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所虑诚是。”吴从龙看着石越的眼睛,只觉浑身都热血沸腾,他生怕石越被潘照临说动,抢着回道:“然而在下以为,宗室中固然有人安于享乐,却也不乏英俊才杰之士。朝廷为安全宗室,对宗室诸多限制,只怕也有不少人盼着有机会一展鹏翅。”
“子云说得极是,本朝宗室,犹多才俊,这亦是清议一向所惋惜的。”陈良也忍不住说道。
封建南海!即使是陈良这样老成而无甚野心的人,也不由得被这“异想天开”所震撼!
也许,这才是赵宋万世基业的开端!
“大鹏不过几只,麻雀却有成千上万,有这些麻雀在,太皇太后又岂会答应?!”不知为何,潘照临似乎非常反对此事。
这令得石越都有点意外。
然而,吴从龙此时却完全没有去细想潘照临为何会反对,他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提出来的这“异想天开”的构想当中。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在下愿意上书朝廷,试探朝廷之意!在下相信,以太皇太后之英明,不必有触龙,亦知道如此做才是为了赵家好!此乃千年之长策!”
潘照临已是沉下脸来,厉声道:“纵是千年长策,若惹得怨声载道,又有甚好处?纵是吴大人上书,天下人又岂会不知这是相公之意?相公身居高位,更要避嫌疑,那些不满的宗室,难保不会籍此造谣,污蔑相公是借此驱逐宗室,有不臣之心,又当如何?”
这话却是说得厉害了,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吴从龙心里甚是委屈,却不敢再争辩,只是涨红了脸,望向石越。
石越也是一脸不解的看着潘照临,说道:“先生所虑虽然不无道理,然我身居相位,既是有大利于国家的事,又岂能畏首畏尾,不敢作为?子云之策,我以为甚善。封建南海,实为一举多得。两千年之前,周人兴于陕西,用封建诸侯,而将华夏势力拓展至函谷关以东;西汉立国之初,亦是借诸侯王之力,控制关东、长江以南。华夏版图中最为稳定之部分,封建之功,绝不可没。汉武以后,后儒不知封建本意,只知封建之害,却不晓封建之利,故恢复封建,遂成迂腐之论。然汉唐经营西域,不用封建之策,历时千年,中国强盛则有之,中国衰弱则失之,经营千余年,不仅今日西域不归中国所有,甚至连西域之民,也绝少汉人。其中之原因,岂不值得深思?故我亦以为,今日若要经营南海,非有封建之策,绝不能使南海华夏之。封建之制,有周制、有汉制,以形势论之,今日之形势类西周,世人亦以为周制胜过汉制,故吾用周制!”
“周制?!”吴从龙几乎忍不住要惊呼起来。尽管大宋朝绝大多数的儒生都知道要恢复周制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恢复周制,亦是无数儒生的梦想。
“不错,我将建议朝廷,用西周封建之制!”石越的脸色,也因为兴奋而隐隐变红了,“封建南海,除为了经营南海外,还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宗室问题。”他转向曹友闻,“海商们的抱怨,亦可迎刃而解!诸国封建,海上之商机,将百倍于今日!”
曹友闻点了点头。他心里当然知道,这将是多大的机会。对他曹家来说,尤其如此——到时候,所有诸侯国,最需要的,除了粮食布匹,就是兵器!什么注辇国,它可以去死了!
“此乃解决东南危机最好的办法!”石越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国丧期间,忘记了赵顼死去的悲痛,他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微笑,“它不仅是我华夏的另一匹小马驹!”
没有人知道石越这句话的意思,没有人注意到他说的是“不仅”,在石越看来,封建南海,还可以解决他更多的难题——比如,他不必再担心人亡政息,因为他将开启一个华夏文明内部竞争的时代,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非徒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时代。他将华夏文明变成了许多个的鸡蛋,放到了不同的篮子里,而且,这些“鸡蛋”还会相互竞争。历史告诉石越,过一二百年,南海的诸侯之间,会相互爆发战争,这些战争会旷日持久,最后只有强者能够生存。而在这一二百年之内,诸侯们会一致对外,向“非我族类”进行扩张,同时,其中必有许多出色的诸侯,会竭尽所能的招揽人材——这甚至会让大宋朝感到压力。
也只有在这种文明内部竞争的环境中,才会有所谓的“百家争鸣”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对于华夏文明内部的秩序,这还将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新的西周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士大夫的地位会得到质的改变,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虽然极高,但是,他们依然没有选择权!尽管儒家的价值观是一种“天下价值观”,但华夷之辨,兼之有风俗语言文化之不同,还是会让他们不那么愿意投靠被视为夷狄的辽夏等国。但是,将来的南海诸侯们却不同,他们都属于华夏!拥有选择权的士大夫,将是什么样的风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因为,他只在古籍中,读到过春秋战国的士的风采。
另外,石越还会得到一份赠品——他再也不用担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贸易会在有一天被权力者中止,因为,在大海之中,将有了与大宋朝紧紧联系的血脉。
名副其实的血脉!
石越已经意识到,他很快将迎来他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这亦将是大宋朝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石越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游说高太后与两府。他知道众人需要什么,石越相信自己拥有足够能打动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的筹码。
“子云,我读过你的札子,子云熟知历代典制,子云回去后,可拟一个章程出来,送到两府。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
“是。”听到石越的吩咐,吴从龙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条由青色的云彩铺成的大道出现在自己眼前。
4.
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还没有从白日的兴奋中缓过来,换过药后,他又叫侍剑找来一张南海的地图,放在桌上认真的研究起来。
其实远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经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婆罗洲以东有无数的岛屿,岛屿以东叫东大洋海,东大洋海的东边,则被视为太阳升起的无人之境。他们也知道,在三佛齐与天竺之间,有细兰海,在天竺与大食之间,有东大食海,在大食的西边,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无数的国家存在,而这些国家的更西边,则被视为太阳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说,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间的天下。人们的知识,并不如后人想象中的那么贫乏。当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劳,因为它将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识,普及给了多数人。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余年后,宋朝的地理学,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白水潭发起的《博物全书》计划,便代表着很多学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学院能够承担东南卷与海外卷的编撰,绝非仅仅只是它地处杭州的原因,其对东南诸路与海外的认识,与十余年前相比,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的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亦适合种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铁矿……”
“相公……”
侍剑唤到第二声,石越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见侍剑正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石越不由诧道:“有何事情么?”
侍剑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会,方小声说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石越不觉讶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临的神色,不由摇摇头,道:“潘先生不过是有点多虑,不要紧的。”
“但是……”侍剑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辞,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或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是觉得,潘先生于封建之议,颇有抵触。”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图上,“议事总要集思广益,潘先生所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布君实相公为山陵使,我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尽快去说服君实相公。”
“是。”侍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便是柴远去辽国游说辽主之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范大人带柴远去辽国,令他设法去接近辽主,或者直接与朴彦成联系,不更好么?如此更不容易泄露……”
“这不过是故布疑阵。”石越的手指已经划到了三佛齐,“我就是要令萧佑丹弄不清这柴远的身份。柴远既是代表大宋,却又与朝廷无关。这等事,瞒过朝廷容易,但萧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设计,干脆让仲麟带着柴远去,然后再故布疑阵,让萧佑丹一开始便认定这是朝廷的计策,他定会一路追查柴远的身份,一旦查到柴远与仲麟有关,凭他再聪明,亦只会认为柴远是朝廷派去的说客,却绝想不到原来柴远与朝廷无关……”
“这又有何好处?”侍剑越发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