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却是忍下不耐烦的“嗯”了一声,“你直说罢!”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泽在薛奕帐下日久,平时说话亦多是直来直去,这时更不客气,向赵宗汉、柔嘉欠欠身,道:“宫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邺国公与县主若欲在南海建国强盛,则实不可不重视海商。”
“这又是为何?”柔嘉望着宗泽,目光中难得的带上了一丝虚心之意。
3.
在柔嘉的心里,眼前的这位海船水军将领,的确是与他人不同的。
离开汴京前的许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无论听到多少谣言,无论是谁来问她,她都保持缄默。她将把这些带到南海邺国去,带到她生命的尽头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别人。如果说这些年的时间,她有何变化,那么就是她已经懂得沉默。
但她无法控制,许多记忆的片断,常常会没来由的突然从心底里不请自来的冒出来。
“十九娘,你只须点个头,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无论哪家的衙内,或是这一科的进士,不论你看中了哪个,我定然都帮你说定亲事……”
十一娘的话,便仿佛是刚刚在柔嘉耳边说过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传说中,那里有令中原人闻之而色变的瘴疬,各种毒蛇猛兽,不讲信义不知礼仪的蛮夷……尤其是邺国的封地,更可能有战乱的危险。
柔嘉当然知道这些危险。
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详详尽尽告诉过她邺国的处境。
熙宁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还在朝廷定策之前,这个消息便以讹传讹,很快以各种各样的版本传遍了南海诸国。虽然朝廷无意引起战火,封建之主要对象,是没有建立强大国家的岛屿——主要以摩逸诸岛、婆罗洲为主,不仅远离三佛齐等南海强国,连阇婆国和黄金半岛(黄金半岛,古时对马来半岛的称呼,源自古印度语意译。)上的城邦部族,都离得远远的。但没有人知道三佛齐国王听到了什么样的流言,总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怀不安的三佛齐终于按捺不住,三佛齐国王大举兴兵,吞并了位处黄金半岛,在大宋、真腊、三佛齐之间三面讨好的丹流眉,想以强大的武力,威慑诸多属国不要轻举妄动。
十一娘曾经告诉过她两府对三佛齐动机的分析——三佛齐国王打的如意算盘,乃是料定六月之时,信风不利于南下,纵使薛奕上表请求出兵,大宋亦无法马上出兵加以惩戒。等到十一月东北信风刮起,三佛齐早已稳定局势。而且有关大宋国内动荡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已传至三佛齐国内,南海更有传闻说辽国兵临宋朝北境,虎视眈眈,而朝廷又要动用大量的船只运送诸侯前往封国……这种种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齐相信朝廷不可能为了一区区丹流眉而兴兵。
但是,三佛齐终究是棋差一着。
它那边厢刚刚吞并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请明三佛齐之罪以讨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复,便与广州知州狄谘、归义城都督蔡确,以及上任未久的权凌牙门都督谢本中商议妥当,四人一面上表请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军约三千余人,大小战船数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处征得的五国联军,还有各海商的武装商船百余艘,迅速的组成了大小战船上千艘、兵力几近三万的大军,由归义城都督蔡确担任主将,薛奕任副将,大举南下,讨伐三佛齐。
联军在凌牙门附近,一战就击溃了号称善于水战的三佛齐水军,将还滞留在丹流眉的万余三佛齐精兵困死在黄金半岛,无法回国。八月,薛奕帐下的宗泽,率三百战船,五千余众,溯河而上,抵达三佛齐都城詹卑城,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齐国王亦被城中贵人所擒,献予宋军。
九月,薛奕赶在信风回撤之前,将三佛齐国王送往汴京。送俘的虎翼军押送着三佛齐国王,自广州北上,一路招摇,轰动一时。朝廷封三佛齐国王为违义侯,赐名赵守忠,在京师赐第安置。
而正是与这违义侯赵守忠一道抵达汴京的蔡确、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邺国公赵宗汉的提前封建。
蔡确与薛奕在奏折中明确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轻易攻灭三佛齐,除了先帝英灵庇佑外,主要是因为二人早已“预知”三佛齐有不臣之心,“早为之备”,因此,虽然事起突然,仍然能当机立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获此大胜,足以震慑诸蕃。但三佛齐毕竟是南海强蕃,虽然攻灭其国,但其精兵仍在,余威犹存,而其国中部族众多,更难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齐同时亦向注辇称臣,此番攻灭其藩属,难免招致注辇国诘问,更有降附贵人说在三佛齐水军大败后,其国王便已遣使,向注辇国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义,存亡国,续绝嗣,请朝廷复丹流眉之国,并割画三佛齐为三国,立三佛齐王太子为三佛齐国主,领一国;而以亲贵诸侯宗室,分领其余二国。如此一来,大宋师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国知大宋重礼义,即使伐灭三佛齐这等有罪之国,其能存其国家,如此内可安诸国之心,使其对大宋既怀畏惧,又知信服;外可塞注辇之口,令其无出师寻衅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为,存三佛齐王太子为一国,既可削弱其势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顽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于狗急跳墙。而朝廷再封建两亲藩于其国中,与凌牙门海船水军互为犄角,亦足以钳制三佛齐之任何妄动。
两府最终采纳了蔡确、薛奕的建议,在枢密院,汴京的官员们从地图上将三佛齐一分为三。朝廷封三佛齐王太子为镇海侯,赐名赵惟礼,将原三佛齐的中间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给了他。而原三佛齐的东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齐旧都巴林冯在内的富庶地区,则成为邺国,全部封给了邺国公赵宗汉。至于西北部分,则成为周国——被封建在那里的,乃是目前为止,惟一的一个异姓诸侯,周世宗柴荣之后,国宾崇义公柴若讷!
这其中自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
邺国公一族,自然十分亲贵,符合蔡确与薛奕所请求的“亲藩”,但实际原因,却并非如此简单。两府封建邺国的重要原因,实是因为清河在宫中权势日盛,两府则千方百计要削弱其“党羽”——邺国公因与清河一家关系非比寻常,柔嘉又与石越有种种传闻,而首当其冲。否则,邺国公虽然血脉亲贵,但封建时却要论宗论房论长,一时半会还真轮不到他们一家。但司马光、范纯仁这些相公们,恨不能将邺国公一府连根拔起,全部远远地赶到南海去,眼见着没几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们突然间便发现了邺国公赵宗汉的“德才兼备”,有“英宗之风”,硬生生便将邺国公一家,赶到了南海邺国。
而周国的封建,则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笔。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复封建之制,那么曾经禅让帝位给大宋的国宾柴氏,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里面却未必愿意柴氏子孙封邦建国,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于是,又一家“亲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齐王太子与三佛齐之属国监篦国、蓝无里国之间。
无论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诸侯们,还要以后将被封建的宗室们,邺国与周国的前途,无疑是最为凶险的。
新的环境、瘴疬、疾病……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诸侯都要面对。
但根据枢密院的文档,摩逸诸岛上的部族,几乎不可能对诸侯们形成实质性的威胁,那些部族不仅不擅长战斗,而且其弓矛大多都无法刺穿宋军的铠甲……而邺国与周国要面临的,却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环境:周边的国家更加文明,便意味着他们有更强大的政权、军队,更好的武器、盔甲、战船,而从邻国到他们需要统治的臣民,只怕都不会对他们抱有什么善意,尤其是那位镇海侯赵惟礼,他拥有三佛齐残存的军队,数量庞大,装备精良,他的背后,可能还有传闻中强大的注辇国——两府诸公尽可以不把遥远的注辇国当回事,不相信它会劳师远征来挑战大宋的权威,但是,对于邺国与周国的君臣来说,心里面是永远都无法如此乐观的。
更何况,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对她说注辇国很有可能会出兵——虽然这也许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吓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汴京。因为十一娘也曾经苦口婆心的劝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帮到她的父亲与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运就是如此,出嫁从夫,未嫁从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来。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宠她,即使十一娘再聪明,也无人能改变这个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样聪明,也是无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虽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却极少。尽管过去了这许多年,在她的心底,亦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更何况,她爹爹封建后,她便是邺国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变,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里,真的便会有什么好结果么?那些追名逐利的男子,是断不甘心被一个女人耽搁前途的。尚公主尚会有许多的牢骚,何况一个外藩诸侯的女儿!
许多的事情,柔嘉心里面是明白的。
她年岁渐大,却一直不肯出嫁,虽然爹爹依然宠着她,但是,宗室中的闲言闲语,她又岂能一点也不知道?便是邺国公府内,虽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后院到兄弟姐妹之间,或好意或歹意,总是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到她耳里的……
年纪越大,汴京对她,那种无形的压力便越大。
虽然她一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来回击他们,但是,她的心里,实是无时无刻不想逃离那里。
虽然她也常常会舍不得离开……
有一天,能够离开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传说中的大海,去到一个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建国,远离那些宗室,远离那些流言蜚语,对于柔嘉来说,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惧怕瘴疬与疾病,甚至常常会胡思乱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疬究竟是怎样的,想象自己那样的死去,有时竟会有一种渴望……
她也不害怕战争。
她甚至有些渴望战争。她会幻想,自己能象他一样,指挥千军万马,击破敌虏……当年,他在陕西的每一次胜利,她都想方设法的打听,反复的在心里构建一副副的图画……
如果她能象平阳昭公主一样,即使是在万里海疆之外,她战胜的消息终能传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惊吧?她会忍不住想象着他听到自己统率军队,大胜蛮夷的消息,她实是很想看看他那时的表情,虽然她知道,她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六哥御笔画出柔嘉县采邑,御赐金鼓、斧钺……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温国公主,也断然想不到,柔嘉心里的这些想法,更何况两府的那些老头?他们肯定以为,骄纵得不象话的柔嘉县主,亦只不过能在万里之外的邺国,叫人举着这些东西招摇过市,炫耀威风……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着眼前这位因攻破三佛齐都城而名噪一时的年轻将军——她离开汴京后,也曾收到过十一娘的书信,所以,她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义上是奉枢密院之令,前来护送邺国公前往封国,实际上却是因他的原因才来此——否则,纵有枢府之令,区区一个邺国公,薛奕是断不会将自己的左膀右臂派来护航的。
十一娘的信里特别提到,两府详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与曹王,因为身份尊贵,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员为两国世卿以外,其余所有诸侯国,朝廷除了统一派遣史官外,绝不派遣任何官员。但是,十一娘却在信里特意要柔嘉转告她爹爹,凡事尽可以多征询宗泽的意见,不必有太多顾忌。
十一娘说得这么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曹友闻的背景,而宗泽的背景,则让她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远的离开汴京之前,她也不曾见他最后一面。但是,看到宗泽,她心里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方才邺国公对下官说过,邺国据有三佛齐旧都,他日邺国营建国都,亦只能以巴林冯为新邺城。”宗泽的声音,将柔嘉拉回了现实。“但县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邺城至镇海侯之詹卑城,无论水路陆路,都不超过一昼夜之日程!而由新邺城至凌牙门,最快也要五昼夜。”
柔嘉一时未弄清这和海商又有什么关系。但她依旧耐心的望着宗泽,让众人啧啧称奇。
宗泽看她神色,知她没有转过弯来,只得又说道:“此前邺国公与县主皆说过,邺国西接三佛齐,东连阇婆。阇婆自淳化年间与三佛齐大战,其英主穆罗茶王兵败身死后,便已四分五裂,国内诸侯林立,各据一方,其国与三佛齐为世仇,其既无心亦无力对邺国构成威胁,故邺国之忧,在于西界。然虽说如此,以邺国之地,却亦只有巴林冯适于建都。此城地势平坦,有大河穿城而过,城中水道密布,转运极其方便。而城外气候温和,更利于耕种。纵观邺国之地,兼利农商者,舍此再无第二处。况且巴林冯原为三佛齐旧都,虽遭废弃,然规模犹在,邺国公只需在原有旧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户口之盛,在南海亦称得上大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听着。她既不明白为何有河流、利于耕种就适于建都,更不明白户口多有什么稀奇的……她只听出来一件事,宗泽的意思是他们只能在那个什么巴林冯营建他们的新邺城。
那么,她所担心的,便会成为现实。
果然,便听宗泽又说道:“但如此一来,新邺与詹卑却隔得太近了。虽然传闻镇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三佛齐此番兵败,不仅国王被擒,国土更被分割为三。其原有之属国,自然不免要生轻三佛齐之心,三佛齐只怕不会善罢干休。今日之势,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举而彻底翦灭此强国,并其国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逼迫过甚,使其为困兽之斗,则难免令南海诸国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大量兵力,更使注辇国得可乘之机。西南夷覆车之鉴,不可不慎。况朝廷如今忙于内政,而封建诸国,犹为紧要,更无暇分心于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镇海侯为一国之不得已处。然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虽欲安静,只恐人家不识好歹。到时候首当其冲的,便是邺国与周国。”
“果真如此,亦不足为惧。”曹友闻忽然笑道,“从西南夷得到的教训,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这次为丹流眉复国,存三佛齐之嗣,可谓仁至义尽,说到底,这般辛苦,亦只不过是为了安诸蕃之心。即使三佛齐那王太子再次作乱,即便是注辇国出兵,只要南海诸国知道朝廷并无将其一一翦灭之心,他们即使不依附朝廷,亦会心存观望,绝不会冒冒然就与三佛齐合纵。单单只是三佛齐的残兵败将与注辇国的远道之师,却是要好对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