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达原以为,只要几个电话,原本每天按时上班的这些工人,就还会和以前那样按时聚集到华兰火腿厂,帮助工厂渡过难关的。
但严峻的事实,很快粉碎了他的幻想。
包达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一车间的车间主任黄山。黄山和他一样,是华兰火腿厂中为数不多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员工中的一员。也正因如此,他才接替退休的老主任——同时也是他父亲的岗位,得到了迅速的提拔,担任了负责火腿加工最重要的第一道工序的一车间的主任。在华兰火腿厂还未陷入僵局时,黄山最得包达的信任,包达甚至还想过,再过几年让这个得力干将做华兰的第一任副厂长,哥俩一起将华兰火腿推向全国。
就在三个月前,华兰火腿厂因经营不善停工时,黄山表现的极为悲怆,在人群散尽后,仍然死死的把住关闭的铁门不愿离去。在包达十分感动,亲自前来规劝时,还握住他的手,涕泪交加的再三交待:“包老哥,厂子这是睡着了,你可要叫醒它啊……我们等你叫醒它啊……”
因此,在电话接通前,包达原本有几乎十足的把握,黄山听说重新开工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动员起一车间的工人们返回华兰的。而一车间经验丰富、操作熟练的工人,则正好可以作为启动火腿酱生产线的主力军,火腿厂恢复盈利就指日可待了。
然而,拨过去的电话,却只能听到低音质的流行音乐做的彩铃反复播放,迟迟没有人接听。
也许是黄山碰巧出去办点事情,没有随身带着手机吧。包达这样自我安慰着,给黄山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黄老弟,总部派下来一位秘书帮助我们,华兰这两天就要开工了,看到给我回电话!”
在包达喜滋滋的翻看着工人联络簿,准备拨出下一个电话时,黄山的电话回了过来。
“喂?黄老弟?看见我给你的信息了吗?”包达心情很好的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就是黄山以前单位的老板吧?我是黄山的女朋友,我想问一下,你们欠他的三个月工资什么时候发下来?”
劈头盖脸莫名其妙的指责让包达一时有些糊涂:“女朋友?三个月工资?”
“你们不是承诺带薪休假吗?现在我们缺钱了,想要支取这三个月的工资,没问题吧?”电话那头的女人正理直气壮的说着,电话突然被抢了过去。
“喂,包哥啊,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不太懂事……”这次是黄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那个,工资的事情,可以缓缓的……”
“算了,没事,恭喜你啊。”包达咽下一口闷气,重新调整情绪,对黄山说道:“是这样的,总部派了一位小沐秘书下来,她很有办法的,所以我打算这两天就开工……”
“那个,包哥……”黄山语气略略有些僵硬,却还是坚决的打断了包达兴奋的叙述。“我在我女朋友单位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干的还蛮顺手的,华兰那边能不能……”
“你的意思是不想回来上班吗?可你是一车间的主任啊……”包达反应略微有点慢半拍的问。
“嗯,我知道,实在对不起啊包哥。”黄山的道歉十分诚恳,语气也坚决到不容商量。“那个,我爸爸说他还干的动,我家人也支持我在我女朋友这边上班,我现在已经不在凤凰市了……”
说到后面,黄山的语气已经十分急促慌乱,堆砌着站不住脚的理由,其目的无非一条: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不愿意再回到没有业绩,工资涨幅也迟迟不见提升的华兰上班了。如果华兰实在需要一位车间主任的话,就返聘已经退休的老主任吧。
“好吧,那祝你前途愉快。”包达虽然心里堵的慌,但好友的另谋高就,说到底也是因为华兰自身的经营不善,怪不得别人。
“嗯,也祝你生意兴隆。”黄山见包达并不计较,瞬间放松了下来。“那个,包哥啊,我的三个月工资啥时候发的话,直接转给我爸爸就可以了……那,回见啊……”
电话挂断了。包达看着黑掉的电话屏幕,想着黄山和他女朋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说辞,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了女朋友,就不要兄弟……”包达气哼哼的在黄山的名字上打了个叉,拨通了销售部经理杨涵的电话。
“喂,包厂长吗?”杨涵的电话接的倒是很快,只是听上去背景有些嘈杂,似乎身处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对于杨涵,包达虽然不如黄山那样亲近,但也是知根知底的一员干将。杨涵是包铁山老家村长的儿子,当年包铁山独身南下学艺,父母留在家乡无人照顾,多亏杨涵的爸爸多帮扶着,老两口才无病无灾的过了那两年。等到包铁山开办了华兰火腿厂,村长顺势开口,想帮自己的儿子谋个一官半职。
数年过去,杨涵从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顺利的在凤凰市娶妻生子,销售部经理的业务也完成的中规中矩,虽然和超市方在火腿靠柜销售方面有些小摩擦,总体还算一位业绩不错的管理。这次火腿酱的销售,按照包达的想法,也是要杨涵多多出马的。
“杨经理,方便吗?”包达决定放弃之前和黄山那套套近乎的谈法,直接开门见山的引出主题。“华兰火腿厂要开工了,有一些产品可能需要你回来研究一下销售渠道……”
“啊?这样啊……”杨涵的反应缺乏热情,甚至有些敷衍。“不再开会研究研究么?就这样决定开工了?”
“不研究了不研究了,”包达说。“华兰的状况也经不起研究,这次的运作资金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再拖下去恐怕就很难翻身了……”
“哦,是这样啊……”杨涵拉长声音,拖着腔调说。“这个,包厂长吧,是这么回事啊,我爹呢,看我在家没有工作,有些着急。”他干咳了两声,拉出一个意蕴深远的停顿时间。“就让我回老家,准备准备,接替他的村干部职位……”
“你不是好不容易拿到凤凰市的户口了么,怎么回老家了?”包达有些糊涂。
“唉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政策……”杨涵还没当上村官,官腔却已经打了起来。“城镇户口做村官,福利待遇要比我爹的农村户口好的多啊。你看,我也三十多岁了,总不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得抱上个铁饭碗,老婆孩子才安心嘛……”
包达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杨涵来华兰火腿厂上班,说白了就是为了解决户口问题。明明自己工作方法死板,造成销售渠道越来越狭窄,临走还倒打一耙,怨华兰火腿厂的经理没有回家当村长稳妥,分分钟好像要倒闭的样子。
“好吧好吧,那就不耽误杨经理,啊不,杨老哥高就了。”心里虽然不痛快,场面话还是要说的。“以后送礼办事,老弟给你送几只上好的火腿,也不枉咱同事一场啊……”
“行行行,没问题,咱自家厂子的火腿,便宜实惠,质量还放心,哈哈哈!”杨涵到底比黄山成熟,看见台阶就极为敏锐的就坡下驴。“那包厂长,先不聊了,我这约了个饭局,咱回头当面聚聚,我也帮你出出主意!”
就这样,沐清雨和小方眼看着包达打出去四五个电话,每一个都碰了或硬或软的钉子。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凭借亲信身份就爬上华兰火腿厂管理席位的员工们,在华兰火腿厂出于对他们的爱护放出的三个月带薪停工假期中,迅速找到了新的出路。
对于曾经收留过毫无学历和求职背景的自己的华兰火腿厂,这些人丝毫没有留恋与念旧之情,不少人甚至在求职时,再三强调旧单位经营不善已经停工,并非自己的工作失误,以增加自己面试合格的机会。
当华兰重新对他们发出召集令时,这些前任管理们无一例外的选择了逃避、退缩、消极抵抗。在他们眼里,华兰只是一条退路,自己努力得来的新的工作机会,才是应该珍惜和为之奋斗的。
“小沐秘书,真抱歉,让你看了场笑话……”包达沮丧的将脸埋在手掌之间,揉搓着发红的脸颊。“之前还对你信誓旦旦的说,华兰绝不抛弃任何一名员工。没想到先被抛弃的,是华兰这个空架子啊……”
“包达哥哥……呃,包厂长……”小方想要安慰包达,却一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你别着急,也许打给工人们,他们还是愿意回来上班的啊?”
“有什么用!”包达的语气焦虑到了极点,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领头羊不回来的话,且不说要打多少电话,这么多头绪纷杂的工作,就凭咱们三个,三头六臂也干不完啊……”
“我倒并不觉得,华兰走到了绝境,相反,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样的考验,才正是华兰的生机所在。”坐在一旁的沐清雨,忽然淡淡的说。
面对包达和小方两人探询的目光,沐清雨故意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只要,把动员和裁员结合在一起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