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上那些碎片,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琉璃般的碎片静静地躺在地上,冲着我狰狞地笑,一晃一晃的,刺得人眼生疼。
“你给我回去。”他终于不再沉默,站起来冲我沉声呵斥。
我完全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着。
“是,我就是泼妇,我没素质,没教养,我整就一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为了生活风里来火里去,没那些千金大小姐的高贵典雅,可是秦子阳,你当初怎么就看上我了呢?我就这样啊,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以后的任何一天依然是,我苏念锦从来就不是什么社会名媛,这辈子也别指望我会是。泼妇,呵呵,说得好啊,说得真好。只是我真想知道,我是泼妇,那你是什么,你告诉我,你秦子阳又是什么东西?”
他被我说怒了,终于怒了。真好,不再是一尊毫无表情、没有人气的雕像,他愤怒,但是他是活生生的,此刻他看着我,目光炯炯,居高临下。
“苏念锦,对你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子罢了,从头至尾我就没认真过。我承认我很迷恋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迷恋你的身体,你最开始对我赤裸裸的厌恶、抗拒激起了我强烈的征服欲,包括后来跟你上床,你矜持而又狂野的矛盾感让我着迷,你身上混合了两种极端的特质,让我每每沉迷,但是……”他顿了下,那张薄薄的唇生冷地吐出一句让人心碎欲绝的话,“但是现在的你,让我觉得恶心。”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对我说一遍。”我咬着唇,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不要纠缠了,咱们好聚好散,逢场作戏终究是有尽头的,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你能看开便是最好,不然,也只是徒生烦恼罢了。苏念锦,最后给你自己留点尊严,别像一条疯狗,来这狂吠。”
秦子阳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一直静默在旁的钟少吹了一声口哨,一副看戏的样子。
“秦少不愧是秦少,真是字字珠玑啊。我说苏小姐,大家在一起挺久了,就你这样,不是我说,当初我就纳闷子阳怎么看上你了。你也别在这唧唧歪歪的了,他那些女人中,你算是最久的一个,也挺厉害了。”饶起云笑呵呵道。
“是啊,见好就收,有啥想要的就和秦少说,咱们秦少对女人一向大方,是不,哥们?”又一个男人插嘴道,说完不忘调侃地拍一下秦子阳的肩。
“想要多少,说个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秦子阳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双冷漠的眼,这会儿倒是有了一丝温情。可惜,这温情来得是多么冰冷,比任何一把锋利的刀剑都让人心寒。
我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大门在我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听到有人大声地拍掌,“吆喝,秦少,这女的还真挺有性格的。”
是谁说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想赶快离开那个羞辱我的地方。出来时才想起什么都没拿,于是身无分文的我走在冬季寒冷的大街上,四处是冷冽的风,呼呼地刮着,还没有天亮的T市笼罩在巨大的黑幕中。
我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远方,脑海中有很多情景蜂拥而来,悲伤的、痛苦的、快乐的、激情的,最后化成一个又一个绝望的音符,然后我开始唱,唱着那首熟烂的歌曲,那首曾经在我最欢乐的时光里,趴在我心爱的人的胸上哼唱的歌。
我唱《两只蝴蝶》,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唱亲爱的,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
唱着唱着,我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激情而缠绵至极的夜晚,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石头,让我生生哽咽住,无法继续。于是我唱起了昆曲,我唱《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最后唱到嗓子破裂,沙哑得发不出只言片语;唱到蹲了下来,双手掩着面,肆无忌惮地痛哭出来。
秦子阳,如果没有爱上你,心,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了?
路上我一直哭,哭到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疯子,哭到潮涨潮落似乎又是一个世纪,哭到最后我已经没了泪,然后抬起头。
天亮了。
痛。我握紧双手,看着下面那些蜿蜒的道路,几经改变,却终究抹不去曾经的形态,那些走过的人、发生的事,一个个印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或轻浅或深邃的痕迹,即使被风吹干,被雪掩埋,被烈日灼烤,却仍是发生过。
我抹干泪,转过身,静静地往回走。汹涌澎湃的情绪像是被死死地冰封住,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沉入孤寂的海底,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我走回那个家,一步一步,执著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坚持。我近乎留恋地爬上每一层楼梯。当我再次站在这个所谓的家前,胸口却忽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压抑住的情绪如洪水爆发,瞬间山崩地裂。但,不行,怎么可以再为他痛呢?在他毫无所觉时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守着这份爱,痴痴如一个傻瓜,怎么可以……
我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并不比咬秦子阳的轻。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通过舌尖渗入我的口腔,我却仍然不肯松开,直到身子不再颤抖,那股巨大的悲哀与心里的酸涩被这肉体上的痛活活麻痹时,我才缓慢地放开自己。垂着的双手撑着门,我静静地靠在上面,深深地呼吸。平静下来后,我抬起头,镇定地掏出钥匙,开门,和往常一样。满室的空寂,只有空气如影随形,秦子阳没有回来,屋里死一般的静。我径直走向衣柜,找到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件水蓝色的旗袍,不是我最爱的一条,却是秦子阳最喜欢的,他说我特适合蓝色,穿着它就像是海妖,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看着就让人想要搂入怀里疼惜。
我换上它,慢慢地拉上拉锁,然后开始化妆,对着镜子慢慢涂抹,先是眼睛,再是嘴唇、眉毛,细到每一根睫毛,我都仔细地梳理。
整个过程我都是那般沉静。
最后我站起来,看着镜子中那张熟悉的脸,而原本那个没有任何遮掩也不需要任何精雕细琢的苏念锦却好似上一个世纪的事情。
我抬起手,细细摸了摸镜子中那个虚幻的人影,笑了,却比哭还难看。
之后我去超市买了很多菜,全是秦子阳最喜欢的,还买了他最爱喝的威士忌。
回来后我仔细清理,按照食谱一一烹饪。
当桌上摆满了他最爱吃的菜时,我笑了笑,静静地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上面,静默地掏出一旁的手机,轻轻地按了那个快捷键1。
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却始终没人接。我也不急,耐心十足地再次按响,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里面终于传来一个冷漠至极的声音。
“有事?”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笑着问,声音如同山间最为清澈的泉水,细细流淌……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挂了。”他连一分钟都不想再和我多谈。
赶在他挂电话前我抢着说:“我不会再纠缠你,一分一秒都不会,你不用这样急着挂,我只希望彼此分开前再见一面。”
那边仍是静默和熟悉的呼吸声。
“哪怕这些日子有一天让你觉得留恋也好,从此……从此我不会再与你相见。。”
“好,我一会儿回去。”他终于答应了,而我却没有任何喜悦。
“路上小心。”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那一片沉寂,并不急于挂掉。
然后我走进屋,放了一首圆舞曲,很舒缓的音乐,别有情调。
不久,门铃响了,秦子阳从外面走了进来。我走过去接过他的大衣,转身挂上,这动作我做过千百次,已经不需要任何提示,身体便会自己行动。
真是可悲呵。
“说吧,要多少?”这才是我第一次见到时的秦子阳,决不浪费口舌,总是高效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甚至完全不容置疑。
“秦子阳你爱过我没?哪怕是一天……”
我觉得我这个问题很傻,可再傻我仍是想问。
他拧着眉,显然不愿意听我再次纠结到这种问题上来。
“你不必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过是最后一次就一定做到。不论你爱没爱过我,我都想跟你说,秦子阳,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了我这段美好得如梦一般的日子,更得谢谢你今天给我的这个痛。真的,我感谢你,让我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因为另一个没有血肉相连的人痛到这种程度。这种经历不遇到你秦子阳,我苏念锦这辈子恐怕再也不可能感受到。”
“直接说吧,你打算怎么样?”
“你给我五百万,从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五百万太多。”
五百万太多……
我苦笑着看着他。我真想冲上前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是不是黑的,这个人,曾经爱我,疼我,床上旖旎时叫我小妖精的人,他怎么说得出口……
“五百万是不少,但对你秦少来说却只是一个零头。”
“如果每一个女人离开我时都要这个数,就算是一个零头我也没有这么大方。”
“你说得对,这话真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话,形容得真形象。可是秦子阳,你对我当真就没有一点不同?”
他掏出烟,点燃,吸了一口,又看了看我,然后掏出一张支票迅速地写好递给我。
“五百万,拿去。以后不要再纠缠了。”
我接过看了一眼,“我不要支票,现在就直接汇到我银行账户里去。”
秦子阳听完我这话,双眼猛然迸射出一丝狠厉。
“苏念锦,你真会给自己抬价码。果然让我深深迷恋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深深迷恋?”我嗤笑出声。
“若是你仍和最初那样真,或许我不会这样早厌恶你。”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不真吗?秦子阳,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你的可怕。你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果然翻脸之后可以立马跟换了个人似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没有结果,只是我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决绝,你那一句‘恶心’让我的胃都跟着拧在了一起。其实我从来也没打算爱上你,更没想过要纠缠你,可不知怎么的,我就天天总想着你,心疼你,这心一旦遇到你那冷漠的眼神就如同被刀子割着肉,一下一下地,生生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抿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过了半晌,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合上没多久,我的手机便接到来自系统的提示,银行账户里已经多了五百万。呵,真是高效率。
我收起手机,拉着他走到桌前,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开始往高脚杯里倒。
“秦少果然高效率。来,临别前最后一杯酒,我敬你。”
“谢谢。”他接过,或许是我干脆的态度讨得了他的欢喜,他的唇角竟然微勾了起来,仍是不经意间就散发出那股子说不出来的迷人。
“来,干了。”杯子相碰,发出清脆得好似银铃一般的响声。
酒喝下后,我开始拉着他跳舞,紧紧地拥着他的腰,等着他慢慢热起来。
“你在酒里放了东西?”
“什么东西秦少不知道吗?我以为这些东西也是你们圈里常玩的呵。”
“苏念锦……”他的脸绷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吓人。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随即像是水妖一样贴上去攀上他的身子,扬高头,细细地啄吻着他。
他眉头一拧,想要避开。
“没有下次了。”我贴着他轻轻地说。
听我这样说,秦子阳身子僵了一下,随即张开嘴,任凭我舌头长驱直入。少顷,他反客为主,牢牢扣住我的脑袋,然后不知是谁先主动的,我们开始撕扯彼此的衣服,跌跌撞撞进了房间。
这次是我最为疯狂的一次,抛开了所有撕咬一样地吻着他,吻着他时而温柔时而冷漠如寒霜一样的眼,吻着那张总是被说成无情的薄唇,然后我的手开始向下,我俩像是小兽厮打一样地纠缠在一起……
之后我把头从他胸口抬起来,看着他的脸,问:“你还记得梁以烟不?”
看着他没有特别神情的脸,我轻笑道:“呵呵,你当然不记得了,估计就连萧洛也不记得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记得她曾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秦子阳仍躺在那儿,并不太在意我说了些什么,脸上从始至终都很平静,那是酣畅之后的倦怠,而我也近乎于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在大连时我曾对你说过的……”我抚上他的胸,低下头,贴着他的脸,“我说过,秦子阳,你要是让我痛了,我也会让你痛的,千百倍地痛……”
“秦子阳,如果我说我有了孩子呢,你会不会想要?”
“不会。”
“即使我不会拿这个孩子威胁你什么?”
“是。”
“呵呵,我就知道,你怎么会在乎一个孩子。”
“今天之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苏念锦,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我会记得的。只是我刚刚和你说过,恐怕是你没记住,我现在再重复一遍,我说了,你要是让我痛了,我也会让你痛的,比我现在还痛,千百倍地痛。”
话语落下间,我从床底抽出一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刀,不是很尖锐,却足以伤人。我迅速地往他胳膊上刺去,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他反应极快,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迅速隔开,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用力甩开,但有条胳膊仍是被划出了一道沟壑一般大的口子,深可见骨,鲜血如川河奔涌而出。
他抬起手狠抽了我一个耳光,“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那就都不好过,怎么样?”我学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奔向那把刀——那上面还沾着血,紧紧地握在手中,向他走来。
此时他已经翻身下地,一只手拿出急救箱里的纱布按在受伤的手臂上,见我手中拿着刀,便猛地用脚一踢,正好踢中我的腹部。
我痛得弯下腰,死死地抱住肚子,然后感觉有什么正从身体中流走,热热的液体开始往下涌。痛,死一般的痛。然而,当我抬起手,看到那双手中沾满血时,我忽然笑了。
我说:秦子阳,你果然是不要他的。
他面如死灰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有了一丝表情,那双眉渐渐地皱了起来,越来越纠结,最后弯成一个死结。
“苏念锦,你真狠。”
“狠?怎么比得过你。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下我有多痛,这里到底有多痛。”我比着左边的胸口,直起身子,下体依然流着血,嗓子像是被撕裂开来,说出每一句话都要靠强大的意志来支撑。
“秦子阳,你的痛只是我的千百分之一,但即使是这样,我也要让你感受一下,至少让你趴在别的女人的胸口时会记得曾有一个女人为你流过血,流过泪。”说完这句话,我再也没有了多余的力气,似乎所有的气力都是为了强撑自己用最坚强的姿态说完这一句话。
疼晕在地上的前一刻,我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身影——高高在上、淡漠、疏离,却又是那般充满魅惑的秦子阳。
他就是我心口上的一根刺,既然拔不掉,就大家一起痛吧。
再次醒过来时,喉咙火燎一般地干痛,我强自撑起身子,想要起来,却被正好拿着水果篮走进来的程姗看到。她赶忙走过来,“别动,你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来了啊。”我冲她虚弱地笑笑。
“别冲我笑,你这副样子还笑我看着难受。”她说话的时候眼里全是泪水。却执意地不肯在我面前落下。
“哭啥?我现在挺好的。”
“还挺好呢,你知不知道,你肚子里面有孩子了,现在他没了……”
“我知道。”我点头,面色极为沉凝,“程姗我有点渴,你给我一杯水。”
“不给,渴死得了,我看你是自贱。”
她不拿,我只好自己去够,杯子有些远,够了几次都无法够到,身子再探出一些,肚子上的刀口就如同岩浆迸发一般疼痛,火辣辣的,脸上顿时有大滴的虚汗往下流。
她终究还是心疼我,嘴里说着不干,手却自发地动了起来。
“喏,给你,小心热。”
我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谢谢你程姗,我真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知道你昨天晚上那满身是血的样子有多吓人吗?我魂都要被你吓没了!苏念锦,亏你这么大的人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再给我倒一杯。”
她没好气地又给我倒了一杯。
我慢慢地喝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杯子,最后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程姗那一脸心疼又愤懑的样子,终于开了口。
“我就是想让他痛,越痛越好。”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