里挣脱出来的刹那恍惚。到顶点是个渐进的过程。不着力的下滑,何尝不是生命最悲壮的痛苦。生命里的大悲大喜,莫如一个叫岳飞的人,缠绕在绍兴十年南宋朝北伐中原事的个中滋味。那以后一切事都变了味道。
忠与逆都是无奈的选择。症结只能归于政治、历史与人心。谁也无法选择。
然而武穆“风波亭”就义后,他对南宋包括以后历史的影响是深远的,即使在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9月,金废帝完颜亮撕毁和议,再次大举南侵。在采石矶(今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为虞允文统帅的宋军所败,南宋小朝廷再次转危为安。其中虞允文所帅的也大部分是武穆的旧部。
只是在历史绵延到今天,那样干净清晰的“还我河山”的声音,再也很少有人以历史的最强音喊出。中气不足成为民族的顽症,在反复的摇摆中。华夏文明慢慢走向风雨迷漫的前方。
“风波亭”、“五丈原”、“子午谷”,在走过的历史面前,我们黯然无语。所有的对比,只是这九百年华夏文明一个不规则的循环圈,它以时间空间为支点,圈子向外游移,拓展,慢慢得与其他的循环圈绕在一起,构成华夏文明的一个轮廓。一种比较的方式。合理也罢,不合理也罢,值得安慰的原因,只是因为,历史无非是人书写的。
尾声
是一场渐欲起的风声于岸边最先游离的芦苇间初萌
是最先于岸边游离的芦苇间初萌的水声追逐于一滩暗无天光的沼泽
一滩暗无天光的沼泽于穿行于刀声之外的季节窥望往事之黯然
弯弓射月的姿势是一个流传至今的传说
一再的相信使所有的不能成为图穷匕见的可能
是抽象的与具体的之间缠绕不清的根结执拗成树的坚韧不倒
是缠绕不清的树的坚韧不倒使绵延千年的文明图腾思考火种的方位
思考火种的方位使东西南北中呈圆周的循环反射平铺于时间的河流
在沉默中长江黄河的屈膝蛇行是文明版图蓦然凝视的忧伤
只有一盏灯随之而来的光使温暖成为必要
是遥远的西域丝绸之路与千年之后海上的遥相呼应掀起中原逐渐律动的脉搏
是春秋击节沉睡的青铜器厚重磨蚀一路辗转至今青花瓷的易碎使等待刻上历史的暧昧
等待刻上历史的暧昧是文化分合包容以遥望的姿势同化一切之外来文明
那样的想法包上合理的外衣影射存在与虚无的辩证
北方雪的到来使时间与空间以兵行万里之势踩点布子而拓延成冰冻三尺的积敛
七出祁山与还我河山的对视使跨越九百年历史的巧合一再明暗相间而窥望华夏文化之钟鼎
一场渐欲醒来的风声在雪之后如约醒来山水击掌相和
历史不存在虚拟与假设,从南宋到三国这漫长的九百年间,不过是时间长河的一朵浪花。历经千年以后,我们在回味那段风云,心里头弥漫的更是一种惆怅的情怀。然而我们不能忘记,那些鲜活的人物形象,它曾为我们如今这平静如水的生活溅起了多少波澜。所有的兴衰成败逃脱不了一个“安宁”的结局。作为现代人在复古的情怀面前,翻开史册,在追思之后,剩下的只有嘘嘘扼腕长叹了。怎一个“因果”了得。
于江南烟柳日暮江畔噙一朵已凋谢的菊
就着半斤残酒仰喉而下
血管哗然而动长江黄河顺势奔流
一轮斜日挂在山之巅顶海水捧出水中之莲
于塞北风沙弥漫的荒野煅一把含锈的刀
就着大块的雪沙呼吸的气便成了逼杀的绢
扬起的眉鹰鹫贪婪而望长城戈壁揽瘦金体笔墨狂野
那一声声慢的驼铃声说尽世间多少苍凉的情
我于隔壁的茅店月埋头临一幅血染的地图
华夏五千年于斯地埋葬枯骨凄凉
且不计楼台夜雨中多少春宵梦难圆
马蹄声声戍边的小卒曾借我一烛写家书的火焰光明
梦境忽醒不?外甥女含笑问:舅,我读过上下五千年
于那丝灯光微醺之淡然抬累起的腰椅子靠一旁
我一个哈欠忽然睡去
明日一轮晨起的阳乾我且休问,醉了,醉了,我右眼闭,左眼睁
你的笑容让我如此沉醉。
是为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