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离开家乡去往陌生的城市深圳。姜忆南收拾好行装后在母亲的屋里坐了很长时间,听母亲不厌其烦地唠叨:出门在外,遇事能忍就忍。哎!要是能有个伴就好了。村里和你一般大的都也没愿去的,你也不知道是中了那门子邪,非得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谁给你端水,谁喂你吃药?要是在外面待不去,就赶紧回来。俗话说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狗窝,深圳再好也不见得适合你待。哎!都怨娘没能耐,害得你跑那么老远的地方去吃苦受罪……
马秀花,这个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生活的艰辛和战天斗地的结果催老了她的面相,加上吃糠咽菜导致的营养不良,看上去身体瘦弱得有一种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病态。马秀花面对即将远行的儿子,东一头西一头地说到最后,禁不住就流起泪来。姜忆南看着流泪的母亲,心中的酸楚涌上鼻端。他强忍住心中的酸楚,安慰了母亲一番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桌子跟前写作业的姜婷婷,看见哥哥进来,站起来开始收拾课本。姜婷婷虽然才只有十五岁,已长成一米六五的婷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人美如其名,亭亭玉立的很是好看。嘎斯灯亮白的灯光,照映在她那瘦俏的姣脸上,给人一种素白的骨感美。嘎斯灯是姜忆南托本家在农具厂上班的叔伯兄弟做的。嘎斯灯亮倒是亮,只是一晚上下来,那飘飘扬扬的嘎斯灰会将两个鼻孔薰得黑黑的,甚至早晨咳出的头几口痰都是黑的。
“你写你的作业吧。”姜忆南对妹妹说。
“哥,明天你得早起,早点歇着吧。”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多,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婷婷,已经知道替哥哥着想了,看着哥哥忧虑的面孔,又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噢。婷婷,嘎斯,哥都砸好分好了。每次放一包,别放多了,多了,容易堵灯眼;万一灯眼堵了,用细铁丝透一下就好了;盛嘎斯的缸子缸口要封好,不然嘎斯会风泛的。”
“我知道。”
“婷婷,哥是没机会上大学了,你要用功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在家里是没有出路的。”
“我会的。哥,你早点睡吧。”说完,婷婷拿着书本走了。
姜忆南看着妹妹离开,走到那张破桌子跟前,楞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本相册,一本笔记本,一封吕映红给她的信,一张杜雅鹃的相片。那天晚上,姜忆南回到家中,就把杜雅鹃的相片锁到了抽屉里。相片是一张没有背景的四寸全身照,上身穿的是红色T恤。相片中T恤的红色是人工涂色的。下身穿的是一件细条绒筒裤,筒裤是她向吕映红借的。因为那时的乡下,还没有彩色成像技术,那乳黄色的筒裤,呈现在相纸上的是一抹白色。在那衣服色调相当单调的年代,杜雅鹃在初二快毕业的时候,就穿过一件红色T恤。她那像火一样的一抹艳红,曾在姜忆南的心中留下过美丽的印记。那天,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杜雅鹃,在杜雅鹃走到教室门口转回身的时候,姜忆南无意间看了她一眼。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那不经意的一眼,催生了早已藏在杜雅鹃心里的爱的种子……
姜忆南拿起杜雅娟的相片,看着相片中长发飘飘、亭亭玉立的杜雅鹃,想到她对他的好,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杜雅鹃的愧疚。如果没有吕映红的出现,他也许会爱上杜雅鹃。可是现在,也许在永远的将来,他的爱都会留在吕映红的身上。
姜忆南翻过相片,看到“愿她伴你走四方”的留言,沉思了片刻,将相片放进相册里,然后翻找出吕映红的相片,看着她那带着悒郁微笑的相片,姜忆南的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痛。曾经的吕映红,是一个无忧无虑热情活泼的女孩,因为他的一纸情书,撩动了她那平静的少女情怀,让她变成了一个悒郁忧思的人。姜忆南看着吕映红的相片,思绪被拉回到一年前,在他和吕映红分到同桌的半年时间里,对语文特别偏爱的吕映红,非常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化,尤其是对那些优美的古诗词更是钟爱有加。那时,为学习忙得焦头烂额的中学生们,很少有人经常光顾学校图书馆,吕映红是隔三差五去趟,或唐诗或宋词或“关关雎鸠”地背上一两首,然后再默写到笔记本上。回到教室会把从图书馆里淘来的认为“美极了”的歌赋诗词与姜忆南分享。受吕映红的影响,姜忆南也喜欢到图书馆去。他之所以喜欢去图书馆,不但但是为了到图书馆去充实自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可以有更多的和吕映红在一起时间。那时,他对吕映红的爱早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吕映红的一频一笑每投足都会牵动他的心。只从他给她写了求爱信,吕映红不再让他看她的笔记了,而且在看到姜忆南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本来想进图书馆的她也会绕路走开。一天,吕映红忘了收起自己的笔记本,他顺便看过后发现,吕映红笔记本里的诗词,没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也没有了“我欲乘风归去”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是谁多情种芭蕉,早也萧萧,晚也萧萧”以及“雨打芭蕉叶带愁……一片痴情付水流”等等描写离恨别愁的诗句。
姜忆南中断了对过往的回忆,目光重新聚到相片中吕映红的身上,他的眼里流露出的是深情爱恋的柔光,内心发出的是“映红,我会爱你一辈子的!”誓言。最后,姜忆南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把吕映红的相片夹在其中,放进旅行包里。做完这一切,他觉得临走前应该给吕映红写封告别信。虽然他从杜雅鹃的口中得知,吕映红已经爱上了他最好的朋友陆春林。可是让他费解的是:吕映红既然爱上了陆春林,为什么还要对自己说“为了我们的未来,再搏一次”的话呢?写信问问她吧!问问她还爱不爱自己。可是,当他坐到桌前,铺开信笺,拿起钢笔,一时却不知道写什么是好。你已经对她说过,我们的未来是不能同路的,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觊觎她的美色?!你一无所有,有什么资格爱她呢?可是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是不是又会让她认为,自己还没到深圳就已经把她相忘于九霄云外了呢?她说过:它日落第不得愿,愿赴江南尝梅甜。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又爱上陆春林了?难道就因为陆春林考上大学了吗?不,不会的!映红不是那样的人!她讨厌陆春林!可是,可是,雅鹃说她高兴,高兴他向她求爱。难道她真的不爱我了吗?也许,也许她从来就不曾爱过你,是的,她不爱你!她只崇拜你,崇拜你的才气!现在,你是高考这座独木桥上的落水者,你不能,而且,也不再想成为天之骄子,也许,你的才气会随着汗水流淌在那片贫脊的土地里,或者丟失在打工的旅途中……
思绪纷乱的姜忆南,尽管觉得与吕映红终将是天隔一方的陌路人,可是他对她的爱和留恋,最终促使他写下了不愿告别的《告别》:
告别流淌的小河,
告别绿树掩映的村庄,
告别不愿告别的一切,
我一一走了。
留下我的一颗痴心,
带走一个希望的梦。
梦里摇曳着你的舞姿倩影,
痴心留下的是执着的爱情。
姜忆南写完他的《告别》,接着写道:映红,本打算给你写封长信的,可是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也许,这首《告别》最能代表我此时的心情。在你收到我的《告别》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去深圳的路途,所以,你暂时无需回复我。等我到了深圳,给你写信的时候,如果你还需要我的这颗痴心的话,你再给我回信;如果不需要,就让我的痴心连同我的《告别》一同撒落在风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从故乡飘来的云会告诉我:此情已是风轻云淡……
在宿舍里,吕映红看完姜忆南爱的《告别》,她那激动的心久久地不能平静。姜忆南这个一度让她喜让她忧,还一度让她心碎过的偏偏少年,终于在去往遥远的江南前,把他执着的爱留在了她的身边。
当天,下了晚自习,在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后,吕映红便迫不及待地给姜忆南写起信来:
忆南,我的忆南,你那飘逝了一年多的爱,终于落定在我的身上!忆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你的爱更让我着迷!忆南,亲亲的忆南,曾经一度,我认为已经被我扼杀了的爱,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现在,我更相信我们那死而复生的爱情,一定会把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忆南,看过你的《告别》,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不为曾经对你的“无情”,只为对你的爱的绝望!
忆南,你还记得那一天吗?就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学校把学习好一点的学生整合成文理两个复读班,在所有被留下的同学中,唯独缺少一个你。梅老师问谁去找找姜忆南,我第一个脱口说我去。在你们男生宿舍里,在空旷的大屋内,你一个人坐在铺板床上。看着你身边打好的行李,我问你,你就保证自己能考上吗?你说考不上也不复读了。其实我知道你很想留下来复读,不然考试完后,你为什么不随那些不被留读的同学一起走呢?当然,我更知道你要离校的原因。不管我怎么劝你,你还是执意要走。临走,你让我帮你把行李拿到女生宿舍,好让杜雅鹃回家的时候给你捎回去。当我把行李拎进宿舍,出来的时候你已走出老远,我快步追上你,一直送你到校门外。在学校门外,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劝你。你除了叹息就是摇头,最后,你一言不发地走了。这些说起来,你应该都还记得。可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抑郁离开的时候,我那狭隘的心便开始恨你,恨你在最后的时刻,却不肯给我一张相片。你不知道,在我的相册里早已插满了同学们的相片,唯独缺少一张我最希望得到的你的相片。望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掏出随身携带多日的相片,看了一眼相片背面那“天不老,情难了”的留言,于惨淡的苦笑声中,把自己的微笑连同那微笑背后的不了情,交叠着撕成了碎片。当我把手中的碎片抛向空中的时候,我看到飘飘落落的不是破碎的相纸,而是我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忆南,你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泪眼模糊的我遗落在你背后的世界里……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我们的爱!在夏天温暖的阳光里,望着你消失的背影,我的心有一种被掏空了的凉意!忆南,在那一刻,我恨你,发自内心地恨你!因为,你就那么决绝地走了,连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可是那天,在看榜的那天,我收到你的相片,想到被自己抛撒在空中的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明明是自己冷却了你那颗火热的心,在你因不能复读,落魄地离开的时候,非但没能用自己的爱把你留下来,还卑微地认为自己是受迫在你的冷漠里!吕映红写到这里已是泪痕满面:那天晚上,我躺在通铺床上,流着泪对自己说,忘了吧,忘了那昙花现过的爱!等到得到你的相片,看过你那“此情绵绵无绝期”的留言,我才朋白,是欲爱不能的挣扎,让你迟迟不肯把相片给我!那晚,我听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布谷鸟的鸣叫,多想随你一同归去!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上大学的梦,所以,只能任你形单影只地离开学校,走上一条前途渺茫的路。
忆南,如果明年我再落榜的话,纵使穿越千山万水,我也要到深圳去找你!忆南,请收起你“此情绵绵无绝期”的思念,还我一个“爱你绵绵无绝期”的誓言吧!
忆南,我爱你!
吕映红流着泪把信写完,放下笔,掏出一条白手绢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然后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小心折好,放进笔记本中才离开教室,心情愉悦地回到宿舍里。女生宿舍南北两个通铺上面,多数同学都已躺下了。杜雅鹃手里捧着一本书,背后垫着枕头,半躺半坐地依歪在床头柜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心里一直在想的是,吴婕交给吕映红的信是不昱姜忆南写给她的封信?如果是的话,他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映红,你怎么才回来?”看着爬上床铺的吕映红,杜雅鹃将书放在两条白嫩的大腿之间问道。
“噢,我在解一道难解的数学题。”吕映红说着打开床头柜。床头柜是校方为了女生放置个人隐私物品给予女生的人文关怀,在那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男生星没有这种待遇门。那靠南北墙横两排床笑柜,就东西横在木板床上,与其说是床头柜倒不如说是分格的木厢子。吕映红将笔记本放进去,还没来得及带门落锁,躺在另一侧的只穿着背心裤头的吴婕突然爬起来,贼眯眯地笑问道:“怎么,难题解开了吗?”
“嗯。”
“是一道什么样的难题?让我看看来。”下了晚自习,吴婕上厕所回来路过教室的时候,见吕映红还在教室里,本想进去吆喝她回宿舍睡觉,见她正聚精会神地在写什么,她趴在窗上看了一会儿,借着日光灯亮白的光,看到吕映红脸上的眼泪,想到姜忆南给她的来信,心有所悟地悄悄离开了。看着面带喜相的吕映红爬上床,听她对杜雅鹃说是在解难题的时候,只是想逗她一下,所以在她的手伸向吕映红床头柜的时候,吕映红拍了她的手一下,笑着说了一声“上一边去!”后,吴婕也就做罢了。
吕映红将床头柜锁好,退下床铺,端着脸盆出去洗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