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天傲想起父亲,泪眼模糊道:“那弟子便是我爹爹吧?”李洛神点了点头:“谁料东方日的精心计划骗不了宇文淝水,十年之后,神剑果真被夺了。”他心中暗叹可惜,又道:“可是四大世家明明是段家堡堡主段化龙的部下,为何会助宇文淝水夺剑?”“怕是那段家堡主也投靠了夏人,作了走狗。”薛天傲推测道,“最要命的是,群雄却以为神剑在月池山,约定一月之后攻山夺剑。”李洛神惊道:“有这等事!看来事情远没有只是夺剑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宇文淝水的一个阴谋,也许他想灭亡中原武林。”“晚辈觉得此事也许与汴京的命案有联系,但汴京命案中死者死于胸前如此细微的那一点,除了东方日,晚辈难想到有如此武功之人。”薛天傲不禁起身,与李洛神探讨起案情来。
“你错了。”李洛神道,“你有没有听过‘八荒神剑,九州大侠,苍龙一击,石破天惊’这句话?”见薛天傲一脸迷茫,他苦笑道:“你纵是天资甚高,办案多年,可和老江湖比起来,终究江湖阅历太浅。天下间有能力一招杀死唐若夷和蓝田三杰的,除东方日之外,还有三个人:九州大侠荀骁,黑龙功段化龙,以及破天魔君宇文淝水。”薛天傲道:“但死者却是中了剑印剑法而死,只有圣剑盟人会使这路武功啊。”
李洛神闻言陷入沉思,须臾,对薛天傲道:“你随我来。”便向密林深处走去。薛天傲紧随其后,走了约半个时辰,只见一块巨石立于林间,石头上密布苔藓,突突兀兀,甚是难看。李洛神抚摸着高出自己盈尺的巨石,仿佛在抚慰多年的好友,道:“一年之前,我隐居此地,不问世事,为的便是此物。”薛天傲却是瞧不出名堂,道:“敢问前辈,一块石头,有甚玄机?”李洛神正色道:“小儿口出狂言,这是试剑之石,我天山派历代掌门尽力守护着它。一年前老夫的师父铸剑宗辞世,便由老夫接替他守护这试剑石。你跳到它的顶上试试能看到什么!”薛天傲跃上试剑之石,但见巨石顶上有七个剑印,剑印旁边还立着一把铁棍,遍体发黑,十分丑陋。
李洛神道:“这试剑之石曾插着八把奇剑,如今八把奇剑中已有七把找到了主人,你我有缘,我便将最后一把奇剑赠予你。”他望着黑棍出神道:“公律啊,这把剑原本是在等你,等来的却是个老夫极不喜爱的人。”他心中对严公律终有亏欠,故此番不吝赠剑于天傲。薛天傲将黑棍拔出,把弄道:“这黑铁棍也是奇剑?”李洛神笑道:“是也不是,不是却也是。”薛天傲听得云里雾里,苦笑了一下。李洛神道:“你将此剑拔出,便可在试剑石上试剑,试剑时无需提起内力,它也能助你提升功力。”薛天傲不信世上有这等神物,当即以奇剑猛力向巨石劈去,石剑相交,便觉掌心一热,手少阳三焦经微颤,一股温热内力已归入气海。薛天傲大喜,道:“如此神奇的石头,竟能将剑对石头的冲击力转化为内力!”李洛神微笑道:“小子,如今相信老夫话了吧。”薛天傲看着自己手心出神,轻声道:“虽转化的内力不多,但我一有力气便前来试剑,早晚有一天能练成神功,击败宇文淝水。”一念至此,精神大振,抡起奇剑狂风暴雨般砍向巨石。李洛神听得他低声细语,摇头道:“小鬼妄想,凡事皆有限制,这块神石只能助人功力小成,待到你在其上劈出口子,它和你的缘分便尽。”说罢转身离去。
薛天傲停下手上活,道:“前辈是要去哪?”李洛神头也不回:“如今八柄神剑皆找到归宿,我便可获自由之身,闲来无事,前去汴京府翻翻案子也是无妨。”薛天傲笑道:“前辈愿意出手相助?”李洛神停步回首,淡淡道:“难道你一人能破得了这个案子?”他信步向前,心中却道:“公律,老夫虽不能传这小子武艺,但答应你的,定会做到。”
一弯银钩洒下清晖,从交错纵横的茂密枝叶间穿过,偌大的密林之中,仿佛只剩下天傲一人。薛天傲急于求成,不顾开裂的虎口,已试剑三个时辰。三时辰下来,天傲膻中之气越发盈满,喜得他早已忘却疼痛。“小子,该休息下了。”却是李洛神手执一白色包袱回来,见天傲仍立于巨石之上,不由赞叹其坚韧,道,“你有内伤,莫要累坏了。”他将包袱挂于巨石棱角处,便不管天傲。
薛天傲拿起包袱一看,里面尽是白面馒头,他食不果腹,也不顾手脏,张牙舞爪将食物一一消灭。李洛神见他吃相,不由笑道:“富家之子倒也吃得惯粗食。”薛天傲本想道:“老子出来闯的时候十岁不到,什么苦没有吃过,你那个时候还在穿开裆裤呢。”耳边又响起严公律当年教诲,旋即闭嘴不言,只能在心中将此话默念了许多遍,甚是过瘾,却不明为何时隔多年之后,自己又生出这等轻佻言语。“前辈,可有速成武学之法?”薛天傲问道,“倘若能瞬间打败宇文淝水便好了。”李洛神笑道:“小子又做白日梦,老夫倒是闻言天下有种奇功,可助练着天下无敌,但却需要以他人之命传导真气。”薛天傲喜道:“请李前辈告知法门。”李洛神怒道:“你这厮倒是专走这野狐禅之路,老夫便是知道法门也不告诉你,免得你害得生灵涂炭。”薛天傲被他骂得捏紧拳头,忍气道:“这练功还会要了他人性命?”李洛神厉声道:“欲练此神功,那传导真气之人必死无疑,你这辈子都不要去妄求!”薛天傲道:“此等害人之功,我压根不屑于练。”他挥动赤霄,复又开始修炼。
“除此之外,有位叫轩辕帝的高人倒也会施舍真气助人修炼,只可惜这小子没这种运势。”李洛神瞧着薛天傲,不禁忖道:“倘若这身影是公律该有多妙。”他转身进入树间,薛天傲则是休息片刻,再上巨石。如此折腾大半夜,薛天傲虎口已血肉模糊,不得不暂停下来,将黑棍扔到一旁,却不见李洛神身影。薛天傲生怕迷路,不敢在林中乱走,便倚着大树,想打个瞌睡。谁知一闭眼,心海中竟出现一团赤红火光,那火光蠢蠢欲动,欲向周边蔓延,却无奈为周边一片更为博大白气所包围,方要细看,却倏然化为虚无。薛天傲猛然睁眼,忖道:“莫不是做起梦来。”于是再度闭眼,心海中奇景又现,须臾之后氤氲作散。薛天傲吃了一惊,睡意已全无,耳听一片“吱吱”声,却见李洛神蹲在不远处,竟是在磨药。
“前辈身体不适么?”薛天傲问道。李洛神笑道:“老夫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服药就医之地。”他忙活一阵,道:“蓝田三杰等人的尸身散出毒气无法接近,老夫是在磨制短时刻百毒不侵的草药,待得服下后再行验尸。”薛天傲道:“前辈对此案有何看法。”李洛神答道:“目前来看,杀害蓝田三杰等人的凶手怕是真的另有其人。”薛天傲急于听下文,道:“愿闻其详。”李洛神道:“圣剑盟的武功浩然博大,尸身绝不可能散出巫毒之气。”他摇头心叹:“这孩子对各门派武功毫不熟谙,难怪此案能将他困住。”“只是老夫不明,如此显而易见之迹象,天下群雄却视而不见,执意要攻打月池山。”李洛神道出不解,天傲秀眉微动,道:“天下英雄早对神剑垂涎三尺,只是苦于无正当缘由夺剑而已,故查出真凶并非他们的重点。”李洛神颔首同意,小觑了攻山豪杰,同时也是叹道:“这薛小子心思缜密倒尤胜当年。”
薛天傲此刻笃信东方日蒙冤,急切之心稍难按捺,道:“敢问前辈,多久才能制药成功?”李洛神谈定道:“少则一月,多则半载。”薛天傲瞧他休闲样子,心中发恨,道:“一个月后群雄便要攻上月池,哪有这么多时日?”李洛神轻念道:“无欲则恬然,无欲则功成,制非凡之药,便需要一颗平常之心。”薛天傲无话反驳,不再催促,倚树阖眼,再瞧心海奇景,须臾便沉沉入睡。
次日清早,薛天傲不辞而别,李洛神也不心焦,寻草、配药、磨制,有条不紊。直至正午薛天傲方回,额头尽是汗珠,显然已忙活半天。薛天傲褙子尽湿,却见李洛神气定神闲,正于林中采药,背对薛天傲道:“小子,去了药店?”薛天傲被瞧破行踪,也不掩饰,道:“前辈磨制的灵丹,为何县里药铺都没有?这密林诡异了些,晚辈花了许久才寻得路,故晚到了些。”李洛神微微一笑:“老夫磨制的灵丹是天山派不传秘方,凡夫俗子怎能看透。”他一早醒来不见天傲身影,又发现磨具中草药少了几味,便已猜出天傲心思。李洛神踮起脚,伸手抚摸身旁树的一支对生叶,笑道:“天山秘方,便是少了一味药也能使药性大变,你小子当真是不自量力,蠢笨非凡。”薛天傲性情沉稳谦恭,李洛神心中实是便扭,便故意出言讥讽,欲要天傲露出原型。薛天傲原想帮助李洛神,不想落得个吃力不讨好,饶是数年来敛容屏气,心中也生出一分怒火,心中早已开骂,嘴上却道:“前辈教训得是。”
李洛神闻言大失所望,索性背过身子,抚弄起草药。薛天傲自讨没趣,脱了上衣,找处溪水冲了个凉快。林中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薛天傲从水中上来,便觉神清气爽,拾起奇剑又要试剑,却见李洛神仍痴迷于草药,心中顿骂道:“果真是拈花惹草之徒。”跃上巨石,刷刷试剑,边练边道:“李前辈,这花草树木却有什么劳什子好看?”李洛神笑道:“竖子无知,皆言人乃万物之灵,老夫却不予认同。依老夫所见,花草先于人生,花草灭,人亦无存。”薛天傲一剑劈下,道:“李前辈何出此言?”李洛神道:“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在山林之中,呼吸吐纳畅快非凡,岂是异地可比?普天之下,有人之处便有青林,都言树依人浇灌而活,却不允许老夫反观之么?”薛天傲闻言微怔,忽地跃上树梢顶,放眼望去,只见密林浩渺,直向东北方绵延数百里,不禁心生佩服:“树木盘活世间水土,确是人无法办到的,况且无人烟之处,仍有树木生长不息。我先前一直驻足于人,并无想到这一层,当真是不该。”心底里对不起眼的草树生出敬佩来。
一晃眼数十日过去,薛天傲白日试剑,虎口处已结起厚厚茧子,夜幕来临,他便盘膝打坐,瞧瞧心海奇景,渐渐明白,这奇景就是自身气海之传神写照:那团火光是误吸入的炎圣真气,被周围的天罡正气所压制着。只不过每过一日,炎圣真气都会汹涌一分,总有一天会冲破天罡正气的禁制。
而李洛神仍是醉心于草药树木,对天傲时常冷言相加。薛天傲本已不惧生死,又念其对自己有救命赠剑之恩,只是在心中咒骂,并不还嘴。又过数日,天傲每待李洛神张嘴,便打坐练功,以示充耳不闻,推敲气海中奇景的时辰反而多了起来。时日一长,天傲发现气海中炎圣真气与天罡正气的交界处,出现了一层紫红内力,薄如蝉翼,不容发觉。他张口欲问李洛神,却又气恼他的冷言冷语,故缄默不言,将发现闷在肚中。直到一日天傲到溪中玩耍,摸出一只硕大河蚌,童心一起,举得老高。李洛神冷冷道:“林中溪水无数,总有几条连同大河,一只河蚌有甚稀奇。”薛天傲不理睬他,兀自摆弄着蚌壳,便听“扑”地一声,一粒蚕豆大小的珠子从蚌壳跌出,掉入溪水中。薛天傲将珠子摸出,却见那珠子色泽温润,虽有瑕疵但凹凸有致,甚是迷人,来了性子,推敲起蚌壳来。李洛神见他看得出奇,忖道:“终究是个孩子,头一遭见到野蚌。”“这蚌壳内只有嫩红蚌肉,却是如何生出此等美珠来的?”薛天傲自言自语道,远远地却仍被李洛神听到,李洛神道:“果真是无一点阅历,这珍珠起先只为一粒细小尘埃,机缘巧合下来到蚌内,由于河蚌排斥非己异物,便排出某物将那尘埃包裹住,几年后珍珠便成。”薛天傲追问道:“排出的是何物?”李洛神一时被问住,道:“好比……好比眼中容不下沙子,肉中藏不下刺一般,具体老夫也不好说。”
薛天傲听闻此言一时怔住,继而扔下珍珠拔腿上岸,阖眼打起坐来。双目一闭,心海奇景显现,薛天傲忖道:“既然众生皆有排斥异物之能耐,我大可以将炎圣真气视为最大异物,而珍珠,便是边缘的紫红内力。”他一念至此,微微运功,竟将那块薄薄紫红色真气轻巧诱出,聚于掌心,抬手射出。李洛神瞧得天傲手一扬,便如利刃般将树干削倒,甚是吃惊,道:“小子,却是在耍什么花样?”薛天傲置若罔闻,欲再如法炮制,膻中内力却不好控制起来,连试三次都徒劳无功,再不能将紫红真气引出,那心海之景却倏然模糊。天傲睁开双目,稍振作精神,俄而又入神于心海,见紫红真气较先前少之又少,忖道:“不妨学一学蚌子。”他反催内力,将天罡正气向膻中积聚,紧紧包裹住炎圣真气,一时间,似乎感到边缘的紫红真气正在向外广大起来,却是蜗行牛步,异常缓慢。“那紫红内力如此凌厉,如此练个数年,我必能将所有劲力皆转为紫红之气。”薛天傲心道,“可惜我只有半年之命,不然倒可向宇文老怪算一算帐。”他并不沮丧,只叹命有此劫,忽地心念再动,竟从心海奇景中再瞧出端倪,方要深入审视,被一声喝斥打断,意志一疏,奇景已然灰飞烟灭。原来李洛神见薛天傲不理睬自己,竟有些恼怒,喝斥声便是源于他。
薛天傲深入运功之际被人打断,再难忍耐,站起身子大骂道:“老乌龟,你在一旁搞什么鬼,老子不惹你,你却要自找没趣!”他怒目圆睁,准备与李洛神展开唇枪舌剑,谁知此言一出,心中竟有洪水溃堤一泻千里般的快感。且见李洛神不但不生气,反而大笑:“好小子,老夫要的就是你这般模样,要的就是这般模样。”他的笑声缓缓转为干笑,眼眶中有了些湿润。李洛神为人清高,从不妄收弟子,年逾五十,除严公律再无称心的衣钵传人。可惜造化弄人,“合一”一案严公律惨死于武天尊“玉石天焚”之下,令李洛神痛苦万分,感叹自己一身本事竟要随自己入土,不禁心灰意冷。此刻闻天傲对自己无礼,忆起严公律生前之事,伤痛之感再度涌上心头。
薛天傲瞧出端倪,改口道:“前辈怎么了?”李洛神大手一扬,强笑道:“睹物思人罢了。”虽然被说成物件,薛天傲却无一丝恼怒,忖道:“这老头性情古怪,对严公律却是真好。”这么一想,亦心平气和起来,他仰望苍穹,深深呼吸吐纳几口,心道:“不知此时暗雪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