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陈超讲的跟我的想法有一些相近的地方。他讲了诗歌的外部,又讲了内部,我更多的是从外部来讨论。
陈超讲了评奖的问题,我们这些年确确实实评奖太多了、太滥了,我不知道有几个奖还能信得过。似乎人人都得过奖,在座的谁没获过诗歌奖我不知道,我是没有得过。我们昨天的这个奖还可以,有很多你都不知道是怎么评的。我不断收到的诗集中都有作者的介绍,大都获过奖,有的写着获国家级奖项或省级以上奖项多次,还有不少所谓“国际”奖,五花八门,简直让你忍无可忍。如果将来赵思运、黄梵做一个中国诗歌奖的研究,可能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另外一个就是命名。我觉得命名应该是批评家或者是研究者的事,但往往是研究者缺席,现在是诗人急不可耐自己打旗号,而研究者跟着诗人跑。诗人搞“下半身”,几乎那一年所有的诗歌理论研讨的会议都在讲“下半身”。要不然就是70后、80后、90后,还有五花八门的命名,什么梨花体、中间代、草根写作、底层写作、中产阶级等等。
这有个命名能力的问题,跟着诗人跑,或者是简单地从外部进行分类,都是没有能力的表现,比如按年代的命名,还有“归来者”。大家知道,在我们诗歌史上老的一代因为政治原因被剥夺了写作权利,后来又回来写作,这叫“归来者”。现在又命名了一批新“归来者”,就是下海回来的。就不能有新的命名吗?而就我所知,这一批人有好多一直在写,怎么叫归来呢?这样的命名欠准确,也显得缺少常识。这些命名看起来是五花八门,非常繁杂,但又显得多么贫乏。
另外一个,刚才陈超讲了,成立了那么多的中心。有的是一个人的中心,有的可能是一个人好几个中心。我觉得我也可以成立一个中心,至少我还有那么多的沉甸甸的书,但是我没有中心。现在中心太多了,这么多的中心在那里只是搞活动,所以弄得会议很多,实际上包括我们在座的,常常是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不断地参加会议,有效性也不知道怎么样。
从表面上看是非常非常热闹,作为研究者或批评家,越来越失去了信誉。说白了,我真的不敢相信哪一个批评家。昨天我说了,我不是批评家。在座的各位有很多是批评家,当然还算好,大多数我是信任的。你看看《文艺报》就知道了,上面批评家不断推出的所谓好诗真的那么好吗?梁平兄你能信几个批评家?
梁平:在座的几个还可以。
刘福春:在座的几个还可以,也不能全信。谁敢说我说写得好,绝对就是好,谁敢站出来。真的我觉得到了不能完全相信的程度。批评家不可以胡写,诗人可以,像桑克,他可以说就要把诗写坏,我觉得他有权利,为什么不行呢?他可以呀。
桑克:我不敢把诗写坏。
刘福春:你还不牛呀,诗人可以牛一点儿,就要把诗写得最坏,而且不用《星星》发,瞬间在博客上就发表了,这都不成为问题。关键问题是批评家能让我们相信的太少了。现在研究机构那么多,会议那么多,奖那么多,批评家那么多,而且现在叫批评家不行,得叫“著名批评家”,那么多,你看《文艺报》一版一版的,可上面说的那些好得不得了的诗,很多是不能看的,这不就麻烦了。我们的信誉在哪里?当今可能最糟糕的就是信誉问题,我们的信誉已经到了零下多少度了,还能相信什么。都相信人民币,可人民币拿出来也得看看是不是假的,什么都不能相信,这是很难受的事情。
我这些年一直在做诗歌文献的收集与整理,我觉得现在诗集出版,对我来说更直接、更头痛的一件事情,就是进入新世纪诗集出版的块头越来越大了、越来越猛了,都是“砖头”似的,我们家本来就小,这些年空间被占用得实在太多了,承受不了。朋友开玩笑说,别把楼板压坏了,我楼下住个老先生,把老先生压坏就麻烦了。
这些年诗集出版有一个大问题,就是虽然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但与创作关联不大。我们过去的诗集出版是跟创作有联系的,而现在几乎没有联系了。比如说早一点儿的闻一多,他的《红烛》是一个阶段,《死水》是一个阶段,大多是当他的创作到了一个阶段的时候,他用一本诗集作一个总结,基本上跟创作是有联系。现在还有什么联系,有机会赶紧出吧,要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所以不断出,反复出,出了还出,有了机会出,没有机会也拼凑一本,钱多就出成全集,跟创作没联系了。
再一个出多少书与创作水平没关系。现在著作等身的诗人就是好诗人吗?可能正好成反比,没出过诗集的可能真写得不错,可能只出了一本书的诗人更是好诗人。亚伟就出了一本,亚伟是好诗人。出版已经和创作没有关系了。现在出十本、八本诗集的多的是,更厉害的是有一位,十多年的功夫,到现在等身还没有,等腰是一定的了,出了四十多本,我的天哪!
林莽:福春谈了一个研究者和机构的信誉和尺度问题,这一点说得非常好。我们现在民间的研究机构非常多,官方的不说了,包括我们最近评的鲁迅文学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们不说了,大家都知道。但是现在我们的民间研究机构也开始让人怀疑,诗歌命名问题,诗歌教育的问题,一大堆的问题,值得我们关注。
今年编年选的时候我有一个感慨,现在找一首好诗很难,我看了二十五个青年人的诗,觉得确实写得都很认真,但仔细追究问题很多。我们作为研究者也好,作为各种各样的机构也好,建立自己的尺度,建立自己的信任度,这一点刘福春说得非常对。
下面请路也发言。
路也:我接着刘福春老师的话说,他刚才说了各种各样的诗歌命名,还有各种各样的诗歌奖项,说了一大堆的问题,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其实这些问题跟炒作都有关系。打个比方来说,炒作这个东西从短时间来看是有用的,但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应该留下的是文本。比如说汽油,越炒作就越挥发没了,所以炒作问题可以用别林斯基的一句话来说,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但是又非常的残忍,他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每个人都将各归其位。”那么各归其位之后是什么样的就不知道了。
我想谈几个问题:一个问题是网络,网络是潘朵拉的盒子,它给了我们一个民主的平台,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即使少数诗歌中的异见人士,他的声音也可以听到了。你可以不同意他人的观点,但是你必须尊重他人发言的权利,这对诗歌健康成长是有利的,但是它的负面影响也非常大。网络的快速发表使很多诗歌中的经验缺乏沉淀,非常容易模仿、复制、粘贴,就是很多诗歌它不是来自个人的生命深处,而是对他人的诗歌经验的学习和模仿,这使得诗歌的那种原初的创造意义大大地减弱了。
第二个问题,娱乐文化和流行文化。我觉得这两者肯定要低于诗歌的,这两个可以被诗歌提升,吸取一些诗意的元素,渗透到大众生活中去。诗歌可以成为流行文化、娱乐文化的恩师,但是反过来是不成立的,我不敢说诗歌百分之百不能从娱乐和流行文化中受益,但是诗歌这种文体天生“高贵”。我说的“高贵”二字是从广义上来说的,不能从狭义理解,否则就会产生误会。从根本上,诗歌和诗人总是站在我们这个社会的对面,与流行和时尚应该是天敌。
第三个问题,诗歌写作跟现实社会生活的关系。我反对把诗歌跟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社会现实拉扯得太近。这是对诗歌的伤害,其实也是对外部现实生活的一种自作多情。诗歌应该是以一种静悄悄的、缓慢的方式来改变人的精神空间,这种改变虽然缓慢,但是它功德无量。
说到“时代”这个词,我觉得应该有比时代更大的概念,比如生命的本质、比如宇宙。我们现在切入现实的方式,过于直接了,其实切入现实可以是间接和隐匿的,也许后者更有价值,更持久。我们现在的诗坛似乎有一个公开的规定和共同的认知,就是说好像邀请全体诗人必须以诗歌文本的方式去关注、干预时代发生的事件,如果不是这样就说这个诗人如何如何不好,这个诗人如何自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首爱情诗不可以跟我们这个现实无关。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应该是开放的、自由的、宽容的,不应该是专制的。
在诗歌文本上,诗人可以从这个时代直接切入,同时你也得允许其他人,以若即若离,或者不参与或者合作的方式介入,因为不管你参与不参与,这个时代在你的深层心理和潜意识当中,肯定会受到这个社会时代影响的。这种更内在的表达方式也许更接近诗歌。
比如说在这里我会联想到李清照,我们谈到李清照的时候,我们就说她是一个超越了一般规格诗人的诗人,为什么呢?因为她写出了以下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我小时候在听这首诗的时候就不喜欢,我想起了毛主席说的“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简直就是异曲同工。如果李清照只写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而没有其他的从女性的个人体验出发的,那种明丽、轻快、清新婉转的词作摆在那里,那么李清照是谁呢?李清照就不存在了。
我再说一个问题,就是悲悯的问题。悲悯非常好,它来自于一个人的天生本能,也来自后天的教育和对世界的长期认知。悲悯是很复杂的,是自然而然的,而我们现在的诗歌里面,有很多廉价的、招之即来的悲悯,我把它称之为“假悲悯”。我怀疑有的人是真的悲悯,而有的人用悲悯来谋取文学的加分。我们应该像警惕“假崇高”那样警惕“假悲悯”。
“三吏”、“三别”是好作品,对于杜甫来说。但是我们今天关注的更多是生活的苦难、生存的苦难,而不是精神和生命的苦难。好像就是我们吃饱喝足了,我们就有人权了,我们的精神需求也解决了。我的一个朋友打个比方来说,那猪也吃饱了,是不是也有人权了?其实我们有更大的困难去关注。
比如在西方国家,他们有很多的问题,吃穿解决了,很多福利、待遇有了,但是他们的诗歌仍然在关注大自然、关注生存、关注宇宙,我们应该写出真正的道德力量。我们的苦难根源在哪里,我们应该把它挖出来,而不要盼着别人有苦难让我们来写诗,就像过去的文人一样,说得不好听一点儿,过去的男文人都希望死了老婆,好写悼亡诗,即便是写出像苏东坡那样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样的千古佳句,我觉得这样的心态也是不值得提倡的。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刘福春老师刚才讲到的命名问题。现在诗坛各种各样的概念不断地提出,对于搞批评的人来说诗歌现象需要总结,这种归纳对诗坛也存在着一定的引导作用,但是这种命名一个又一个地提出,久而久之会形成一种刻板印象,就是说给诗人贴标签。刻板印象是一个心理学概念,在《偏见的本质》里说,标签的作用犹如一个拉响的汽笛,它让我们对所有平时能感知到的细微差异充耳不闻,即使一旦有人违背了刻板印象,一定也会有人通过一个更新的子群体印象,来维护从来的刻板印象,没完没了地划分下去,把标签贴下去。同样某个概念本身也许没什么不好,但形成刻板印象以后,我们就会扩大群体内的相似性,同时扩大群体之间的差异性。这种印象成为一种现实、成为一种威胁,能够扭曲我们的认知和判断。从长远来看,对诗人自身的发展、成长会造成损害。比如我们说这个是城市诗人,这个是专门写底层的,这个是爱情诗人,这个是知识分子写作。其实我一直是知识分子和民间相交叉的,真正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民间的,真正民间的也应该是知识分子的。
对诗歌创作的人来说,很多诗人应该回避这种概念,才能保证写作观念和手法的不一性,而不是像找到组织一样,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纳入某个概念或者旗帜之下。因为对于一个真正想作为,而不是只想多快好省地谋取世俗利益的诗人来说,归属感在某些时候会导致丧失感,个人创作的殊异性反而会丧失。
我再说一下诗歌的教育问题,我收到每个学期的学生毕业论文我已经看够了,比如说他们把诗歌都给我了,全是海子自杀,顾城自杀,十篇论文有八九篇是诗人自杀的。我说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暗示,我也该自杀呀。全是海子和顾城,我说你们除了海子和顾城,还知道其他人吗?因为他们是完全根据市场、根据社会的这种效应来理解诗歌,其实现在的诗歌教育很成问题。
林莽:说得很具体,下面有请黄梵来说,他前几年一直在搞排行榜,批评也是很犀利的,他有很多的思考。
黄梵:谈生态有两种视角,诗歌内和诗歌外。我比较认同刘福春老师的说法,诗歌内应该是文责自负,诗人有写任何东西的自由。刚才林莽老师提到了评价体系问题,就是我想谈的诗歌外,这涉及良性的评价体系为什么没有形成。我在这里想探讨一下,这个良性体系为什么没有形成,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生态特别好,我们就不用来开这种会了。
这几年我有个思考,中国文学史著作其实有个很近的源头,源于窦士镛在1897年写的《历代文学史》,这本书出版于1906年,是中国第一本关于文学史的著作。这种文学史的写作方法,当然是从西方引入的。在此之前,中国没有文学史著作,中国过去的文学怎么评定一个诗人,选择一篇作品呢?中国过去是靠两种方法:一是诗歌选集,历朝历代都有自己重编的选集,历代的不同选集一直处在变迁中,实际上一直也在相互竞争;二是所谓的名士传。两者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的评价体系。这个体系今天已无人再用,我们现在用的评价体系全部是从西方引进的,也就是窦士镛引入的西式写文学史的方法。
刚才大家谈到了浮躁,比如,刘福春老师已提到奖特别多。这里还可以列出一些,比如,给自己颁奖,追奖或买奖,在生态上表现为党同伐异,把写诗变成入史的搏斗,为进入文学史,靠利益诱使学者做不智之事;还有找碴儿骂人,而且骂来骂去十分快意,因为这些都提供了可以入史的机会。当西方写史的概念引入中国,中国评价体系便开始失效。中国过去的传统是只看文本,比较文本,对文本外的思潮史、运动史不关注,不管你是思想先驱也好,形式上的领军人物也好,都跟选本没有太大关系,选本只关注你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比如,达达是西方很著名的流派,虽然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作品,但达达在西方一定会进入文学史,如果把达达放在中国古代评价体系里,达达作品根本进不了选本。所以,西方文学史可以接受观念声誉和作品声誉的分离,接受诗人声誉和作品声誉的分离,这种现象在中国古代是没有的。这就跟西方文学史的写作方法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