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封建的话,她便要更加了解南海诸岛的形势,以便将两个儿子封个好地方,并且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她不能排除朝中会有人借刀杀人,将雍王封到一个环境恶劣的封国,然后哄骗她少派兵马护送。而她亦不可能随便赏给雍王过多的东西,那样会招来无谓的攀比与非议。所以,只有她了解真实的情况,才能做出适当的判断。
此外,她也想借此机会,看看朝中大臣的“人心”。臣子们有时会掩饰自己的动机,但若赞同封建者与反对封建者不断的争吵,那许多真相,就难以掩藏。究竟哪些大臣心里是站在六哥一边的,她一定要心知肚明。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理由便是,到目前为止,宗室之中,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支持封建!
只有沉默者、反对者。
在高太后看来,宗室的态度亦十分重要。她不想让宗室们哭哭啼啼带着满腔的怨恨上路,她也不想看到宗室们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丑剧来,更重要的是,她相信,如果当真没有宗室支持封建,那所谓的“封建南海”,必将以失败告终。而她,将成为赵氏的罪人。
她宁愿耐心的等等,如果最终依然没有宗室支持,那她宁愿谨慎一些——在她死之前,将两个儿子封建了,便足够。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摇了摇头,颇有一些支持封建的大臣,是将宗室当成一种累赘,但那绝非她之本意。她倒宁可养着这些宗室,安安份份的共享太平。
清河等了一会,见高太后没有进一步的示意,便在奏状上批了句“降付都堂”,然后放到一边,又取过一本奏状来,看了一眼引黄,禀道:“这封是石相公奏状,引黄言前次奏事,议及与西夏议和之事,未决,石相公请凡夏使所请诸事,其中册封秉常、复赐国姓、许秉常每岁遣使祭祖、朝廷设官照看其祖坟、允两国互市、遣归愿归夏之党项贵人、互派使节,朝廷均可以允诺;朝廷要求秉常诸事,则当包括西夏当奉大宋正朔,用大宋年号,称臣,划定边界,约束边臣诸条。取进止(取进止,宋代奏折常用结尾词,意为请求裁决。)……”
“与西夏议和之事么?”高太后心不在焉的反问了一句。
“是……”清河应了一声,却听高太后又说道:“此非急务,待改日内东门小殿再议不迟……”
“那……”清河正待询问是否要将石越的奏折留中,高太后却已又吩咐道:“你且先念那些和封建有关的札子罢。”这是她眼前最关心的事。
“是。”清河一面答应,从书案上翻出一堆奏折来——这早都是分门别类了的。她拿起最上的一本,方要念,又听高太后说道:“亦不必念得那么详细,不论赞成也好,反对也罢,理由总是那几个,你只管告诉我谁是支持,谁是反对就成。”
“是。”清河答应了,拿起第一本,看了一眼引黄,一面禀道:“这一封是签枢章惇的奏章。”
“那不必说了。”高太后虽然双目微阖,但心里却明镜似的,“章惇前几次面对时,除了北事,便全是在力陈封建之利。”
“太皇太后圣明。”清河笑道,将章惇的奏状放到一边,又拿起一封来,但只看得一眼,立时便惊住了。
“曹王……”她方说了两个字,那边厢高太后已霍地睁开了双眼,“曹王?!”
“是。”清河不敢去看高太后的眼睛,低着头,但语气却很肯定,“这封是曹王的奏状……”
“快呈上来!”
8.
“仲恪。”高大后唤着赵頵的旧名。隔得远了,她甚至有点看不清赵頵的相貌,她这个儿子今年应当正好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但与赵颢不同,高太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从来都没有如对赵颢的喜爱。她一共生了四个儿子,第三子早夭,活下来的这三个儿子,大哥赵顼聪明英武敢作敢为,有英主之气慨;二哥赵颢善解人意,孝顺聪颖,打小就格外的乖巧懂事;只有四哥赵頵,一生行事,都温厚得近乎懦弱,实非高太后所喜欢的性格——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个四哥,还很喜欢医药之术,不但自己学医药,在王府里,还常常存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常常用来周济急病的百姓——若是他平时很有野心倒也罢了,偏偏他每每又胆小如鼠,有时更谨小慎微到近乎杯弓蛇影,因此,赵頵的这种举动,既犯忌讳,又让高太后觉得可笑。
这个儿子若说还有点可取之处,那便是他的确很孝顺,对兄弟姐妹亦极友爱,不比一般的皇家骨肉那么凉薄。但后一点究竟不是优点,对于生在帝王的儿子来说,亦很难说。
因此,高太后作梦也想不到,居然是赵頵,在宗室中,第一个站出来说赞成封建!
她看着赵頵有点模糊的面孔,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高太后无法理解,即使赵頵果真支持封建,他也应当设法当面对她说明,而不是采用上奏章的方式——但话说回来,她从来就不能理解她这个最小的儿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尽管他依然是她的儿子。
依然是她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儿子。
“为什么?”高太后尽可能温和的问道,她还怕吓着这个儿子了。
但她等了一阵,赵頵却没有回答。
“为什么?!”这次她把声音提高了些。
“太、太母是说……”
“难不成还能有甚么事?!”高太后突然间无名火气,将手里的奏状狠狠地朝赵頵丢了过去。
奏状啪地一声落地,高太后看见赵頵也慌忙跟着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为什么?!我只想知道理由。你想去南海那种瘴疬之地么?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撺掇你?”
“没……没有!”赵頵慌忙应道,稍稍顿了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高太后见他突然抬起头,望着自己,说道:“奏状所言,全是儿臣自己的想法。”
高太后只是远远地望着赵頵,沉默不语。
保慈宫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压迫起来。
赵頵不安的微微扭动着身子。等了一阵,终于,高太后听他开口嚅嚅道:“儿臣……儿臣……”
“我只想听实话。”高太后淡淡的说了一句。
“是。”赵頵连忙应道,他微微低下头,不敢去看高太后——在这一刹那,他几乎想把心里的一切,向高太后和盘托出——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殿中坐着的,即是他的母亲,但更是他的君主。有些话,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对高太后说出来。
他心里很想对高太后说,他来做这个出头鸟,做一个公开支持封建的宗室,全是为了他的母亲、他的二哥、他的皇嫂、还有那个贵为天子的侄子……他不想看到骨肉之间互相猜忌、防范到这种地步,更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要弄到骨肉相残的境界……
但这些话,即使涌到了嘴边,他也不敢说出来。就算是死,他也没有胆量说出来。
况且,扪心自问,他也并非全是这么无私的,他亦是为了自己打算。他王府的翊善便很委婉的提醒过他,倘若有朝一日雍王有事,他曹王亦未必能独善其身。天子的心思,是最捉摸不透的。为了他的切身利益考虑,封建南海,为一国之主,才是真正的“长策”。
这是于公于私皆有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若非朝野舆论忽然纷纷支持封建,若非两府宰执纷纷支持封建,若非那道省试策论公然的暗示……若非如此,赵頵依然是不敢出头的。
他辗转听到一些宫里的流言,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宗室中有人出来公开支持封建,他这才鼓起勇气,上了这一封奏状——他这封奏状,同时亦是向向太后与皇帝表明态度,他也知道向太后与小皇帝身边的人,都是希望封建的。
尽管赵頵早有心理准备,预备着高太后可能会生气——宫里也有相熟的内侍暗中告诉过他,太皇太后舍不得儿子远离膝下。但当这一切真的面临时,赵頵依旧无法逃避那种畏惧感与压迫感。
那是生在帝王家,贵为亲王的他,打自懂事起,就几乎形影不离的一种压迫与恐惧。那是一根无形的绳索,时时刻刻勒着他的脖子,告诫他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去想……
对于自觉精擅医术的赵頵来说,传说中的瘴疬,其实没那么可怕。在他心里的深处,其实亦隐隐盼望着一种自由。他心里,也并非没有幻想过,成为一国之开国国王,尽情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诸如此类的情景。
但是,此刻,无论是他心里的哪一个理由,他都不敢对高太后说出来。
因为,他还在汴京。
“儿臣……儿臣以为……”赵頵使劲咽了一口口水,用他最后一丝勇气说道:“儿臣以为尧舜之后,最善者为周,封建之制,于赵氏……”
“是么?”高太后冷冷地打断了他。这就是她想要保护的儿子!这就是帝王之家的骨肉亲情!高太后不再去看赵頵,只是冷淡的说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赵頵望着高太后,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终还是垂下头去,应道:“是。儿臣告退。”
高太后耳听着赵頵出殿时腰间玉佩碰撞的声音,望着她最小的儿子在她的视线越来越远去,越来越模糊,忽然间感到一阵心灰意冷。自己这又是何苦?
你们都想封建?你们所有的人都想要封建是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们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