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似乎比黑暗更加急迫地想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太阳还没有落下,已经完全没有了轮廓。最多再过一个小时,生活区的人们就必须回到地下的住处。那时候黑暗还没有完全降临。
即使如此,这个晴天对普通人,尤其是这个生活区的人们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回忆。
人们面带笑容地和自己最亲近的人聚在一起,空地上几个孩子在做着简单的游戏。也有人对亲人以外的其他人微笑交谈,哪怕下个晴天他或者她不一定还能出现在地面上。如果下个晴天来得特别晚,每晚一天都会有很多人长眠地下。
人类毕竟是人类,长时间的饥饿、黑暗,都容易打垮很多人。
郭二轻轻打开音乐盒的开关,怀中依偎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四十岁的年纪,女人已经苍老得十分厉害。但是这并不妨碍郭二露出幸福的笑容,半边肿胀的脸庞一点也没有影响他。
怀里苍老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或许是种诅咒,或许是其他原因,他们只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在五年前,和当时生活区里的普通人一起长眠于一场极强的酸雨。他的妻子因为孩子的死埋怨了郭二五年,而郭二默默地守护着,不曾解释自己只能保护一个人的痛苦。
晴天觉得,生死别离频繁而不可预测的降临,这或许就是新世界人们选择淡漠感情的原因。修士,觉醒者,普通人,就如同仙凡之别,这或许就是三种人类不能平等存在的理由。郭二依然强壮,而妻子随时都可能离去。
不过看上去两人已经合好,这就很好。
只不过任谁都看得出,女人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天,将是她看到的最后一次晴天。
晴天躺在一块水泥板上望着即将落下的夕阳,模模糊糊的,只能大概知道太阳在某一片区域。书中看到过很多描写夕阳美景的段子,也有很多向往夕阳美景的人渴望突破繁华都市林立的高楼,回归自然。如今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不复存在,连带着连夕阳也抛弃了人类。
旧世界的人们一定无法想象,某一天里人类失去了这些看似平凡的东西时,会多么怀念和渴望。
这时候的晴天大脑里逐渐变得空白,无数的想法在脑海里产生,却又如同平静的大海里抛下一颗颗的小石子,涟漪不断又微不足道。仿佛灵魂脱离了身体,如同一个旁观者,只是冷漠地看着一切,不悲不喜。
慢慢地闭上眼睛,晴天仿佛听到了某种低沉的声音,来自身边生活区的人们,来自周围残破的废墟,来自越来越浓的雾霾,甚至来自被遮挡的即将落下的夕阳。
这声音低沉而悲伤,如同吟唱,又像在呜咽,沉闷不堪。
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突然间霸道得如同滔天巨浪般拍向大脑中某处,低沉的声音化作无数愤怒的嘶吼,声音振聋发聩!
周围的人们惊恐地茫然四顾,一股让人心悸的恐惧突然间降临。声音和色彩仿佛被某种力量从这个世界里剥离出来,包括郭二在内的觉醒者们瞬间被冷汗浸透了脊背。他们可以感受到,仿佛整个世界的元素之力都在向着这里聚集。
普通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觉醒者们同样不敢出声,骤然凝聚的元素之力仿佛在冲击着他们体内的谋道屏障,那是传说中蜕化为修行者才有的感觉。但是他们没有一丝惊喜,因为如此强大的力量,冲破那道屏障之前,恐怕就已经吞噬了他们的生命!
“小天……小天!你没事吧?”
晴天的意识重新回归身体,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脏脸,粗糙的胡茬,口臭扑鼻,是老孟。头晕目眩的感觉仍旧在,加上胸口恶心,吸了一口陈年口臭,于是晴天翻身下地,险些吐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
“呃,可是你吐了,是病了?”
“不要离我这么近说话,我怕把黄胆都吐出来,呕……”
如同刚刚经历了生死,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晴天一屁股坐在水泥板上。半年,紧紧间隔了半年。发作的时间几乎缩短了一倍!知道又是老孟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但是他没有道谢的心情和力气。这次虽然没有直接失去意识,但大脑几乎炸开的感觉让他差点崩溃。
晴天知道,自己的身体刚才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恐怕和以往一样,自动的超负荷异化了。如果不是老孟打断自己,最好的结果就是和上次一样失去意识。
“对不……”想到刚才可能伤了某人的自尊,晴天决定道个歉,以换得往后几天的耳朵清静。结果扭过头,却看到老家伙正色眯眯地盯着某个生活区的女人。
老孟两手插进裤兜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看的其实也不是那个女人,而是那女人身后的某个方向。
晴天看不到的是,老孟的左手在裤兜里微微地颤抖着,几次想要握紧都失败了。刚才,他正是用这只手按上晴天的额头,打断了他的自我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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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
遥远的某处,一个女子身着白色长裙,乌黑的秀发如同瀑布般垂落在肩头。她静静地抬步踏上一节节阶梯,这里是一条蜿蜒伸展向上的宽阔走廊,每隔十米挂着一盏吊灯。尽管不能让这里亮如白昼,但是数十盏的数量足以让第一次踏足这里的人乍舌不已。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黝黑厚重的大门,大门紧闭,十多米高的大门上是一条怒目翱翔的浮雕巨龙。巨龙栩栩如生,如同高高在上的君王般俯视着站在门前的任何人,给人一种门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
迟疑了许久,女子推开大门。厚重的大门发出晦涩的声音,在走廊里久久回转。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顶硕大的吊灯比身后那扇门更大。吊灯并没有打开,房间正中只有一个火盆发出微弱的光亮。一位干瘪瘦弱的老妇裹着一条灰色的毯子盘膝而坐,正在往火盆里加进新的木炭。
“太祖母。”
听到女人的声音,老妇手中略微一顿,把手中的木炭添进火盆,这才对她招招手。老妇指了指对面的坐垫,用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说道:“紫雨,过来,坐。”
长裙女子弯腰行礼,恭敬地前行。老妇轻轻挥手,那扇大门在身后再次发出晦涩的声音,缓缓地关闭。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老妇双目微垂仿佛入定。火光摇曳,照亮了对面的另一张脸。
干净的脸庞,细长的弯眉。此时的上官紫雨脸上没有了那条可怖的疤痕,却冷得仿佛一座冰山。双手恭敬地摆在膝前,上官紫雨静静地看着老妇。直到老妇再次拿起一块木炭,才用她特有的沙哑的嗓音开口道:“太祖母快要进阶了么?”
老妇将木炭扔进火盆,仿佛没有听到,悠悠地拿起火钳翻翻炭火。指了指那扇厚重的大门,老妇开口道:“你觉得这道门代表着什么?”
上官紫雨陷入了沉思,能够进入这扇青龙门的只有上官家族直系。在外人的眼里,这是上官家族的象征,这里是族中最神秘的祠堂入口。代表着什么,当然是代表着青龙城的绝对统治,代表着上官家族的特殊地位。但是她不敢说出来,既然太祖母问起,自然不是这么简单。
“修士的命运就如同这道门。”老妇苍老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把上官紫雨的思绪完全拉了回来,“外面的人对我老太婆心怀敬畏,恐惧,甚至还有压抑着的憎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人觉得,我老太婆也只是一个畏寒的老妇,也会需要升起火盆取暖。外面那条挂满吊灯的长廊,会让他们觉得门后一定富丽堂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既空旷又阴冷,阴冷到我的小紫雨甚至不愿意踏进来。”
“我并不愿意打开头顶那盏大灯,因为那会让这里显得更加冷,更加静。修士也是如此,感元、聚元、御元。绝大多数修士都穷尽一生的时间让自己和元素之力走得更近,不管是为了活的更久,还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然而到了御元阶段,生命已经足够漫长,只要不想死,不找死,就可以一直生存下去。至少两百年来,还没有老死的御元强者。”
老妇如同陷入了沉思,或者沉睡。但是上官紫雨的心紧张地几乎跳出来,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呼吸太过粗重,以免打乱了眼前老人的思绪。
大厅里落针可闻,火盆里啪啪的声音仿佛主宰了一切。
“紫雨,太祖奶奶已经两百二十三岁,也可能是两百二十四岁,谁记得清呢?当年龄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当时间都变得不再有意义。人生还能剩下什么?”老妇的声音开始泛着让上官紫雨心酸的悲凉,“两百多年,从旧世界到新世界,我已经见过太多,经历太多。我已经活得够久,却必须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在这冰冷的青龙殿中度过一年又一年,守着祠堂里躺着的那些兄弟姐妹,守着门外面的玄子玄孙。”
“在世人的眼里,御元强者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拥有漫长的生命,被赋予人神的尊称。可是我们终究只是人,虽然极其缓慢却依旧在不停地衰老。我们和普通人一样不喜欢孤独,不喜欢寂寞,不喜欢看到自己苍老的如同鬼一般,连自己都觉得可怖的外表。”
“这世界仿佛有一种力量,不让我们死去,却将一切人类不好的东西强加过来。将我们和人类拉得越来越远,却让我们的心更加渴望离人类近一些。这股力量仿佛在召唤我们,诱惑我们,甚至是逼迫我们,去推开御元之上的那道门……可是,御元之上会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老妇仿佛在自言自语。
“很可怕……”
“不知道那扇门后是什么。”
“未知,所以可怕。”
老妇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宛如一个怕受到伤害的普通老人。
“紫雨,你去了野外。”老妇突然问道。
“是。”
“你母亲知道么?”
“不知道。”
老妇沉默了许久,伸出干瘪的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那么,你来是有事情想和太祖母说么?平时你这个丫头可没有这么好心,专门来看我这个老不死。”
“太祖奶奶,紫雨来看你还少吗?而且我这次是专门为你找宠物去的!”
“给我找宠物?你是想让太祖奶奶给你做义工吧?”老妇看到上官紫雨拿出的地龙蛋,感受到里面的生命气息,慈祥地轻点了一下上官紫雨的额头,“怎么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受人欺负了?”
“没有。”上官紫雨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我在野外可能遇到一个先天异化的修士。”
老妇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慢慢收回,沉声道:“先天……异化么?”
上官紫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述说着自己的判断,许久才发现老人家的眼神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
“应该是,很古怪的异化。异化的时候身体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速度力量都翻倍地增强,这不大可能是脑异化可以做到的,而且……太祖奶奶?”
“老了,真的老了,才聊这么一会,又觉得乏了……”
老妇慈祥地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笑了起来。
“你这个丫头,族里那些兔崽子早晚误了你,好歹也是一些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身为长老净给你说些莫须有的东西。你知道先天异化意味着什么么?”
“先天异化,其实就是一种跳跃了普通人和觉醒者身份的人,这种人在娘胎里就已经在无时无刻的对元素产生着吸引力。元素这种东西,人们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它无处不在,却不知道它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存在,因为什么而存在。如果真的是那场灾难的产物,如果真的是辐射打开了人与元素之力的隔阂,那么曾经的灾难场不就成了强者的乐园?”
“实际上,元素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核爆应该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一扇大门,让人们看到了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一种叫做元素的东西。”
“元素就如同是一种未知的力量,人们只能根据表象用五行来划分,实际上也不见得是对的。元素让人类变得更加强大,得以在某种意义上继续主宰这个世界。但是……元素绝对不是人类的朋友。任何一个修士超负荷异化的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严重超负荷的元素刺激会让修士随时可能踏过鬼门关。”
“先天异化,从还没有意识就开始不断被元素之力主动侵蚀的人啊,真的可能存在么……”
“……”上官紫雨看着久久不再说话的老人,拉过毛毯为她盖得更严实一些,轻轻地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