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儿,啸儿闯祸了?”一老妪在那管门男子的搀扶下来到矮屋前,她眼里无光,显然已瞎了许久。凌云啸见状,急忙上前握住老妪干瘪之手,道:“娘亲莫急,儿子没事的,是原哥意外死了,儿子去一趟衙门便回。”那老妪闻言,道:“姓原这小子死了却是好事,孩儿你速去速回。”领头的官差闻言道:“凌老夫人,按宋律是不问过失杀人的,况且凌少参军连过失都算不上,请放心,官差定会将他平安送回。”捕役们对凌参军皆是敬佩非凡,故对其夫人儿子也是格外客气。另一官差对众看客道:“请诸位同去衙门,作个见证。”众人无不颔首,严公律对薛天傲道:“你留在庄中,我一会便回。”薛天傲一摆手,示意他尽管前去。
时近亥时,众人方回庄园,凌夫人不顾班主阻拦,一直候在门口,见儿子回庄方安心回房。时近二鼓,班主盛情邀众人住下,以陪今日招待不周之礼。众人不好推脱,便答应下来,严公律与天傲合睡在西厢房中。严公律劳累了一日,回房洗漱完毕倒头欲睡,却见天傲打开窗子仰望夜空,月辉正洒落在他脸上。
严公律知天傲无睡意,也来了兴致,问道:“今日李神捕小觑你,你却没脾气,对他甚是恭敬,难不成怕了他?”薛天傲回眸骂道:“放屁,老子会怕他个牛鼻子?”其实薛天傲早已看出李洛神极为赏识严公律,收他为徒是迟早之事,对李洛神恭敬,却是怕耽误严公律的前程。“莫不是在为我着想?”严公律粲然笑道。薛天傲呸了一声:“你算个老几,让老子为你着想个屁!”严公律哑然失笑,绕开话茬道:“我们去衙门,你小子没闲着吧?”薛天傲不回头,答道:“嗯,戏班子里的人瞧不起孩童,为了探口风花去我不少银子。”严公律爬起道:“有你的,我问你答,我俩再推敲一番。”一提起案子,他抖擞起精神。
今日意外死于赤毒的男子姓原名羽,原是凌战霄部下。“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得知了凌家的一个秘密,为堵他口,凌老妇人才将他留在家中,任他妄为。凌参军捐躯后,凌家已是没落,又多了这个讨债鬼,不久家丁丫鬟尽去,连庄子都盘给了合一戏班,要不是凌云霄会一门打造手艺,怕是要与老太太流落街头了。”薛天傲道。“哦?”严公律下床,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道,“这么说,原羽与凌云霄有隙?”天傲道:“两人虽同住一房,但谁会不恨一个在自己家骗吃骗喝骗银子的人?凌老夫人有数次被原羽气得吐血。”严公律眉间一挑:“那倒奇了,是什么秘密让凌家如此对待原羽?”薛天傲走到桌边,将倒好的酒喝下,咂嘴道:“却不知了。”
须臾,严公律又道:“凌云霄耍飞刃之技时常失手么?”薛天傲答道:“他平素只是打造器具,罕有表演机会,听说练习之时,也曾将刀刃打飞过。”严公律沉思不语,心念微动。薛天傲笑道:“你怀疑凌云霄并非失手,而是有意置原羽于死地么?”严公律笑道:“鬼精,瞒你不过。”他执起桌上小楷,在宣纸上略画几笔,指给天傲道:“你瞧,今日表演之地与那矮房不过相隔数步,杂技戏子只需稍加练习,便能将短刃准确掷进通风口中,到时再推托说失手,便拿他无法。”薛天傲道:“凌云霄与原羽有仇,如此推想也属正常。”他将宣纸小楷夺过,一挥而就,道:“但是我瞧过那个通风口,却是这般模样。”宣纸上画着个圆形通风口,口子下方不盈两寸,且连着个方形铜托,较通风口稍大,好似斗拱一般,平日里便如此开着,逢下雨天可上托覆盖通风口避雨。严公律蹙眉道:“即是说,即便将短刃掷入通风口,也会触碰到铜托而改道?”薛天傲道:“不错,改道后,便会偏离死者的木床,此番短刃能击中死者,只是万中之一。”严公律深思一番,倏然笑道:“对了,原羽为何睡得如此之早?”薛天傲知其计上心头,道:“据说早眠是原羽多年之习,整个班子起得最早也是他。”严公律又道:“戏班表演时间及上场的戏子皆是班主定下的吧?”薛天傲不知他为何如此问,疑惑点头。严公律问完话,打了个哈欠,倒头上床即睡,鼾声渐起。
翌日,日光熹微,雾云氤氲,众人至阁楼一楼用餐。班主招呼管门男子送上白粥馒头。薛天傲与严、李二人一桌,薛天傲人小胃口大,狼吞虎咽几下,盘中食物已竭,却见李洛神与严公律侃侃而谈,尚未动筷。李洛神一摸长须,笑道:“公律与老夫想到一块去了。”严公律不矜不伐,谦恭道:“李神捕言重了,在不知不觉中已查明了一切,前辈这天下第一果真名不虚传。”
众人用餐完毕,两位华服公子起身谢班主招待之礼。那班主拱手作揖,再表歉意。李洛神长袖一翻,与严公律同起身道:“道歉却是不用,请班主与我等去衙门一遭。”那班主一知半解,懵懂道:“恕老夫愚笨,请问客官却是何意?”严公律掏出腰牌,肃然道:“在下乃京城捕役,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李洛神李神捕。”班主也是见过世面之人,闻言只是淡淡道:“不知两位神捕驾临,失敬失敬。”严公律接着道:“原羽一案,恐非所见那么简单,故请班主跟我俩走一趟。”班主哈哈大笑道:“莫不是怀疑老夫?”李洛神不苟言笑道:“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二人以为,杀害原羽的凶手便是班主你。”
阁内众人皆是一脸疑色,议论纷纷,那管门男子更是一步抢到班主跟前,叫道:“班主德高望重,你们不要冤枉好人!”班主令那男子退下,反笑道:“原羽床上的刀确为云霄表演时跌落的,班中之人可作证,老夫只是先一步出阁拾刀,却怎地成了杀人凶手?”严公律道:“短刃并非从通风口落入矮屋中。通风口下有一铜托遮挡,短刀从此飞入是极难击中木床的。”班主摊开双掌道:“即便如此,又与老夫何干?”李洛神哼道:“那短刃击不到原羽,你却可以让它击中。”严公律微笑道:“不错,这就是你堂堂班主委身出阁拾刀的缘由。”班主一愣,随即道:“你们说刀刃是老夫下阁捡刀时伺机补刺于原羽身上的?”李洛神笑道:“班主承认了么?”此语极带揶揄之色,众杂技戏子皆是热血青年,闻严、李二人这么一番说词哪能按捺得住,当下叫骂起来,有的甚至卷袖要对李洛神他们动手。班主大声道:“都别动!”边将管门男子叫到身边附耳轻声道:“恐有变故,大局为重。”严公律见班主鬼鬼祟祟,更大胆道:“班主倘若无话,请随在下衙门一聚。”
那班主呵呵一笑,道:“捕役大人慢来,凡事讲求证据,二位无凭无据捉人,恐怕难以服众。”李洛神目光犀利,厉声道:“戏班以取悦看官为要旨,班主明知凌云霄技艺欠佳,练习中几次出错,却执意令他出场,难道不是想利用他的失误么?”严公律上前一步道:“多说无益,请班主衙门走一趟,那时辨明清白也不迟。”说话间已探出右手。众戏子见严公律出手,欲替班主解围,却见管门男子将手一扬,示意众人不可妄为。
严公律将班主左腕扣住,熟料那老者左腕一翻一缩,严公律顿时抓空。两捕役早已看出班主身怀武艺,却不曾料到他手法如此轻巧。严公律一抓不成,反手再抓班主双臂,此番却是使上了十成力。那班主也不躲避,任严公律擒住双手之后,催动内力,严公律只觉两股热流从双掌侵入,胸中烦闷,欲撤爪却谈何容易,两手如胶似膝粘在班主臂上。严公律胸闷欲吐,忽觉肩头凉飕,一股凉意涌上心头,甚是舒适,却是李洛神斜跨而上,左手吐功按在他肩上。李洛神单掌刚搭上严公律肩头,便是一惊,忖道:“这老儿功力竟如此深厚!”不由将右掌同上严公律肩头,劲力双吐,与那班主拼起内力来。
三人凝神未动,劲风四溢,直将衣袖激得随风拂动。忽听唰声起,一道劲风向凌云霄打去,凌云霄殊无准备,勉强躲闪,袖边仍被强风击落。薛天傲心中奇道:“瞧这凌少参军身法,竟不会半点轻功。”李洛神大喝一声:“比卦初六功——你是昆仑派云天尊门人?”他边说边提防身边合一班众戏子,生怕他们抢上袭击。班主与李洛神换了掌力,并未占到便宜,也是心生佩服,却听李洛神朗声道:“如此僵持,即便耗尽内力也是难分胜负,不如就此撤功,再打过。”班主颔首同意,两人口数三声同时收功,不料那班主翻手一掌击向严公律,李洛神大吃一惊,忙运功一掌封出,却见班主陡然后撤,借势出了阁门,一纵身已不见踪影。原来他撤功之后再出掌是虚,却是待李洛神上前好腾出时间开溜。
李洛神着了道,面色铁青,对严公律道:“你没事吧?”严公律惊魂甫定,强笑道:“晚辈不碍事,却没想到那老儿是个高手。”薛天傲见严公律脸上恢复血色,知其无碍,笑道:“是你本事太臭,需要个高人指点一二了。”
“你们要来会会老夫么?”李洛神见追赶班主无望,对周遭戏子吼道。他有心立威,故这一吼用上内力,响遏行云。那管门男子忙道:“神捕盖世神功,我等如何敢造次。班主平日里待我们不好,此番便是报应。”李洛神听他回答得如此干脆,疑有诡计,忙带着严、薛二人弃府而去,投奔临川府衙。
临川府衙封锁全城,捉拿合一戏班班主,半天下来徒劳无功。严公律心生一计,三人用过晚餐回合一庄园,再住一晚启程。而合一戏班戏子声称十多年来只是为班主打打下手,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
又近亥时,风声鹤唳,有“叮叮”声响彻夜空。李洛神与严公律全神戒备,扶剑于西厢房中。薛天傲伸个懒腰,欲推门而出,被严公律一把拉住,呵斥道:“小鬼要去哪?不怕戏子设计害你么?”薛天傲挣脱他手,整理袖角道:“严公律,你这一计策真是蠢笨,戏子要害咱们,与班主比试时便可趁虚而入,又何必等到现在?想从戏子处寻线索,不太可能。”他摆摆手道:“去趟茅厕,马上便回。”
出了西厢房,庄园里竟未看到行人,夜风剐面,薛天傲打了个寒颤,听闻那叮叮声越发清脆。他行至阁楼前,眼见一楼深处亮着烛光,管门男子正举杯饮酒。薛天傲笑吟吟来到管门男子前,问道:“叔叔不回房么?”那管门男子放下酒杯,眯起眼道:“叔叔看管阁楼十余载了,不到丑时便不能离开。”薛天傲哦了一声,又问:“失了班主,叔叔不恨我们?”“叔叔说了,班主待大家不好。”他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喝尽,道:“江山轮流坐,下回到我家,班主这一走,叔叔便有机会接替他位子了。”薛天傲置若罔闻,心中却在盘算如何问起这叮叮怪声之事。忽听管门男子一声低哼,将酒杯重重置于桌上,道:“每夜如此,连喝酒都没得清静。”薛天傲心中一喜,借机问道:“叔叔,这叮叮声出自何处?”男子指指上头,道:“是凌公子在楼上打造杂技器具,十年来就没给过我清静。说来有趣,刚来庄子时就与他误会,老天竟用这法子惩罚我。”说罢新倒了杯酒,兀自喝了起来,再不理睬天傲。
便听咣地一声,一绿色钱袋重重撞在桌上。管门男子原本有些醉意,被这一撞撞起精神。薛天傲道:“这是李神捕让我带给贵庄的,这些天来打搅了。”那管门男子也不客气,打开钱袋一瞧,除银子外尽是大额银票,贪心一起,不顾眼前薛天傲只是个孩童,赔笑道:“请小兄弟带话给李神捕,该是敝庄招待不周才是。”便将钱袋往袖内一装。薛天傲笑道:“凌少参军打扰叔叔喝酒,咱们逗逗他如何?”管门男子拿了薛天傲银子,自然难以推辞,只当天傲贪玩,不假思索应允下来。
薛天傲久久未归,严公律甚是担心,道了声:“不行,我得去看看那小子。”便要起身。李洛神阻止道:“此子人小鬼大,不必多虑。”说话间薛天傲已回到厢房中,严公律刚要责怪其妄为,天傲先开口道:“咱们也许冤枉班主了。”李洛神生平破奇案无数,手头鲜有冤案,被天傲如此一说,老脸一沉道:“胡言乱语,倘若弄错凶手,班主为何要畏罪潜逃?”薛天傲道:“你们还没看出来,班主有更重要的事,跟你们去衙门极有可能令其大事败露。”李洛神冷笑一声,严功律知其不屑天傲所言,打圆场道:“天傲,你莫要卖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薛天傲嘻嘻笑道:“你们跟我来看场好戏便可。”
凌战霄身心俱惫,走下阁楼。十载岁月,每到子时他才回房就寝,此中苦痛却又有谁能得知。管门男子听到“嗒嗒”下楼声,头也不回,笑道:“处心积虑十载,终得报应,凌公子可得安心了?”此语乃是天傲所教,乍听是在抱怨十年来刺耳的打造声。凌云霄闻言目眦欲裂,看四下无人,佯装镇定,笑道:“王大哥说笑了,是何报应,云霄不知。”管门男子听出他紧张,打趣道:“罢了罢了,凌公子要是不拿出些金银来补偿,我明日便去报官,将公子所做之事悉数抖出。”
凌云霄背心出汗,试探道:“没有周旋余地么?”管门男子道:“两万银子打底。”“那就对不住了。”一柄短刃从凌云霄袖间滑出,那管门男子倏觉脑后劲风起,刚转头那短刃已近眉心。凌云霄不谙轻功,手上功夫却极为迅猛,眼见管门男子不及躲闪,将要肝脑涂地,那短刃被一道劲风击中,改变方向于男子耳边擦过,带落了几缕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