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得甚是。”那两个护卫笑道,二人显是深以为然,一个护卫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还听说一件事,说皇上还赐了金鼓斧钺给柔嘉县主……”
“谣言罢了。”卫棠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宋朝可不至于出这……”
但他话未说完,便听一个护卫指着岸边,说道:“大人你看,柔嘉县主的仪驾……”
卫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一队锦衣禁军举着旗帜、金鼓、斧钺,吹吹打打,簇拥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招摇而来。
“那哪是……”
“便是柔嘉县主了,她最爱男装打扮……”
卫棠连忙又仔细望去,便见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从他船头路过,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位传闻中的柔嘉县主——突然,卫棠呆住了,“是他?!”
2.
“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曹友闻负手而立,默念门前楹联,待念到“予怀浩渺”四个字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边景色,心里便只剩下艳羡了。
在寻常人看来,这无非是西湖畔一处普通的宅第,并无甚出奇之处,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不难发现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实在别具匠心。
不知自何处引出的水自西向东,仿佛隔绝尘世,涤秽洗襟,环着宅子流淌,最后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桃,间杂着嶙峋山石,周遭小径,全是石板铺就。此时举目虽不见绿意,却不难想象春和日丽时此处风光。曹友闻甚至可以想见主人家推开大门之时,只见西湖烟波,春水送绿,远处云舒云卷,孤山如梦似画。教人想着都有悠然神往,尘虑尽消之感。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想要叹息的感觉,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蹄声,他急忙回头,见是一个青衫老翁正骑驴而至,他的脸上皱纹满布,似乎遍历风霜,但却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气度。
曹友闻又惊又喜,还未及趋前说话,那老翁眼神锐利,却早已经高声叫了起来:“是允叔!你来杭州了?”
“啊!”曹友闻急步过去,拜倒参见:“世叔金安,小侄有礼。”
“允叔不必多礼。”那老者已下了驴来,一面将驴交到小童手里,一面趋前几步,扶起曹友闻,笑道:“可有两年还是三年未见了?三郎道你来往广州渐多,少回家乡,怎的这次却舍得回来了?”
他一口气问出这多问题来,曹友闻一时却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听老者又笑道:“方才见允叔你看这楹联,可瞧出来是谁的墨宝未?”
曹友闻心里更觉好笑,但又装模作样的鉴赏了一番,红着脸摇摇头,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须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进,只知那阿堵物,可还记得半句诗书?你可看清楚了,此联乃是王侍中王相公亲笔手书!”
“啊?”听说这竟是王安石的墨宝,曹友闻亦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这墨宝却甚是不易,这杭州城内,等闲人物,难求一字,难求一字……”
说话之间,老者已拉着曹友闻的手,进了屋中。
地上铺的是用片金线织出的花纹繁丽的厚锦,壁上挂着的卷轴或者大或小,有诗有画,曹友闻一眼扫过,便看到许多个熟悉的名字:范文正公的《动止贴》、蔡君谟的《中间贴》、张商英的《惶恐贴》、徐熙的《鸡冠蝴蝶图》、王维的《雪霁图》、大苏的《雨竹图》、王驸马的《西岳降临图》……,尚有许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来也无一不是名士大儒,寻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壁,舍不得轻易示人,偏偏这许多东西挂在一间房里,却有些不伦不类,予人零乱无章之感。
曹友闻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见,颇为惊叹,只觉营造之妙,处处高人一等,但进得此厅,终于复有熟悉之感,原来主人家手笔,始终未变。
“允叔有些年不曾来了,”老翁捻须笑道:“如今不止这宅子重新修葺过,室中字画,也非旧时观。允叔以为如何?”
“妙极,妙极,”曹友闻拊掌笑道:“世叔所有,无一不是大家精品,哪个名字说出去不是振聋发聩,难为世叔能够收罗!”
那老翁闻言,更是得意,他们说话之间,早有侍女们进来焚香烹茶待客,曹友闻一看,只见这些侍女个个容貌俏丽倒在其次,穿着打扮却是越发与众不同,个个梳着高髻,膨大的罗裙垂泄而下,里面着素色的轻裾,移动时露出云头锦履,行走无声,袅娜生姿。
又听那老翁笑道:“似我们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后院,建了一座藏书阁,搜罗了海内珍本奇书,如今在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虚名,允叔此来,不可不看。”
曹友闻心中好笑,嘴上却恭维道:“世叔公侯之后,清华之气,自不能与寻常商贾之家等提并论。七郎饱学多才,更有祖风,琼林赐宴,指日可待。”
老翁听他如此说,更是欢喜,却若有憾焉的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则兄弟一榜进士,更是一桩美谈。”当下便跟曹友闻说起当日如何营造这宅院,收罗书画种种艰难不易。
曹友闻口中奉承,心里几乎已将肚皮笑破。
那老翁却谈兴颇浓,说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要问曹友闻的来意,奇道:“噫,允叔此来,难道竟是与老朽谈这些么?”
曹友闻却是有事而来,只是听他絮絮叨叨,说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断他,这时好容易找到说话的机会,连忙说道:“小侄此来,确有一桩喜事。”
“喜事?”老翁捋须望着曹友闻,“这喜从何来?”
曹友闻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双全,尚待字闺中,此番却是受人之托,前来成就一桩好姻缘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闻一眼,傲然说道:“不知却是谁家小儿郎?”
“好叫世叔欢喜,这家小儿郎,却是天潢贵胄,说起来乃是当今官家的皇叔,邺国公第十子赵仲玶。”曹友闻一口气说完,本以为老翁定会喜动颜色,马上应诺。
谁知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声,“原来是他家的儿子。”
曹友闻不料他如此反应,大吃一惊,诧道:“世叔难道竟连邺国公的儿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闻,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简家的小娘子结亲的是谁?”
曹友闻心里顿时明白过来,笑道:“世叔这却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简结了雍王这个亲家,便以为邺国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声,“难道国公家还比得上亲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爱子,当今天子的亲叔叔!李承简家!”
曹友闻叹了口气,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邺国公家柔嘉县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没有不知道这位县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县主离京之时,官家流泪相送,御赐金鼓、斧钺,更在邺国御笔画出柔嘉县做为采邑,世叔可见过哪家亲王的县主有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开国以来,世叔又可曾听说过?”
“啊?原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千真万确。”曹友闻说来,自己都觉得又是好笑,又是骇人听闻。他其实亦听说过此事的一些传闻,据说当日决定封建邺国公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不舍得柔嘉离京,曾劝她在汴京择婿,但柔嘉执意不允。柔嘉县主离京之时,不仅两宫太后都极怜惜她,多有赏赐,小皇帝更是含泪相送,依依不舍,在温国长公主的撺掇下,居然颁下如此荒唐的封赏。虽然朝中对此多有微辞,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机会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这实不过是慷邺国之慨,反正有什么麻烦,那也是万里之外的邺国担着,竟是应允了。只不过听说温国长公主后来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便是。而柔嘉在京时,尚还老实规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后,却故态复萌,整日抬着御赐的金鼓、斧钺招摇过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来了这么一位县主。
但曹友闻此番受人之托,前来说亲,他不敢乱说宫内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县主的事来,权充虎皮。但这等在大宋朝骇人听闻之事,却亦的确能令面前之人动容。
原来他拜会的这老翁姓卢,唤作卢道传,与曹家乃是几代通谊之家。据说其先祖曾仕后周,做过上将军,入宋后更拜为越国公;祖上还有人在真宗时曾做过殿前防御使、封过侯爵。这些故事,那卢道传津津乐道,曹友闻自小听得多了,至于真假,那自是没人知道。不过卢家祖上如何虽不好说,但倒了卢道传这一代,却的确可称得上富甲一方。卢道传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个屡试不第、百折不挠的举子外,其余六子,无一不是长袖善舞的豪商。但卢道传自诩是公侯之后,一心只盼着七郎登科,好光耀门槛。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来不屑与寻常商家同列,但这骨子里,却毕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闻又添油加醋的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两宫太后、皇帝面前得宠,赵宗汉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见卢道传还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还是不信,何不差人打听打听,如今封建出海的诸侯,凡是来过杭州的,这两浙路地方官员又是对谁家最殷勤?”
卢道传顿时眯起了双眼,那汴京宫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这杭州的官场,那真是一举一动,卢道传皆无不留神。此时被曹友闻一提点,他顿时感觉到其中的蹊跷。谁家正得势?谁家已失宠?这官场的冷暖,是最准确的风向标。
他微捋胡须,望着曹友闻,试探道:“此事却是不同寻常。怎么说,这雍王、曹王也要亲贵些……”
曹友闻意味深长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来作伐?”
卢道传听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马上又笑道:“允叔却来卖关子。”
曹友闻微微一笑,道:“小侄岂敢。实不相瞒,小侄这两年,多是听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卢道传吃惊的张大了嘴巴,“难怪,难怪。难怪听说允叔在与钱庄总社一道筹划着什么结算钱庄,原来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时看曹友闻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这石相公和邺国公……”
曹友闻笑着摇了摇头。
“唔?不是和邺国公?”卢道传疑惑的望着曹友闻,忽然一个灵光,“难道、难道是柔……”
曹友闻连忙伸出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只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卢道传顿时眉开眼笑。曹友闻眼见着便要大功告成,忽见卢道传又皱了皱眉,问道:“方才允叔说的这十郎,不知却是哪位夫人所生?与柔嘉县主,可是一母同胞?我听说邺国公家的儿子不少……”
曹友闻心里苦笑,“柔嘉县主的生母已经故世。不过世叔放心,这位公子与县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却是情谊最深的。”
卢道传狐疑的望着曹友闻,道:“哎,允叔当知道,这十娘实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尽可放心,小侄断不敢耽误妹妹终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闻赌咒发誓道,“若此桩婚姻得谐,十娘自己一生富贵不说,子孙更皆是凤子龙孙,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与邺国公结为亲家,说起来亦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自当更上层楼。”
卢道传又细细想了会,方点头笑道:“我们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贵不富贵,不瞒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许个读书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这邺国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缘,我自无拒绝之理。”
曹友闻连忙笑道:“确是好姻缘,确是好姻缘。”他心里终于暗暗吁了一口气。
从卢府告辞,回到邺国公临时驻扎的驿馆,几个内侍见着曹友闻,忙引他到了中厅之外,自己进去禀报——这时是非常之时,过往的礼仪,亦只得一切从简了。曹友闻目送着一个内侍进了中厅,耐心在外头等候,没多时,便听厅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邺国公赵宗汉和他的长子赵仲珙、次子赵仲彩迎了出来。
自赵宗汉被封建之后,曹友闻便受石越之托,让他尽力协助邺国在建国之初,能站稳脚跟。曹友闻在汴京日久,自然也听到过一些关于石越与柔嘉的传闻,无论是石越果真与柔嘉县主有私情,还是只是卖清河一个面子,石越既然开了口,曹友闻自没有不竭心尽力的道理。更何况这于他亦一举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里记一功外,以柔嘉县主那复杂的关系,他更顺便讨好了小皇帝,还可以借此机会,拉近他与丰稷、狄谘、薛奕等人的关系。因此这几个月来,曹友闻亦是尽心尽力,为赵宗汉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与赵宗汉相处一久,便已知这位邺国公其实没什么本领,便是他生了十几个儿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辈。相比他听到的关于雍王、曹王、定王、秦国公这几位诸侯家的事迹,实是令人有“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之叹。不过,朝廷封建之时,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这么着急封建邺国公,实亦是另有隐情。幸好赵宗汉父子虽然才具平庸,却好歹还不算全然无可救药。
这邺国公父子的第一大优点,便是能放下天潢贵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来。虽然以曹友闻之见,他们多半是分不清贤愚的。但目前这时节,能否分辨贤愚,倒也并不重要,毕竟这些诸侯们,此时亦没什么本钱对愿意投奔他们的人挑三拣四,只能来者不拒。而邺国公父子对任何投奔他们的人,或是帮助他们的人,都能纡尊降贵,礼数周全,虽说那些一流的豪杰之士或者会因此愈加鄙视他们,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却能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闻自己来说,虽然他心里不太看得起赵宗汉父子,但每次他们都如此毕恭毕敬的迎送,心里亦免不了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公子辛苦了……”
此时,耳里听着赵宗汉的慰问之辞,曹友闻连忙抱拳参拜,“托邺国公之福,在下此番总算不辱使命……”
“如此说来,婚事谈成了?”
“正要恭喜邺国公!”
曹友闻一面被赵宗汉亲热的挽着手迎进厅中,一面忙着向赵宗汉报喜,冷不防却听厅里有女子骂道:“这等腌脏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听到这骂声,几乎是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唤道:“县主!”
几乎与此同时,赵宗汉亦喝斥道:“十九娘,不得无礼!”
“有甚无礼不无礼的!”厅中的柔嘉却更不服气,恼怒地瞪了曹友闻一眼,道:“左右不过是个花钱买来的开国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没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着和不入流的商贾结亲?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国诸侯,若叫仲玶娶个商人之女,女儿断不应允!”
曹友闻连忙避开柔嘉的目光,一面观察厅中:厅中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大海图,柔嘉穿着大红色戎装、手里执着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旁边,一个灰袍男子正抿着嘴,含笑望着自己。这人他亦是认得的,正是名噪一时的虎翼军名将宗泽。
“放肆!”
曹友闻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马上被赵宗汉无力的喝斥声吸引过来。但正如他所料,这位邺国的君主,对他这个宝贝女儿,从来都是没有办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软的反驳道:“女儿哪里不对了?在京师时,太皇太后便对宗室与商贾通婚深恶痛绝!”
曹友闻心里苦笑摇头,这几个月来,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对父女争吵,往往是做父亲软弱无奈,做女儿强硬霸道,十余个兄弟更是无人敢劝,最终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胜利告终。他正想着如何设法开解此事,不料却听宗泽在旁笑道:“县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间,厅中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包括赵宗汉的目光,都带着诧异的聚集到了宗泽身上。显然,在邺国公家里,这样直指柔嘉之非的顶撞是很罕见的。
柔嘉更是惊讶,转过头去紧紧的盯着宗泽看了半晌,赵宗汉已经换成一副笑脸想要劝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作之时,柔嘉却温声问道:“你为何也这般说?”
她如此反应,非止曹友闻大吃一惊,转目四周,便是她亲兄长们也无不惊诧,唯有宗泽浑然不觉:“恕下官失礼,这原是邺国的家务事,在下本不当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