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单、貂勃辅助田法章复国以后,经过十余年的恢复,临淄城虽不能如往昔一般繁华富庶,却也算得上人丁兴旺,百业振起,齐国国人与来往于各国的商旅使节穿梭于宽阔的街道上,街道两旁布满店铺、酒肆,齐国靠海。其海盐业极为发达,各国都派商贾到齐国从事海盐贸易,齐国官府牢牢控制海盐的经营,这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齐国经济的恢复。
平原君从篷车上透过车窗看着临淄市景,往日的衰败景象竟然已经很难寻觅,在来临淄的路上,齐国郊野乡村也是一派竟然有序,收割后的农田被反整得面包一样松软,弄人们正准备种植冬小麦,村落整齐,农人各安其业。一人之能竟至于斯,田单不愧为治国奇才,然而今年却听说其因饱受王后与国丈貂勃一党的欺压而备受冷落,丞相之职有名无实,一应国政事务基本都由太师貂勃掌控。如此之大才岂能束之高阁?平原君脑海中突然一闪,嘴角略过一丝笑意。
“哈哈!赵胜兄,田单这厢有礼了!”特使车辆驶进刚丞相府前,赵胜便听到车外高声报号。
“呦!田单兄,如此盛情,让我赵胜情何以堪!”说这话,便撩帘跳下了篷车。
二人相视良久没有说话。赵胜高冠之下布满白发,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昔日肩宽背阔的健壮身躯如今变成了大肚蝈蝈一般的肥胖身躯,走路时肚子总是停在前面;田单也失去了往日的风华英姿,两鬓斑白如霜,面庞瘦消黝黑,身躯干瘦,宽敞的长袍犹如穿在一个不合适的衣服架子上迎风摆动。
“赵胜兄英姿不减大年啊!可是田单却老了!”田单先打破了沉静。
“你田兄这是拿我开涮是吧!我这英姿写在哪里?大肚皮上吗?若是在这里,我倒是可以回去好好翻看一下!”边说边啪啪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肚子。
“走,到府中一叙!”田单拉着赵胜的手便往府中走去。
“正要叨扰!”赵胜也不客套,两人想跟着有说有笑地便进了相府。田单吩咐家老赶快准备酒菜,两人同案而坐。
“赵兄,你我已有近二十年没有相见了!”
“是啊!你那时可真正称得上是一个英姿潇洒玉树临风的富商大贾,往邯郸接头一站,多少漂亮姑娘偷偷看你!我赵胜甚是嫉妒,怎么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聚集到你一个人身上!”赵胜颇为感慨地回忆往昔。
“那时,我可是相当潇洒自由,每天除了经营家业,基本没有别的事。不过和你赵国做生意便是我家族产业中的大宗项目,这还多亏了你赵兄多多照应,否则哪里会在赵国那么顺畅。放到现在,哪里还会有机会整日盘桓在你平原君府蹭你那百年赵酒!”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田兄虽然没有了昔日的潇洒自由,可是一战定乾坤,让昌国君乐毅那老小子穷尽一生的心血一朝化为灰烬,使齐国重新鼎立于七大战国之中,如此宏伟功业几人能及!怎所谓老孟子所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赵胜丝毫没有吹捧之意。
正说着,酒菜已经齐备,田单端起酒爵说道,“赵兄,为我们多年以后的重逢,干!”
“干!”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田兄兼具将相之才,以田兄之见,目下齐国可否一战?”赵胜开始走向正题。
“赵兄是说与燕国?”田单双眼闪烁。
“正是!目下赵国正受秦燕两国东西攻击,当此时刻,若赵齐两国不计前嫌,结为同盟,齐国出手相助,则可使赵国大受其益!”
“齐国有何利市?”
“赵国自当割地给齐国!你看老宋之地外加五国连兵时占领的齐地如何?”赵胜所说占领的齐地只的是乐毅率领五国联军灭齐时允许赵国占领的土地。
“此举足见赵王诚意!田单自当竭力为胜兄争取!”
“如此说来,多谢田兄!不知齐军何人为将?”赵胜继续问道。
“若得两国结盟成功,田单定当亲自上阵,以示两国结盟之真意。”
“好!若得田兄为将,我赵国当效仿当年乐毅相赵之事,我赵胜让出相位与君,如何?”赵胜有些激动了,多日来国内的连番变故压得其喘不过气来,今日似乎见到了曙光,不觉甚是畅快。
“赵兄如此美意,田单感激不尽!来,田单敬赵兄一爵!”
“田兄切记,赵国是你的根据地,若有旦夕不测,但来赵国便是,我赵国定当护持得田兄周全!”赵胜低语道。
“哈哈!多谢赵兄如此厚待!”两人直喝道日暮放散,田单送出府门外,赵胜驾车回了驿馆。
田单回到府中沐浴更衣,在书房盘桓良久,天交三更,对家老吩咐道,“备车,王宫!”
“属下明白!”家老领命而去。
不一会,一辆密闭篷车直奔王宫。王宫侍卫总领一看是丞相到了,赶紧入宫禀报,此时齐王田法章与王后刚刚休息,一听是丞相田单来到,赶紧起来吩咐换正装。侍女服饰齐王换好衣服,田法章叮嘱王后先行休息,便来到前殿。
“臣田单参见我王!”
“丞相免礼!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对你一切虚礼全面,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齐王略带责备的说道,招手吩咐内侍看座上茶。
“丞相,深夜入宫,有何要事?”
“启禀我王,赵国丞相平原君出使我国,请求我国出兵襄助赵国退燕国之兵。”
“平原君来齐,本王已经知晓。既然要我国出兵,其有何说法?”末了语调拉得很长。
“赵国割给我国老宋之地外加五国联军入侵我国时所占之地。”
“看来诚意还是不小的。”
“然臣以为,此次若出兵赵国,正赶上秦国也在进攻赵国的当口,此举必将同时开罪于秦国。我王对此有何高见?”田单不失时机地提醒齐王。
“啊!丞相所言甚是,我倒没想到这一层,秦国实在是不好惹,我国刚刚从战乱中复国,元气恢复尚待时日,这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就不出兵了吧,丞相以为如何?”齐王田法章虽然为复国之君,每遇大事却总还是拿不定主意。
“臣以为应该出兵,然我赵国还是只打着帮助赵国退燕之兵的名义,此举虽然也会得罪秦国,然齐燕两国之宿仇甚深,量秦国也不会在其上大做文章,况且秦国已显出一强独大之势,山东各国均如芒在背,唯有赵国实力堪堪能与之较量,故此我国应与赵国结盟,以获得较长时间的和平稳定发展环境。”田单旗帜鲜明地抛出了自己的立场。
“丞相言之有理!此事乃邦国大计,不可小视,容本王再细细思量一下。明日朝会再做决断,丞相以为如何?”
“全凭我王决断。”
“好!时候不早了,丞相早早回去休息!”
“臣告辞!”
大殿偏门,王后目送田单的背影渐渐远去,便招手叫身边的一个男侍来到近旁,低声耳语了一阵,男侍便转身离去,悄悄出宫,直奔太师府而去。
早朝时刻,太师貂勃与丞相田单率领重臣参见完毕,齐王田法章便开宗明义,“今日朝会,主要议决一件事,秦国派蒙骜率兵十万进犯赵国晋阳地区,燕国派姬义帅兵二十万出易水,进犯赵国曲阳诸镇,故赵派相国平原君赵胜求救于齐国,当此之时,我赵国是出兵救赵还是置之不顾,诸位臣工看看此事如何处理?”
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将目光都聚集在了太师貂勃和丞相田单身上。目下齐国自复国以后,被封为安平君兼领丞相之职,貂勃先为上卿,复国之后的最初几年里,两人相互扶持,但遇朝政,两人便共同商讨,最后再交由齐王决断,后由于出了“九子之乱”,齐王田法章的九个亲信大臣图谋还是权倾朝野的田单,便向齐王进谗言,亏得貂勃当年在莒城护驾有功,且与太史敫一家交谊甚深,太史敫的女儿后来便成了王后,因了这层关系,貂勃便当即面陈齐襄王,痛说其之所以能有今日,完全是因为田单之功,即使田单有微末为臣不周之处,也不应有杀头之祸,君上不应听信谗言,齐王田法章幡然醒悟,立即派人处死九个近臣,并加封田单万户,貂勃几年后也便做了太师,同时兼领国尉府。田单虽然爵位已达人臣之极,且几近封无可封,然自此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受齐王信任,貂勃也实际上掌握了齐国的军政大权,田单虽为丞相,然已无多少实权可握,再加上两人长期就齐国的发展方向政见不和,多年经商行走诸国的田单看透了东方六国的朝政腐败,主张借此周边安定的千载良机像秦国商鞅那样在齐国推行深彻变法,然而以貂勃为首的旧氏族却百般阻挠,两位齐国的复国功臣便逐渐生出龃龉,貂勃便与王后结党,设法挤走田单。恰逢作业王后派内侍秘密来到太师府密告田单面君陈述赵国请求援军事宜,貂勃听后不禁哈哈大笑,此乃天助我也。
今日朝会,貂勃并没有率先发言,田单一看貂勃并不开口,自己这个空头丞相尚且还算得上领政大臣,便从席上站起长躬一揖,“臣启我王,各位大臣,田单以为当此之时,我齐国应出兵襄助赵国。一者赵国诚意甚足,割地不可谓不广,且多为富饶之地;二者燕国为我宿敌,若此次赵国战败而致使燕国做大做强,则我齐国又将面临与燕国的无休止纠缠;三者秦国吞并天下之心昭然若揭,正所谓唇亡齿寒,赵国失事或败亡,则我齐国将直接面对秦军之进攻,后果不看设想。总之,我齐国当出兵援助齐国。此田单个人想法,恳请我王及各位大臣考虑。”田单说罢又是一揖,然后敛衣端坐,面色肃然。
“丞相所言深得要领,然貂勃尚有补充。”田单说完,貂勃便站起,“我王,诸位大臣,貂勃刚刚得到军报,秦将蒙骜业已率军连破三城,目下直逼晋阳城下,我若出兵赵国,势必从此与秦国势同水火,若联军战胜,还则罢了,若战败,则我齐国将从此永无宁日。此外,赵国实力历经武灵王、惠文王两代经营,国力不可谓不强,当此天下大争之世,强国就在身旁,岂能不令人夜半惊醒!因而臣认为齐国出兵赵国可以,然除了割地,还应该有人质入齐,听所太后甚爱赵王之弟长安君,我看就请求赵国派长安君到齐国来吧,如此方可抱得两国结盟之约永固!我王、诸位大臣以为如何?”
“彩!”重臣首先应和道,田单眉毛耸了耸,终是没有说话。
“太师之言可谓鞭辟入里,本王亦表赞同,安平君有何高见?”齐王田法章转向田单,语气甚至尊重。
“臣同意太师的意见!”田单郑重站起,深深一揖。
“好!既然我们已经取得一致意见,那么还有一个问题,若盟约达成,我援赵大军当出师多少,何人为将?”田法章接着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王,臣以为出师十万,此举便足以震慑燕国,秦国也可知难而退”,至于援军主将,臣以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奥!太师指的是安平君吗?”齐王故作疑惑。
“我王英明!安平君抗燕六载,最后一战消灭燕军主力,如此军事才能不做援军主将何人能做?诸位大臣,你们说是不是?”貂勃转身朝着满座朝臣一扬手。
“太师所言甚是!”朝臣又是一声附和。
“既然如此,安平君!”齐王离开王座走到田单近前,“烦劳你责成丞相府与赵国办理盟约事宜,一旦盟约达成,烦劳安平君率领我齐师出兵援助赵国,届时本王当亲往郊亭为安平君饯行!”
田单仍是肃然一躬到地,“臣谢过我王,田单定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赵胜听田单说要长安君到齐国来做人质,当下就炸了,将酒爵重重地摔在案上,霍地从席上站起,“妄我赵胜视你为知己,你竟如此反复无常,为何要像齐王进言要长安君为质,你可知道那是老太后的命根子,太后早晚都要气陪侍,你们这是把我赵国往死里整!与你这等龌龊小人为伍,算我赵胜瞎了眼,告辞!”说罢就要甩袖而去。
“平原君且慢,待我把话说完,你再走不迟!”田单干下爵中之酒,慢慢站起来,走到赵胜近前,“你赵兄骂我是龌龊小人还是忘恩负义之徒,我田单都接受,谁让你当年从贼寇截杀中将我救出呢!赵兄安坐,待我把话说完,好吗?”田单语气甚是平静。
赵胜一看田单如此诚恳,气一下子消了大半,转身回到席上坐了下来,田单摒左右,回到席位帮赵胜斟满酒,也给自己斟满,举起酒爵向赵胜说道,“田单办事不周,连累赵兄受辱,田单在此赔罪!”说罢举爵一饮而尽。
“田兄,你也有难处,赵胜心领了!方才冲撞,万勿挂怀!”赵胜也是一口气喝完。
放下酒爵,两人默视良久,赵胜拱手道,“田兄若有什么见教,直说便是,赵胜洗耳恭听!”
“见教不敢,赵兄但听我一言!目下赵国虽然强盛,然君以为但就国力讲,可否与秦国相抗衡?”
“不如秦国!”
“若与秦国做举国大战,能否战胜秦国?”
“我赵国军力自当不输于秦国,何谈不能战胜?”赵胜颇为自信地反驳道。
“平原君此言差矣!两国交战,胜负不止依赖于疆场,更取决于两国的国力!何为国力?吏治、法制、财货、仓廪、盐铁、民众,此皆国力。若两国大决于疆场,实则为国力的大比拼,平原君扪心自问,赵国之国力能与秦国相较么?”
平原君沉默了,田单所说不无道理,抛却两国军队战力,赵国与秦国实在是想去甚远,这也是武灵王为何暗访秦国回来后便要推行第二次变法的动因所在,然而一直拖到今天,平原君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目前大势来看,秦国东出之势愈加强劲,赵国首当其冲,未来两国大战不可避免。若赵国想要稳操胜券,与东方六国建立稳固的同盟关系自是必不可少!”
赵胜沉思了一会,一口饮干爵中之酒,“田兄但等消息便是!”说罢拿起田单草拟的两国盟约稿件,头也不回地出了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