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里路对一个山村少年是小菜一碟,父亲自幼孤苦,只有野菜清汤塞肚子,长得高瘦,十三岁的年纪已有成人的身高,因为瘦得厉害,两条长腿负荷极轻奔跑起来毫不费劲,往着枪声四起的衡阳城飞奔。
沿途的村子早已空无一人,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都躲进山里去了,沿河地里的瓜棚上挂满了瓜果,田里金黄的稻谷,有的收割了一半就弃下不顾走人了,许多稻谷枯烂在田里泡着水。
父亲摘路边的黄瓜充饥,冷笑:至于怕成这样吗,小日本有三头六臂吗?父亲因为没有读书,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他没有见过枪,正因为这份无知才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胆大。
到得衡阳城郊时,才近中午,原来一直密集的枪声突然变得稀稀落有一茬没一茬。生长在大山中的十三岁的父亲自然对军事一无所知,却有着敏锐的视听,他感觉到被什么人跟踪了,而且是一伙人,视觉的余光中他发觉这些人同样是山里人,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土衣土裤。
父亲没见过****和日军,当两个日本士兵一左一右托着枪向他瞄准时,他感到很奇怪:原来拿枪这么费事,竟要托在肩上偏着个头,哪有三国故事里那些兵器痛快。他同时感觉到那一伙跟踪自己的山里人全都隐形闭息避开去了。
父亲不知道从枪膛里飞出一颗子弹来就会邦的一声结果他的性命,友好地笑着,用衡阳土话说:“我是来投军的。”
两个日本士兵听不懂父亲的土话,却见父亲在两枝步枪的准头下竟然面带笑容,十分吃惊,又一个长官模样的过来,手里提着王八搂子手枪,两个士兵依里哇哪同那长官说了一通,长官蜜一样笑,摆手让两个士兵放下枪,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明治糖交给父亲。父亲吃着明治糖,跟在长官后面,上了军用汽车。
后来问父亲:“他们都说日本话,你就听不出来吗?军用汽车上也有不同于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徽标,你就一点也没怀疑他们是日本人吗?”
父亲笑着说:“你认为日本话很土,能土得过我们衡阳话吗?我们大山里的孩子就还真的没有见过中华民国的国徽,更没有见过民国政府的人,民国政府和军队都忙于抗战,把我们穷山旮旯给忘了。”
父亲随那长官进城,城里一片废墟,看不见一幢完整的屋子,全都塌了斜了,一些士兵在忙忙碌碌运尸体。父亲心中有点乐:方军长的部队死了这许多人,正紧缺人呢!
车行不远,停在一幢教堂门前,那教堂本来三个园凸的顶,有一个顶被炸没了,现出里面砖砌的原形。教堂四周,岗哨林立,执勤哨兵纷纷向长官行礼,长官带着父亲径直入内,这是个天主教堂,十分空大,穿过重重守卫径直上到二楼进入楼梯左侧的一个房间。
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仿佛在被囚禁中面色苍白的军官,父亲见到这位一身戎装正襟而坐的军官心中有了警觉,因为他的军服徽章 与其他人明显不同。那带父亲前来的长官凑近与军官同处一屋的一个年轻妇人的耳朵,完全听不懂说了些什么,那妇人一脸媚笑竟然鲜廉寡耻地在向那军官打了一个飞吻,然后,那军官带上房门走了。
父亲后来才知道那军官同妇人低语的是日本话,他告诉妇人:“您要的人我给您找到了,完全符合您的条件,是个本地孩子,胆子大得出奇,面对枪口竟然还笑,个头也与方军长一般高,就是太瘦。”
妇人对父亲看上去十分满意,很温柔地问:“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怎么这样的时候还敢独自一人来衡阳城?”
父亲接受的都是非正规的山村教育,在山村的传统文化中,过份美丽的女人就是狐狸精,面前这个妇人就是一个狐狸精,狐狸精吸人精血,不怕枪的父亲对狐狸精却有着本能的畏惧,壮着胆说:“我全身只有骨头和皮,你不应该找我!”
妇人竟然听懂了父亲的土话,她翻译成国语给那满脸病容的军官听,两个人竟然都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相视大笑。军官笑一会就不行了,脸色抽筋似的煞白,双手捂着肚子,妇人赶紧拿了一个木盆来,原来军官犯了痢疾,半蹲着稀里哗啦拉在盆里,一屋的臭味。
妇人用日语喊叫,外面的守卫开了门锁,妇人便对父亲说:“你把这木盆端出去清洗干净,以后这就是你的工作!”
父亲端着木盆跟在守卫的后面,出了教堂的后门,守卫指着远处一条水渠,命令父亲过去洗盆,他一手掩鼻子,一手托枪,远远地监视。
洗完木盆回来,那军官说一口国语告诉父亲:“我叫方先觉,辛苦你了,小兄弟!”那妇人看着惊讶的父亲竟又用衡阳土话重复了一遍方先觉的话。
那是父亲一生中最缴动的时刻:“方军长,我跑来衡阳城就是要做你的士兵!”
方军长平易近人,他把衡阳城所遭受的不幸耐心地告诉父亲。父亲知道了方军长和自己的处境,还知道妇人名叫周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