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下成绩以后,寒假也就正式到来了。
我的成绩在预想之内,不进不退,稳定在班里的倒数前十。
廖莎则稳稳的坐在了倒数第一的交椅上。
大家都在苦思冥想怎样把这个短暂的寒假变得充实快乐的同时,我也在盘算着回老家的事。
老家并没有什么亲人了,从我跟着沈玉梅搬出那个贫苦的镇子到现在,已经有十三年了。我经常会想起它,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雨打的窗户噼里啪啦的响,那场大火又在我脑子里熊熊燃烧起来,把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的回忆,全部烧成吹不散抹不去的灰烬。
慢慢的你就会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忘记就可以的。时间越久才能深切体会到,有些梦境一般虚幻的现实,随着记忆河流的蔓延,渐渐的沉淀被埋葬起来,上面结结实实的立着墓碑,你不得不花时间去祭奠它。
我打电话给廖莎,跟她说明了这件事,目的是希望她寒假如果找不到我不要以为我被坏人拐卖了让警察叔叔误会。结果我还没说完她就嚷嚷着要跟我一起去。
她谎称在网上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跟我一起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清晨的青城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一片化不开的宁静,一片诉不清的祥和。我置身其中,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廖莎跟我完全不同,她就像一只野狗到处撒泼,这里停一停,那里看一看,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无比的新鲜。
七点钟的时候,小镇才开始苏醒过来。薄雾逐渐消散,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我沿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前走,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我走的这十三年,这里的世界是静止的。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大多我都不太认识,只有几张略微熟悉的面孔,见到我之后脸上也是带着惶恐的表情。
我深知我是一个不幸的存在,只是我一直固执的相信,不幸的存在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将会有着怎样不一样的意义。
如果我选择执意的存在,上帝会不会在降临灾难的时候给我某些特殊的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眷顾?答案是否定的。
唯一肯定的是,在求生这条路上,我从没有放弃过。
是的,从来都没有。包括当年房屋被大火吞噬,房梁轰然倒塌的那一刻。
我们走了二十分钟之久,终于来到了半山腰,这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户人家,在一片相对宽阔的地方,我看到了裸露的黑色地表,像一个丑陋的记号,提醒我这里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房屋已经不复存在,那场大火过后一切都面目全非,谁知道我现在竟然连一块被烧毁的木头都看不到了。
“小楼啊,你家到底在哪儿呢?”廖莎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指了指最空旷的地方,“就是那里。”
廖莎的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结结巴巴的问我,“上帝啊!所以我们要睡在哪里?”
“实话说,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如实回答。
廖莎在风中凌乱了……估计这会儿她的肠子都悔青了。
“嘎吱。”门开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老奶奶拎着一袋垃圾往这边走。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看样子她没有认出我。
我敢说除了爷爷还有爸爸妈妈,她是最疼我的人。
“大奶奶。”我犹豫了好久,还是在她走出一米远的时候叫住了她。
奶奶转过身来,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大奶奶,我是……我是小楼啊!”我说。
她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忘了,愣在原地盯着我看了好久,同样的,我也盯着她看了好久。
她真的老了,头发花白,佝偻的身子还不到我的肩膀那么高,她浑浊的眼睛稍微眯起一点来打量着我,像树皮一样干枯黝黑的手颤巍巍的提着那带并不是很重的垃圾,在我看来,却是那么吃力。
大奶奶摇晃着身子慢慢靠近我,然后用空余的那只手捏了捏我的手,嘴里不停的呢喃,“小楼,小楼……”
我也不知道大奶奶记没记起我,总之最后她还是领着我跟廖莎回到了她家。
刚进屋门,我们就被浓浓的烟呛的剧烈咳嗽起来。从炉子里飘出的烟雾弥漫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以至于屋里的能见度很低。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适应过来,屋子里有一群人在打麻将,有一个穿着大花袄的女人看到我后立马站起来,扯了扯大奶奶的衣襟,“你个老东西,把她领回来干嘛!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哟!”
“孩子回来没地方住,我让她们睡在我的屋里,不会影响你的。”大奶奶沙哑着声音说,听起来像是在恳求。
“怎么着,你的屋不在这个家里面是怎么着!你个老不死的啊,一天天的做不了什么事,净往回领这种倒霉孩子!”女人大声说完后坐下,喘了口气继续跟她的牌友说,“我告诉你们哦,就那个死丫头,克死了她爷爷又克死了她爹,要不是当时全村人及时把那场火扑灭,恐怕我们家也要被她烧死了!现在想想还后怕哟!这个小灾星现在住到我们家里,你们说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大奶奶叹了口气蹒跚着出门了,我站在门口,胸腔里似乎憋着一口烟,但怎么都吐不出来。
女人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廖莎迈着大步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两张红票子狠狠地甩到她脸上,压着怒气说,“闭上你的臭嘴!”
女人连忙把票子揣起来,嘴里还在嘟哝着,“别人还说不得了呀。”不过气势明显比刚才弱了不少。
这时候大奶奶抱了床被子进来,走到那女人身边说了声,“别忘了大国子以前怎么帮咱的,不是说感恩戴德,也总得说得过去,不然会遭到报应啊!”说完她就领着我和廖莎出去了。
大国子是我爸爸,全镇公认的热心肠,谁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帮忙的,可惜好人命短,他终究是没能等到有好报的那一天。
大奶奶带着我们去了东面一个屋子里,一进去我就冷的一打哆嗦,廖莎也紧了紧自己的大衣。
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间屋子以前是养鸡的,如今更是破旧不堪,墙皮已经大部分脱落,屋顶塌了一块,窗户上的玻璃也残缺不全,用一块破塑料布整个呼起来。没准哪天刮来一场大风,会把这间屋子彻底击垮。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我最最敬爱的大奶奶,大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竟然住在这样一间房子里。
廖莎似乎跟我想的一样,抢先问道,“奶奶,您怎么住在这种破地方啊!连个炉子都没有!”
大奶奶吃力的给我们铺床,“我这都快走的人了,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
我看到她的床上就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小被子,可以想象得到,在每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这个老人是怎样用一床被子裹起自己颤巍巍的身体,怎样尽力让自己暖和一点点,又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冬夜的。
我听到廖莎哭了。
我听到我也哭了。
下午,廖莎陪我去给爸爸和爷爷上坟。一路上廖莎都紧紧攥着我的手,试图想给我什么安慰一般。她不知道,顾小楼是不需要这些安慰的,否则,我也不会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成长道路上,又跌跌撞撞的走了13年。
山上呈现出一片荒凉萧瑟的景象,许多山丘似的坟地静静耸立着,坟头上压着黄色的冥纸。我按照记忆中的路寻找爸爸和爷爷的坟墓。
几棵苍翠的松柏随风摆荡,穿过松柏,就到了他们的墓地。
我什么也没有拿,攒了十三年的话,此时此刻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眼睛发涩,却流不出眼泪。
“小楼,跟爸爸还有爷爷说说话吧。”廖莎在我身后轻声说。
可是要说什么呢?如果真说起来的话,恐怕三天三夜都不够。爸爸!爷爷!我想你们!你们能听到吗?
你们,能听得到吗?
我跪下,在爸爸和爷爷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带着我全部的愧疚和思念,以此来请求他们对我这个不孝女的原谅。
“走吧,廖莎。”我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我看见廖莎利索的朝坟墓鞠了一躬。
晚上,我们躺在大奶奶东屋的床上,寒冷像是无数只小虫一样侵蚀着我的身体,头顶上从窗户钻进来的风,一点点把我仅存的温度席卷的干干净净。
黑乎乎的灯泡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我和廖莎悲伤的影子忽闪忽闪的映在脏兮兮的墙上。
“冷么?”廖莎问我。
“冷,你呢?”我说。
“跟我挨得近一点,那样会暖和一点。”我往她那边挪了挪,廖莎抱住我,她的体温瞬间蔓延在我周围。在这个寒冷的毫无办法的晚上,她给了我十三年来未曾有过的温暖。
“小楼,忘了吧。”廖莎的声音伴随着她温热的眼泪消散在一片可怕的寂静里。
谈何容易!
有些事你越想忘记就越执意的想起。让伤口愈合的最好办法就是,再也不去触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