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张黄纸,乃是所谓的“敕”——得到过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参政签押——新官制规定,这等大政令,即便给事中不肯书读,只须有门下后省长官都给事中书读,亦得以颁布施行。
梁焘看看这张黄纸,又看看案边的毛笔,耳旁响着沐康愤怒的声音:“……借债!卖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为,倒也罢了——国人皆视司马君实与石子明为贤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此恶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君且稍安勿躁。”梁焘一面安抚着激动的沐康,一面再次审读着面前的《发行盐债以赎交钞敕》。但无论他如何再三细读,亦改变不了这一现实:这敕书是国家公开向富民举债——即使汉武帝、桑弘羊也没做过这等事!还有公然变相卖爵——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恶政,而且,这也是开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卖过官,这还是头一回卖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贾,因为花了一点臭钱,便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尊为男爵、子爵,梁焘便不由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虚名,这比卖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却更令人受不了。即便只是虚名,但爵位代表的东西,比官更加尊贵,梁焘实在无法接受它被铜臭沾污。
而且,沐康所说的,亦是他心里所想的——今日司马光、石越能通过这种手段借钱敛财来应付交钞危机,他日就不怕没人效仿,来敛财借朝廷挥霍!此例一开,只怕从此大宋朝都要债台高筑,永远没有还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虽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议甚坚……”
“那又如何?!”沐康厉声打断了梁焘,“夕郎(夕郎,后文的“青琐”,都是给事中之别称。)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辈于此,正为今日。”
梁焘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沐君是哪一年的进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见问,却不敢无礼,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龙飞榜进士。”
梁焘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还只是七品青琐,想来是脾性不太好了。”
“下官生来便这臭脾性,倒叫大人见笑了!”沐康以为梁焘取笑,愈发愤怒,阴阳怪气的回敬道。
不料梁焘却不以为意,笑了笑,跟着说道:“沐君既然不在乎这给事中的俸禄,某也没甚好在乎的。”
“门下后省驳回?”
“敕令被门下后省驳回!”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内,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那些个蠢货!”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咒骂,但几乎只是转瞬间,伴随着各种口音的诅咒、粗口,原本几乎是一路暴涨的交钞,马上停止了涨势,开始缓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这盐债的消息既然出来了,虽说封驳了,大伙还会看看情形的……”茹孝标强挤着笑容,安慰着曹友闻——从曹友闻的脸色,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肤色本身就是黑红黑红的。一个多时辰内,眼见着交钞一路暴涨,但曹友闻却始终不为所动,这份从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标十分的钦佩。要知道,倘若曹友闻早一点放了手中的交钞,他至少已经赚了一百万贯。即使在界身巷,这也不是小数目。
便见曹友闻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话。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踌躇不决,这三个海商见着交钞暴涨,黎天南有备而来自不用说,连李承简与杨怀亦追着买了不少。便见三人各自想了一会,李承简与杨怀叫过茹孝标来,卖掉了手里的交钞;黎天南却笑咪咪的吩咐他继续买进。
果然,茹孝标的判断并没有错,这边吃过午饭,便再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石相公异常的强硬,竟然这么快便再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后省!
交易所内再次沸腾了。
李承简与杨怀后悔不迭,黎天南却得意洋洋,只有曹友闻依然是不动声色。茹孝标很难想象,他面前的这个曹友闻,竟然就是几个月前被界身巷传为笑谈的那个人。
茹孝标在界身巷算是见多识广,但是赚进上百万贯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确还是头一次见着。
但这似乎注定将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内的沸腾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便再次传来了门下后省封驳的消息。
界身巷这次的气氛,比第一次封驳时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给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来,石越若再次要求门下后省审读,双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过去了。”茹孝标坦率的向曹友闻提供自己的判断,“这盐债或许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伙都会观望,因此交钞这个价位,也不会跌太多,官人若要稳妥……”
但曹友闻的目光却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来,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咱们这些海商,要压注的话,定要压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压双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闻一愣,旋即纵声大笑:“哈哈……黎兄说得不错,说得不错……”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内,所有宰执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石越身上。司马光轻轻叫了声“子明”,欲待说些什么,却望见石越凝重的脸色,又抿住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石越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被封驳回来的那份黄纸敕书。那轻轻的一页黄纸,便平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仿佛有千均之重。
此时的石越,并不知道有人要压双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临一次大麻烦。
他知道,便在当天,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计划,王安石已经在杭州开始发行盐债——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谓的“中旨”,不经政事堂宰相画押,未经门下后省书读的诏旨,其法律地位是没那么稳固的。而且,极有可能受到台谏的指责、弹劾。而若是碰到有强硬的地方官员不肯奉诏,那便会更加横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获得正式的敕书。
原本以为梁焘虽然是旧党,但毕竟是司马光举荐,上任又未久,断断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梗,却不料,偏偏在这里出了问题。
三驳!
石越当然也清楚,发行盐债也罢,变相卖爵也罢,如若交付廷议,将兴起多大的风波。他原想先将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行下去,事后的批评与责难他再一并承受,但此事既然在门下后省受阻,那么,只要今日这敕书得不到给事中画的那个“读”字,无论是否出现三驳,麻烦都将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着无休止的争吵。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梁焘的强硬,也令得政事堂发生动摇。宰执们都希望竭力避免发生三驳这样极端的事情。司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告诉石越,他也希望寻找一种转寰的办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焘与沐康来政事堂……”范纯仁试探着说道。
石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对于这些旧党的宰执来说,心情亦是复杂的,他们虽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里,他们对梁焘、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赞许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为这几乎是肯定的。
这正是旧党君子们所嘉许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执们,需要折冲妥协,但是如司马光、范纯仁这样的人,他们心里真正向往的,真正称许的,不正是梁、沐这样的操守么?
他们对梁、沐的理解,几乎肯定要多于对石越这份《盐债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里苦涩的笑着,抬眼扫视政事堂的宰执们时,脸色却又变得沉重、严肃。他有几分严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范纯仁的脸上,“范公以为召见梁、沐,便能使二人改变心意么?”
“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说了出来,“君实相公比我更知道这二人的脾性。”
“或许可以晓之以理……这毕竟是为了公利……”
石越默然望着范纯仁。
“一切后果,由某承担。”石越淡淡说道,但语气却已不容置疑。“敕书一字不改,再次发往门下后省!”
“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一日之内,三下敕书!
石越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神色,竟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闲的喝起茶来。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这两个给事中的前程,来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决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约申正时分。
金银交易所酉初关门,曹友闻已经准备起身离开,他刚刚下到交易大厅,“诸位,诸位,大事情,大事情,东府第三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只见一个牙人冲进厅内,手里挥舞着一个什么东西,几乎是发狂般的喊叫着。
“什么?!”
“什么?!”
“一日三下敕书?!”
界身巷内,仿佛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连跟在曹友闻身后的茹孝标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来,“一日三下敕书!”没有人知道,茹孝标自己,也偷偷买了两万贯交钞!
“一日三下敕书……”曹友闻也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他绝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现出如此坚决的决心。
金银交易所只沉寂了一会,眼见所有的人脚步开始加快——但便在此时,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几乎是颤抖着喊道:“三驳!三驳!”
曹友闻几乎以为交易所又要冷却下来。
但他却听到身后的茹孝标骂了一声:“让他娘的三驳见鬼去!”
只见交易所内,仿佛没有人听到三驳的消息,转眼间,便再次沸腾。
“钱钞,一比十五!”
“钱钞,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种口音的喊声,在大厅内此起彼伏,每个人的声音中,都带着狂喜,曹友闻亲眼见证,短短半个时辰内,界身巷金银交易所,铜钱对交钞的比价,暴涨到一比五!
3.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当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书,却遭遇给事中三驳的时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驿馆设宴,宴请使辽归来的告哀使范翔。
因为范翔的身份特别,宴会亦十分的简单、朴素。没有歌妓助兴,甚至连荤腥也没有,简简单单的几样素菜,令得来作陪的大名府官员,都没什么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后,身为东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马劳顿,公然下起逐客令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亦顺水推舟,纷纷告辞离开。没多久,驿馆当中,便只剩下了范翔与唐康两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员走后,唐康却并没有半点顾惜范翔“鞍马劳顿”的意思,竟又吩咐下人另外在小厅里重新置了酒菜,拉着范翔过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这才清静。我原是有些事想问问仲麟兄,这些没相干的人甚是碍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无意与大名府的官员过多的周旋,但他也颇知为官之道,更绝不愿意这么无缘无故得罪同僚,更何况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仅次于东西两京的权贵聚居之地。唐康这作派,虽是为他解了围,却也令他暗暗叹气——方才在宴会间,范翔便已看出来了,大名府的官员们,都有点惧怕这位年轻的通判。而唐康也显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员,除了对范翔,他几乎不拿正眼去瞧别人。
范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贵为右相,桑充国又是天子之师,唐康自也是跟着水涨船高,他的确亦与一般官员不同,这大名府的官员权贵,免不了都要巴结他。但范翔亦知道,大宋朝与历朝历代不同,自庆历以来,朝中分党结派,越来越理所当然,不加掩饰,宰相虽贵,但却也要面对各方各面的政敌,明枪暗箭,稍不小心,便会中箭落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谏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党,虽然多是由政见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数人,却根本便是由平时一系列的私怨而各为朋党,互相攻讦,而这些官场恩怨,绝大多数,正是这些官员们在州县任职时结下的。范翔便听说过这样的事例——有个官员因为做知县时,到旁县同年那里借些木材被拒,便恼羞成怒,与昔日好友割袍断交,一直到了两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讦不已。他冷眼旁观唐康的所作所为,简直便是哪样不招人忌恨他便不肯做哪样。
他一面笑着应酬唐康,有心要规劝几句,却又顾虑着与唐康并无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说,心里又觉得愧对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当真闯出祸来,所谓城门失火,他范翔又岂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时间真是如梗在喉,却几番都是欲语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范翔本不是特别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阵,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题,笑道:“大名府多钟鼎世家,难为康时……”
“有甚难为不难为的。”唐康不待他说完,便笑着接过了话头,“不过,在这北京为官的难处,不瞒仲麟兄,我早已领教过,如今竟是习惯了。我这个小小的通判,除了处理民政,还要协筑修造城寨,这中间,与这些所谓的钟鼎世家,可没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给范翔满了一杯酒,又语带讽刺的笑道:“来此北京,不足一年,弟便专学会了这些豪强打交道。不瞒仲麟兄,我初来之时,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办好了,又想不得罪人,总想令上上下下,都夸我会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范翔忍不住问道。
唐康端起酒盏来,劝了范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头来我发觉,和这等可以通天的豪强打交道,不是他压倒你,便只能你压倒他。我若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还想为朝廷做点事,便只有比他们更强横些,他们才肯服我。这笑脸迎人,有时候还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的说着,差点没把范翔给噎着。他望了唐康一眼,几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说什么,特意说这些来话来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瞒兄。”唐康旁若无人的挟了口菜送到嘴里,“我可不是啥君子,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弹劾我,嘿嘿……他们若有本事扳倒我,我便认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没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势力,有何背景,我既是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鸡犬不宁,亦不过是反掌之事。这些个豪强、官吏恨我,惧我,亦是理所当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习惯了。我曾一日之内,在衙门将五个钟鼎之家荐进来的小吏打得半身残疾;这府衙里的公人不听使唤,我便敢寻了个由头,用军法一次斩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这大名府,我也有个外号,豪强、官吏管我叫‘二阎罗’,嘿嘿……”
唐康轻描淡写的说着他这些事迹,范翔已是听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从未听过……”
“这点小事,岂敢劳动尊耳。”唐康笑着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些时候,还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范翔本是最玲珑的人,但此时亦只能苦笑摇头道:“这亦只是对康时而言,若换了别人,早落了个没下场。”——这却已是他能说的最直率的话了,他心里也明白,能够轻描淡写的和他说出那些话来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他的规劝的。
果然,便听唐康叹道:“可惜便是这句大实话,这大名府也没人敢当面对我说。”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失望。但他旋即换过话题,笑道:“不想却说了这许多闲话,见笑,见笑。仲麟兄当知我想请教的是何事?”
原来方才所说竟是闲话?!范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在心里苦笑。
唐康却当他在等自己开口,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道:“契丹聚兵于燕蓟,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作生意,还是用弓马来取成本低些。此番仲麟兄与章子厚相继使辽,所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势,若不能息契丹之兵,这大名府,便难免要沦为战场。朝廷煞费苦心,要以大名府为枢纽,构筑一道火炮防线,以捍卫京师,只可惜,这防线如今……”
“如今又如何?”范翔听出他话里的蹊跷。
唐康摇了摇头,“耗费了许多钱粮,动用了不知多少人役,只是却不知令多少人中饱了私囊。”
“啊?!这……”范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一抖,杯中的酒都几乎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