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暗雪。那少年竟是楚暗雪。
薛天傲抚掌大笑,扑上前去使劲摸楚暗雪的脑袋。暗雪也不住拍天傲背心,两少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些无忧无虑随心嬉戏的时光。
薛天傲忽见暗雪两鬓微白,双目虽有神却缺少了锋芒,连笑都饱含了沧桑,心中一痛,道:“才一月未见,暗雪你为何……为何……”他强忍住泪水不出眼眶。
暗雪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小少爷,从小到大没哭过几次鼻子,勿破戒啊,呵呵。”他安慰道,“哥哥我只是守在边疆,有些劳累,不碍事的。”
两人在法旗厅台阶上坐下,一言一语聊了开去。天傲心中却十分踟蹰,是否应将楚伯伯的事告知暗雪。“倘若是我,我宁愿不知道父亲是个出卖武林,出卖师门的人。”薛天傲忖道,“就让父亲们永远在我们心中完美无瑕吧。”他问楚暗雪道:“你为何会来这豺云城?”
楚暗雪叹道:“宇文淝水这老贼囚禁了荀叔叔,前些日子他给中原各大门派发了请帖,请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一到贺兰山脚商量大事。若是有门派不到,非但荀叔叔性命堪忧,那缺席的门派还会遭大张挞伐。”薛天傲口中喃喃:“九月初一,贺兰山……”心中若有所思。
楚暗雪道:“荀叔叔是我大宋之中流砥柱,又是武林领袖,人人敬仰,他如果出了事,端的是我大宋之损失。”
天傲起身,继续问道:“中原武林定是派人来前来营救了吧?”楚暗雪点头称是:“长白山定思道人和华山派‘越云剑’周玉等豪杰曾设法营救荀叔叔,皆是以败告终,崆峒派掌门刘台川更是丢掉了性命。”
薛天傲低头沉思片刻,道:“宇文老怪的心思当真难猜,昔日在汴京办案之时,我尚未遇到如此强劲对手,天下人仿佛一尊尊木偶,任他摆布却无还手之力。”楚暗雪道:“天傲,只有你曾击败过宇文淝水之流,在月池山上若不是你和李神捕,中原武林早就成为地狱了。”
薛天傲摇头道:“不,我丝毫未能阻止宇文老怪。”他仰起头,道,“宇文老怪心思缜密,不会容忍一丝差错,但在我当时的推测中,他却犯了一个错误。”
楚暗雪蹙额想了片刻,道:“你说的是验尸?”薛天傲道:“不错,中原武林中只要有一人去闭息验尸,宇文老怪和段化龙的阴谋就无法得逞。但宇文老怪何等智慧,又岂会露出如此大的破绽。”
楚暗雪道:“宇文淝水冒不起这个险。”
薛天傲道:“不错,所以我想,连段化龙都是宇文淝水手中的木偶,中原武林验不验尸,仅仅是嫁祸的对象不同罢了:倘若武林人士前去验尸,那么嫁祸对象便成了段化龙,总之永远无法威胁到宇文淝水。”
楚暗雪欷歔叹息道:“九月初一大会,恐怕又是宇文淝水的阴谋。”他剑眉紧蹙,似抱着一颗碧血丹心,道,“故数日前我来到魔都,定要救出荀叔叔,以告慰山颓木坏于此的英豪。”薛天傲颔首道:“你一心铤而走险,嫂子那边却要如何交代?”楚暗雪笑道,“你嫂子非但未阻拦我,还为我画了魔都详址,支持我前来。”
薛天傲笑道:“暗雪,你找了位通情达理之巾帼,却是叫人羡慕。”楚暗雪面有赧色,道:“你嫂子幼时曾与祖父定居魔都,这回却是多亏了她,我才能只身一人顺利来此,并隐瞒身份混迹于此。”薛天傲闻言稍有疑惑,瞪大眼看着楚暗雪。
楚暗雪被他瞧得不自在,道:“没想到经过宇文淝水的考验,我当真就留在了魔都,还做了这大旗主……”
薛天傲低头搭脑,似乎有说不出的落寞。楚暗雪见他有异样道:“怎么了,天傲?”
薛天傲抬起头,道:“暗雪,为何宇文老怪会封你做大旗主?”
楚暗雪解释道:“查掌门及圣剑盟众位前辈临终已前将毕生功力传于我,指望我来复兴圣剑盟。”他略有结巴,道,“也许在接受宇文淝水考验时,他觉得我内力深厚,所以委以重任。”
“既然如此,”天傲道,“咱们便像儿时那般操练操练。”说罢他已一掌攻向楚暗雪。楚暗雪见他不再追问,盈盈一笑,骤然间,数道剑影从暗雪指尖闪出,逼向天傲。薛天傲双手一分,柔劲方出,大开大阖,与暗雪对攻起来。“咱们多久没一起练武了?”楚暗雪问道,指尖的剑气不减。天傲淡淡道:“有些日子了吧,那些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两人心中皆有一震,不知是怀念儿时的无忧还是在感慨世事的多变。
薛天傲手上功夫迅猛,却慢慢地说出一句:“暗雪,无论如何,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楚暗雪闻言心一颤,低声道:“最好,最好的兄弟。”
宇文淝水正襟危坐于桌前,谈噱自若,荀骁坐于他对面,却是一脸愁眉,耿耿在怀。
此地乃专为荀骁设下的房间,房间整齐舒适,别致典雅,却无半扇窗户。雪白的墙上挂着三幅山水画,署名皆为柴伏。但此时两人都无心去赏画,他们的心思在桌面上。
紫檀桌上放置着众多蓍草,整整五十根。宇文淝水轻轻拿掉其中一根蓍草,将余下四十九根任意分为两份,置于左右手,而后又从右手取出一根至于左手小指尖。
荀骁笑道:“宇文教主要为在下卜吉凶?在下的吉凶其实都掌握在教主手中,还需占卜作甚?”
宇文淝水不作理睬,许久,他才道:“荀大侠,这一卦当真奇怪啊。”他提起笔,在桌面写下一行小字:两世一生,大侠之名永存。
荀骁道:“该当何解?”
宇文淝水笑道:“大侠精通易道,大侠不知,在下如何敢妄自揣测?”这时,一仆人恭敬走到宇文淝水跟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宇文淝水捋须笑道:“大侠的两位侄儿不请自来,正在城中做客,大侠说在下如何款待他们才好?”
荀骁怒道:“宇文淝水,你若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荀骁就拆了你这豺云城。”他这一吼如雷鸣般铿锵,饶是那仆人内力不俗,也是头昏眼花,险些站立不住。
宇文淝水却丝毫无碍,仍端坐在桌前,面带笑容,道:“大侠何必动怒,我这豺云城恐怕经不起大侠这般折腾,迟早会支离破碎的。”说完笑了起来。
荀骁却是一脸无奈,无计可施。的确,他来豺云城已经有些日子了,宇文淝水并没将他囚禁,反而准许他自由在城中走动,他虽不屑于逃跑,但总不失时机对豺云城进行着查探。豺云城是按颠倒干坤奇门阵法布下,身为布阵高手的荀骁却次次在城中迷失方向。方向尚未明了,脱险已是纸上空谈,更不用提拆豺云城了。“我已经害了恩师,不能再让侄儿们为了自己受到伤害。”荀骁坚定忖道。却见宇文淝水笑着起身,一拍手,贴身仆人铁相应声而入。
宇文淝水对仆人道:“把两个小子安排到星儿的房间。”那仆人领命告退,宇文淝水搓手,假意叹息道:“唉,天傲这小儿个性中刚正与圆滑并存,事物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听闻昔日他断案沉稳严谨,颇有狄公之风范,假以时日,多增加些江湖历练,便是一代大侠,倘若兰摧玉折,却是当真可惜。”
荀骁面无表情,闻宇文淝哑然而笑,只得微微低头,不再言语。
房间之大,足以让薛天傲暗雪愣眼巴睁,房内虽算不上富丽,除了少许盆景,一些日居用品,几幅字画,并无多大装饰。稀奇的是屋中竟有上百个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类典籍。一眼望去,当真是左图右史,一片汪洋书海。昔日薛家藏书不少,与此地一比,却是相形见绌。房内拐角处另有一间小屋,天傲估摸该是茅厕,如此一来,作为居所便称得上一应俱全。
“这里是星儿的房间。”宇文淝水不知何时进来,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将薛、楚二人从书海中唤回。
他手中之剑便是轩辕夏禹剑,如今套上了铜剑鞘,仍有极其剧烈的寒气不断透过剑鞘而出。
薛天傲目视暗雪,却见他直眉楞眼,紧紧盯着剑。宇文淝水笑了笑,忽然将剑抛向薛、楚二人,未留下半句言语,已然转身离开。
楚暗雪大叫一声:“轩辕夏禹剑!”如电般跃起接剑。
然而,在他接到剑的一刹那,薛天傲已出指。雷厉风行般将楚暗雪穴道封住,楚暗雪周身难以动弹,却仍瞋目裂眦,紧紧盯着神剑。便听叮当声响起,剑已落地。
薛天傲虽出手点住表兄,实则有剥肤之痛,蹙眉道:“暗雪,你更是为神剑而来的吧?为何你也会如此?”楚暗雪眼中布满血丝,盯着神剑,狼贪虎视一般。
“宇文淝水早就在薛家见过你我,你如何不透露身份打入魔都?”薛天傲朗声问道,“圣剑盟的天罡正气宇文淝水再熟悉不过,你在接受他考验时不可能不被他识破,试问他怎么会让一个圣剑盟人留在自己身边还做了大旗主?”薛天傲愁眉泪眼,叹道,“暗雪,你在骗我,你是我最亲的哥哥,我从小便最信任你,怎么你……”
楚暗雪的目光开始黯淡,他穴道被封,肩膀以上却仍能动弹,缓缓道:“天傲,原谅哥哥,哥哥别无选择。”薛天傲道:“我们是兄弟,什么事不能商量?”他将眼眶之泪拭去,道,“为何要拿圣剑盟的铜剑鞘与宇文老怪作下作交易呢?”
楚暗雪苦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一切。”薛天傲道:“李洛神前辈曾与我说过轩辕夏禹剑的来由,当时我心中有过疑虑,因为李前辈所说的与我幼时从书上读到的截然不同。”他回忆道,“书上说,轩辕夏禹剑是黄帝之时众神采首山之铜所制,而李前辈却说是启命能工巧匠以万年寒冰所铸,是哪一方张冠李戴了?显然不会,那便只有一个理由,两种说法的侧重点不同。月池那日我瞧见查掌门手握铜剑鞘,便明白了一切。轩辕夏禹剑本就由两部分组成,一为铜质剑鞘,上刻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当年我看的那本书本就是类似《山海经》的著作,故它自然只对剑鞘着重笔墨。而轩辕夏禹剑的另一部分便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寒冰剑身,内藏天下无敌之法,治国之道,故江湖中人对此格外垂青,是故只传剑身不传剑鞘。我薛家被毁,宇文老怪夺剑之时,分明没有剑鞘,而地上这把轩辕夏禹剑却是剑身剑鞘齐备,你与宇文老怪交易的事物,恐怕就是这铜质剑鞘,对吗?”
昔时做捕役,每次疑惑解开,薛天傲总有说不出的兴奋与喜悦,但这时候,他却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他觉得自己在用审犯人的方式对待楚暗雪,可是除此之外,已没有更好的法子。
楚暗雪无颜对薛天傲,他索性闭上眼道:“你的推测,比当年更犀利了,却没想到受用的人是我。”他干笑一声,道,“宇文淝水得了轩辕夏禹剑,却迟迟无法解开神剑之谜,故他怀疑铜剑鞘上也许刻着线索。查掌门在临终前曾将剑鞘交于我,于是我就假意前来归顺魔教,献上铜剑鞘以表诚意。宇文淝水见了剑鞘异常激动,立刻就封我做了大旗主。大旗主我不稀罕,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救出荀叔叔,夺回神剑。”
薛天傲摇头道:“暗雪啊暗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宇文老怪拿了剑鞘,反而加害于你,该如何是好?”楚暗雪一愣,道:“天幸这事没发生,倘若能得到轩辕夏禹剑,这样的冒险却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