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琢磨着吕惠卿的话,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除了让薛向向唐家“借”棉布这个主意不利于唐家之外,别的似乎都对唐家有利。这吕惠卿就这么好?见王安石相问,石越连忙答道:“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不过如果仅向唐家一家买,只怕招惹物议,不如多向几家买比较好。”
王安石点点头,道:“也好。不过‘借’就不必了,薛向如果不够,向唐家买便可,免得招惹物议。朝廷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辈有何用?”
会议结束之后,石越婉拒了冯京的邀请,急急回到赐邸。他实在不明白吕惠卿是什么意思,有一个自己捉摸不透的对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刚进家门,才吩咐了侍剑去请唐棣,就见潘照临迎了出来,一面笑道:“公子,你看看谁来了。”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明贤侄,别来无恙。”
他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么来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弥陀一样的唐甘南,此时正笑嘻嘻的向自己打着招呼,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唐棣,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男孩,身着一袭雪白的丝绸长袍,腰间扎着黑色的绸带,显得英气勃勃,长相不象唐甘南,倒有几分象唐棣。
见石越打量着这少年,唐甘南冲那个少年笑道:“康儿,还不见过子明兄长。”原来这个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表字康时。
唐康上前几步,揖礼道:“唐康见过兄长。”眼睛一边不安份的打量着石越,石越在每个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个传奇。
石越连忙牵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礼。来,进屋谈。”
众人进座坐好,石越问了唐康几句话,见唐康答对落落大方,心里便有几分喜欢这个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儿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着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贤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这个懒,这孩子就交给贤侄和长卿调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还一个少年进士给你。”
众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说到少年进士,倒真有一个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问道:“毅夫说的又是何方英杰?”
唐棣笑道:“此人与我同榜进士,姓蔡名卞,听说是王安石的学生,十二岁中进士,比他同时中进士的族兄蔡京要年轻十多岁,现为江阴县主薄,今年亦不过十四岁,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兴修水利,端的是个奇才,当地百姓把他和甘罗相比。”
石越自然知道蔡京和蔡卞,一个是千古奸相,对北宋的灭亡负有重要责任,一个是王安石的“爱婿”——不过现在还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闺中,他倒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不知道女孩子他已经见过了。然而此时听到蔡卞不过十四岁,亦不由咂舌惊叹。
唐甘南笑道:“这个蔡卞我也知道,江阴县的几个钱庄,我们都是和本地的士绅联合建的,有一家钱庄利息高了点,被他当天就给封了。罚了三千贯,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钱塘,和夷人打交道,虽然有几分才具,不过贪财爱色,没什么风评可言,我们就送了不少钱给他。此人吃东西最是挑剔,说起来子明你的排场比起他,就远远不如了。”
“蔡京,呵呵……” 石越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好笑。
唐甘南因说道:“其实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简陋,买几个女孩回来侍侯,家里的家丁也要添几个,多少要有几分天子重臣的气派才好。你看冯当世,那种排扬,是宰相应有的气派。”
石越也不去解释,只笑道:“冯当世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个零头。王安石便很简朴。我若摆那种排场,御史就会说我收受贿赂。”
“御史就是喜欢欺软怕硬,没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贿赂的多了。吕惠卿什么品秩,能有多少俸禄?还不是靠收贿赂?薛向做六路均输,最大的肥差,每年都有无数商人送给他孝敬;曾布看起来一本正经,一样收钱买地,大家图的就是这两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说上话。吕惠卿就是做得聪明一点罢了,他自己管的那块,他倒清介,让人无话可说。他收钱也不是自己收,他有两个弟弟帮他收,这次我们唐家棉行就送给他弟弟吕和卿五千贯,外加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宅子。”唐甘南眯着眼睛,似闹家常一样的说道。
石越听到此处,心里一动,叫过侍剑,说道:“侍剑,你带康少爷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听到这些说出去,就是无穷的祸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两个少年出去后,笑道:“康儿不是读死书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贤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问道:“你们贿赂吕和卿是什么原因?”政事堂的事他却不敢乱说,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传出去,追究起来,便是泄露军国机密。
“还不是因吕惠卿管着军器监,我们打听到西北将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师多积了十万匹绵布,我们不过让吕惠卿买我们的布罢了,打点打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潘照临呶呶,道:“潘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恍然大悟:吕惠卿还真是狠绝,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钱替唐家说话,又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关系不会反对,通过绝无问题,便故意搞得这么复杂,;一方面又给薛向找了个借口,可以征购棉布棉花,无论是“借”还是“征购”,说到底,都是是强行贱价购买,不过是个程度问题,薛向又可以从中谋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头上,只能怪薛向。世间的好处他全得了,最后还是为国分忧!不过他不明白潘照临为什么要赞成唐家这么做,而不是通过自己去办这件事情。想到此处,石越便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潘照临。
潘照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是要办大事的,和吕惠卿比什么排场呀。依我看现在这样挺好。”这话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七巧玲珑心,立时明白,忙笑道:“对,贤侄是要有大作为的。”他和潘照临倒是相交甚欢。
唐棣虽然在地方历练了两年,逢迎送往,收受卖放,看过不少,可是心里却是一直看不惯,这时听到朝中这么多重臣收受贿赂,心里很不舒服,朗声道:“我们何不抓住这个证据,扳倒吕惠卿?”
此话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石越苦笑着解释道:“收受贿赂的是吕和卿,不是吕惠卿。再说若是首告,人家多半以为是设圈套陷害,没有铁证,如何扳得倒吕惠卿?难道吕和卿收了钱还会写得收条给你?”
唐棣哑口无言,却是愤愤不已。
潘照临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员都清如水,那绝无可能。虽然公子说过权力制衡是一剂良方,可真说要完全杜绝,也是甚难。王韶在前线打仗,还不是拼命要钱,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钱,朝廷明明知道他账目不清,虚报数字,可也没有治他。为何?总好过他去抢掠百姓。你个个都要除之而后快,只怕朝中最后也没几个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还得徐徐努力,第一还要公子站稳脚跟,手握大权才成。”
唐棣心里也知道潘照临说得有理,可是心里总有块垒,因对石越说道:“子明,希望你以后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抱负!”
石越站起来,认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视石越半晌,忽然开怀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说罢抱拳道:“二叔、潘兄,我听多了这些事情,心里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儿他们。”也不等三人回答,转身便走。
潘照临看着唐棣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转身对唐甘南说道:“唐兄,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在契丹设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看来,《新义报》的发行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之盒。当嵩阳书院、横渠书院的讲演组结束讲演返回学院之后,他们对于汴京的人文风气都羡慕不已,《白水潭学刊》自不用说,那设计得颇有气象的讲演堂与辩论堂,一栋栋藏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教学楼,还有闻所未闻的实验室,田野与花园,校园与市井,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连贩夫走卒说起话来都比别处的要文雅几分……他们这些人去了白水潭,简直感到自惭形秽。
特别给他们深刻印象的,除了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学生们活跃的思想,许多的观点让他们闻所未闻,比如在“佛经要义”的讲演中,三大学院都是说禅宗与儒学的互印,而白水潭则有一个学生讲的却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因明学”和逻辑学、名家的关系。而对诸子百家、王霸利义之辩,白水潭的学生也表现得相当的抢眼。中间五天白水潭对自己的宣传,甚至让一些学子有留在白水潭不愿意回去的冲动。
与此相俦的,则是《汴京新闻》,这种叫“报纸”的东西,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人们可以借它议论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讨学问,可以了解民情,最让人炫目的感觉,是那种凡是被报纸报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万人同时注目的感觉……
他们的心都被打动了。
横渠书院的人在返回关中途经西京洛阳之时,更震撼的事情发生了:朝廷的《新义报》问世了!这是一个过于明显的信号:我们要办自己的学刊,我们要办自己的报纸,我们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样……这样的想法充斥着横渠学院学子们的心中,关中人固有的骄傲,对先进地区的羡慕,激励着每一个人。虽然关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让他们在经济实力与技术实力上无法与白水潭相比,但是仅仅一年之后,《横渠学刊》也终于问世了,虽然当时的大宋,各大书院几乎都有自己的学刊了,但是以横渠学院的经济实力,能做到这一点,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阳书院比起横渠书院来条件要好得多。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后唐时就有人在此讲学,便是从后周正式变成书院时算起,在大宋各大学院中,亦称得上历史悠久。他们书院的名称,是仁宗皇帝御笔亲题,书院的气象规模,较之白水潭更多了几分古朴之气,一代名臣范仲淹也曾在此讲学,便是现在白水潭的程颐,也在此讲过学。嵩阳书院和西京国子监关系密切,常常互相往来交流。如今亲眼看到白水潭学院的兴盛,除了羡慕与赞叹之外,嵩阳书院的士子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低下高傲的头的。回到嵩阳书院的第二个月,继白水潭与国子监之后,嵩阳书院创办了自己的《嵩阳学刊》,并且毫不犹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学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们数次派人到白水潭学院,希望白水潭学院能选派优秀的学生甚至教授过来讲学,帮助他们建立全面的教育体系。
而仅仅是在《新义报》发行一个月之后,几乎与《嵩阳学刊》同时,在西京洛阳,退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国子监与附近的嵩阳书院,在洛阳创办了大宋的第三份报纸——《西京评论》。此后数百年,《西京评论》牢牢占据着大宋五大报之一的位置,以立场保守稳健而著称于世。
大宋的保守派,终于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平台。这是吕惠卿创议办《新义报》时绝没有想到的——旧党们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旧不变的。做为旧党精神领袖的司马光,虽然依然缄默不语,埋头撰写《资治通鉴》,以不谈政治这样的手段来抗议新法,但对《西京评论》的问世,他表达了他独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资治通鉴考异》的内容陆续送给了《西京评论》报,默默的表达他的态度。
刚刚从欧阳修的家乡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师不久的石越一边吃饭一边读着手边的三份报纸,《汴京新闻》与《新义报》是当天的,《西京评论》则是昨天的——说起来《西京评论》在汴京卖得很不错,据说每天的销量在东京都有两万份以上,可见旧党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欧阳修在八月初逝世,虽然晚景并不见得多么好,但死后却是备极哀荣,太常议论谥号之时,竟比之韩愈,谥一个“文”字,据石越所知,整个宋代,人臣单谥一个“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这是文臣最高的尊荣了——连范仲淹都是“文正”,虽然是双谥中最好的谥号之一,但是比起单谥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不过这件事因为判太常寺常秩和欧阳修不和,从中做梗,明褒实贬,最后还是谥号“文忠”,终于没能享受那么高的待遇。但不管怎么说,身为文臣,有一个“文”,就很了不起了,连包拯都没有“文”字的。朝廷赐钱一万贯,给他办丧事,家乡与京师同时举祭,远在杭州的苏轼也亲往吊丧。天子以下,昌王赵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师遥祭,本来朝廷想派常秩和一个翰林学士去欧阳修家乡吊拜,但因为石越很景仰欧阳修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的种种事迹,因此他特意请求皇帝让他去欧阳修家乡参加祭礼。离京既久,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看报纸了解京师的变化。
“唔?……潜光兄,范祖禹不是在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吗?他怎么跑到《西京评论》上发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边《西京评论》头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惊,一口饭没有吞下去,差点噎着。
潘照临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暗叹:在自己家里还好,传出去的话又是一大笑话——石越吃饭没个吃相,多好的花边新闻。一边笑着回答:“公子去江西给文忠公吊丧,京师这边已经打起来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着他,“却是何事?”
潘照临指着报纸笑道:“公子请看,这是范祖禹的,这是范纯仁的,这是富弼的,这是刘攽的……明里都是悼念欧阳修,称赞他是韩愈以后第一人,对于太常定谥文忠颇有不满。提出要继承欧阳修的遗志,坚持古文运动,复兴儒家。范纯仁和欧阳修是世交,欧阳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读过,在这里很是夸奖《五代史》立意深远,春秋笔法褒贬得当,重义尚节,又回顾庆历新政等等,暗中对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击……”说着又翻出一张《汴京新闻》,“公子再看这一篇,这是呼应复兴儒家与古文运动的,但这一篇却是典型的受公子影响,认为利亦可为义,经权当并重……”一面又抽出一张《新义报》,翻到一篇文章,笑道:“《新义报》便没有这般客气了,这篇是暗中讥讽欧阳修私德有亏,谥为文忠已是溢美。用词虽然委婉,但谁都能读出来味道。这篇也是回顾庆历新政和欧阳修生平的,不过却是说以史为鉴,现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经验得出来的好办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绩,不会为天下百姓着想,只是想着自己的私利因为新法受损失,又固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着潘照临变魔术似的抽了一张又一张的报纸,终于发现这场口水仗打得甚是厉害,若不是顾及欧阳修刚死,只怕双方就要破口对骂了。他一边浏览那些报纸,一边摇头苦笑道:“这真是一丁点事也能吵得不可开交,三国混战呀。哟,你这看,《西京评论》在讽刺《汴京新闻》呢……”
潘照临也笑道:“这的确是小事,不过却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