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缕阳光被木门隔绝在小院之外，周围的气温也仿佛瞬间低了几度，连刘全礼的脸色也随之灰暗起来，只余眼神中一点小小的火苗执着的燃烧着。
“你们……是刘福和刘祁的朋友？”刘全礼动作略微有点颤颤巍巍，是之前那次几乎让他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重病的后遗症。但他仍然坚持着，从木橱柜里拿出两个淡青色的陶瓷杯，要给沐清雨和包达倒水。
“嗯，我们和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同时也是很好的朋友。”包达赶快从老人手中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又扶着刘全礼在竹躺椅上坐下。“我叫包达，这是我的秘书小沐，您别见外，就当我们是您的儿孙那样聊聊就好。”
“生意上的朋友啊……”刘全礼嘴里念叨着，眼神在包达和沐清雨身上看来看去。“看你们穿的这么好，那刘福和刘祁，现在也还不错吧？”
“瞧您说的，福祁卤煮在凤凰市那是相当有名啊。”沐清雨笑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递到了老人手里。早先，她就从网上得知，刘全礼从来不收任何访客的礼物，却会接受大家以各种理由给予的红包。这些钱，他原原本本的收了起来，只等以后救助孩子的时候派上用场。
果然，老人的眼中泛出了浑浊的水汽，却将红包捏在手中，抖抖索索的折了一下，收进了口袋里，嘴里不住的说着：“谢谢，谢谢姑娘……”
沐清雨则将公文包放在一边，拿起茶几上的瓷杯，再拿起老人面前的大玻璃缸，走到一旁的厨房内。墙角一只小小的煤炉上温着一壶热水，她将茶杯涮了涮，又各倒了一杯开水，将老人的玻璃缸注满，用一只大托盘举着返回屋内。全套动作，真的好像一位尽职的秘书一般。
沐清雨一举一动的严肃也感染了刘全礼，只见他上身微微坐直，双手接过沐清雨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你们二位今天来找我，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吧……”
“是这样的。”沐清雨眼见包达微微尴尬，便接着老人的话头说下去：“刘福刘祁在和我们合作的过程中，似乎总有一些坚持的原则，我们是能很明显的感觉到的。所以……”她上前一步，坐在竹椅左近的一只小矮凳上，真的仿佛一位绕膝撒娇的孙女儿般抬头看向刘全礼：“借这个看望您的机会，我们就想了解一下，想来这些宝贵的品质，应该来自于您吧。”
“哦，哦，我明白了……”刘全礼稍稍思索了一会，才明白沐清雨话里的意有所指。“刘福这孩子啊，就是个实心眼，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得罪了你们了？”
“没有，哪能啊。”沐清雨笑了笑，微微摇动着老人身下的躺椅，让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们要是跟我们发生了哪怕一点不愉快，还能让我们来看您吗？”
“唔，这样啊……”老人沉吟着，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吧。”
包达暗暗心惊的看着沐清雨的演技，原本他们就并非刘福和刘祁的朋友，此次前来，又更是由于在网上查阅到刘全礼的信息。但沐清雨一举一动中所表现的，却仿佛是真的对好朋友的父辈的满满敬爱，令他震惊不已。
然而，刘全礼接下来说出的话，让他的震惊更加提升了好几层。
只见刘全礼嘴唇翕动了数下，喃喃的说：“福祁卤煮的配方，是我教给刘福的，他按这个配方做饭，就要遵守刘家的家训。刘家出去的孩子们要是不遵守刘家的家训，就不能回我这个门。”
沐清雨悄悄和包达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然，刘福刘祁之所以一直对频繁“骚扰”的包达客客气气，在于他们并非看不到与华兰合作后的光明前程。然而，刘全礼订立的严格家训，则使他们无法做出本分生意之外的任何举动，这同生意头脑无关，涉及到道德观、底线和原则这些东西，因此也不能同包达明说。
刘全礼看了看二人的反应，突然半闭上眼，嗓音沙哑的说了一句：“老头子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了，可脑子还没迷糊。你们二位，是为了福祁卤煮来的吧？”
“嗯，确实是这样。”沐清雨很快反应过来，索性坦率的承认了。“我们是华兰火腿厂的负责人，这位就是华兰的厂长。我们的确有将福祁卤煮产业化的想法，但似乎刘福和刘祁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直拒绝推进合作的进度。”
“华兰火腿，老牌企业。”刘全礼摇了摇竹椅，悠悠的说。“按道理，你们主动找到我家孩子，老头子应该觉得光荣，可是，老刘家的家训，跟这卤煮分不开啊……只能对不起你们喽……”
沐清雨和包达面面相觑，看来，这次这趟宝兰市，兴许是要白跑了。
“不过，你们能找到这儿，也知道哄我，也算是两个会疼人的孩子，老头子也闷了好久了，就当陪我聊聊天好不好？”刘全礼似乎慢慢从独居的沉默生活中恢复了健谈的本性，连面上的神色都逐渐生动起来。
“好，您请讲。”沐清雨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包达稍微有些不耐烦的神情继续在脸上扩大，又在刘全礼脚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乖孩子，乖孩子……”刘全礼伸出手，摸了摸沐清雨光滑的发顶。“真的好多年，没有你们这么懂事的孩子来看我喽……”
包达虽然不解沐清雨的举动，却深知她无厘头的举动背后，往往藏着深刻的用意，只好按捺着在一旁的靠背椅上重新坐下，听着刘全礼要讲的故事。
“当年啊，大家饭都吃不饱，最羡慕的就是厨子。老头子我呢，也想当厨子，加上从小会算数，就去烧鸡店当学徒。当年啊，哪有现在这么多饭店，就算是有钱人，也得来买我家的烧鸡，卤鸡的大坛子一开，那个香哟……”刘全礼悠闲的躺在竹椅上，神情恍然回到了那个年代，蒸汽缭绕的坛子后面，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学徒。“后来啊，后来师傅就生病喽……他一咳嗽就不能进厨房，这个店面就只能交给我们管了。有一天，有个贵客让我们卤肉，老头子当年也胆大，就拿师傅烧鸡的老汤加了几味香料，把人家拿来的猪肉卤了……”
沐清雨听着听着，心里逐渐明白了几分。按刘全礼的叙述，他应该是对烹饪很有见地的人，若非当年物资匮乏难以施展手脚，大概也会成一番事业。现在福祁卤煮所用的老汤和配方，多半来自刘全礼的真传。但她心中的疑惑，却并没有就此完全解开，因此只是将水杯向老人手边推了几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唉，当年的事情啊，现在看看，真像放电影一样……”刘全礼喝了一口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师傅他啊，还是没能熬过那场病，师娘让几个徒弟分家的时候，老头子年轻气盛，说什么都要保住那个自己创的卤肉方子。结果，师兄师弟拿了师傅的营生家伙另起门户，只有老头子我没钱置办，就只能把方子一锁，下了工厂。”
刘全礼的说话声，伴随着吱吱呀呀的竹椅声，在这个昏暗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既然去了工厂，老头子我啊，也就不想当厨子啦……”刘全礼悠悠的说。“要不是刘福帮着我做菜粥时，无师自通的放了点皮蛋碎，我真就想不到，这方子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但是啊，我想着当年，师兄师弟为了争生意，抢名分，最后闹的反目不相往来，我就担心他啊……也会走他们的老路……”
“所以，您就订立了这条家训，防止孩子们走上奸商的邪路？而不肯遵守的孩子们，就让他们自立门户，免得手足相残？”沐清雨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在刘全礼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将事件的前因后果瞬间理清。“只是，这条家训，究竟是什么内容呢？”
“哈哈哈，小姑娘果然聪明啊，其实这条家训，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内容，只是老头子我从书上查来的罢了……”刘全礼呵呵的笑了起来，显得非常开心的样子。“喏，你们俩听好……”
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和竹椅的吱呀声，刘全礼慢慢的吟诵着家训。沐清雨和包达听着这陈年的老故事，仿佛能看到当年的刘福和刘祁，也是这样依偎在竹椅边，听着老人讲着刘家家训，和那卤肉方子的来历。
“生财之难，期其亘足。制用有经，积施相续。积而不施，施而不彀。侈靡吝悭，均为薄俗。惟均惟平，度其盈缩。取之有道，毋怠毋荒。”刘全礼说完，用探询的眼神扫视着沐清雨和包达，似乎想考察他们理解了几分。
“我明白了，您是想让刘福不醉心物欲，过好自己的日子，知足常乐，勤勉是福……”沐清雨在脑中将这家训反复过了几遍，审慎的说出口来。刘全礼似乎对她的答案很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我能说几句吗？”一直沉默的坐在一边的包达突然开口。在得到刘全礼肯定的眼神和手势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连正在脑海里措辞如何说服老人的沐清雨，都深感惊世骇俗的话。
“为了遵循您清贫克俭的家训，刘福和刘祁一直十分为难。按您教育的方式生活，也是他们现在发展最大的掣肘。这件事，您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