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些意象和情感的准确表达相关,沈从文提倡作曲式的创作方法。这种作曲式的创作方法就是为了表现上面说到的那种幻念和想象。他在《烛虚》中说,文字能记录下来的不过是人幻想的糟粕而已。他认为,对于幻想和想象的表达,最好的方式是音乐:“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在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视。”他认为音乐的流动性和幻想的无形无限有对应关系,“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绿魇》.《沈从文全集》12卷.156)所以希望自己能用音乐的方式来表达。“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来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才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他要在文学的领域里探索作曲式的创作方法。这种方法在《水云》中得到进一步的阐释,而在《看虹录》中得到了真正的运用。
三、试验性小说的分析
《看虹录》、《摘星录》这样的试验性小说,正是沈从文以上所有特征的体现。
首先是《看虹录》。在《烛虚》中,沈从文已经以概括性的手法,写过一遍《看虹录》了。“仿佛某时、某地、某人、微风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浑浊而有生气,上浮着菜叶。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丛间跳跃,远处母黄牛在豆田阡陌间长声唤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谁处有造船人斧斤声,遥度山谷而至。河边有紫花、红花、白花、蓝花,每一种花每一种颜色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联想。试摘蓝花一束,抛向河中,让它与菜叶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这花色香的历史,则长发、清矑、粉脸、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显现。似陌生、似熟悉,本来各自分散,不相粘附,这时节忽拼合成一完整形体,美目含睇,手足如动,如闻清歌,似有爱怨……稍过一时,一切已消失无余,只觉一白鸽在虚空飞翔。在不占据他人视线与其他物质的心的虚空中飞翔,一片白光荡摇不定。无声、五香、无色,只一片白。……又稍过一时,明窗绿树,已成陈迹。惟窗前有小小红花在印象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这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点蓝焰,一堆灰。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烛虚》.《沈从文全集》12卷.25)除了故事发生的场景不一样,整个的构思,感觉都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从花的出现,花的颜色和味道所引起的美人的联想。《看虹录》一直是在炉火渐炽,梅花很香的氛围中发展的。炉火,正是人物心灵之火的象征,如焚如烧。梅花的香气是女人情感的象征。如同花靠香气和色彩吸引人一样。《看虹录》中女主人用自己的身体的美吸引着客人。灿烂的生命撞击终以灰烬而结束。这种相遇,这种感情,原本就不需要结果,只需要一刹那深会。其结局必然是成灰的。《烛虚》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之火”,《看虹录》认为神在我们的生命中。说的也是一个意思。他认为只有能体会,能记忆,能表现这种官能之美的人才拥有真正的生命。这和他一直坚持的以性爱衡量人性的标准是一致的,只不过换了一种更隐秘的表达方式。
以断断续续的方式,《水云》也把《看虹录》写了一遍:“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颦笑,明亮的眼目,纤秀的手足,有式样的颈肩,谦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丽自觉而来的彼此轻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应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从净白颈肩间与脆弱腰肢作成的弧度上,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青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欲,竟可说毫无情欲,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因此一来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俨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应当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在其间,且从这一切都可发现有“偶然”的友谊的笑语和爱情芬芳。……因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试向虹悬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小小山顶上。过一会儿,残虹消失到虚无里去了,而剩余一片在变化明灭中的云影。那条素色的虹霓,若干年来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现出。……想起一堆希望和一点疯狂,终于如何于刹那间又变成一片蓝色的火焰,一撮白灰。”(《水云》.《沈从文全集》12卷.97-127.)比起《烛虚》要细化很多,从抽象的想象变成了具体的想象。环境、情节、氛围、情感、思考都和《看虹录》完全一致。《烛虚》和《水云》大大降低了《看虹录》在主题、意象、情感、思辨上的创新性。
《看虹录》的重复性还体现在沈从文早已在诗歌中进行过非常相近的描绘,无论意象,还是主题,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写于差不过同时期,比《看虹录》发表要早的《莲花》、《看虹》、《一个人的自述》已经用相同的意象,表达过相同的主题了。也是展开对女性身体的细致的描绘,以及由对于这种美的惊奇而引发的联想和想象,进而抽象出神性和道德的主题。“两条长长的腿子,/秀雅而稚弱,/神与道德都可从那种完整、精巧以及洁白中见出。/正是神的本体,道德的原素。/白得希奇。应当牵引妄念向上,向上即接近天堂。/……向道德低首与神倾心,/是犯罪还是必需?/收容这妄念应当是一个人,/还是一种抽象?”“我爱抽象,/一片猪耳莲所能引起我的妄念和幻想。/一切虚无,我看到的只是个人生命中一点蓝色的火。/火熄了,剩一堆灰。/妄念和幻想消失时,/并灰烬也无剩余。”(《莲花》.《沈从文全集》15卷.142.)女体的想象,神性,道德,虚无,灰烬,抽象,非常一样的主题和意象。“你意思是不是这人间再不会有那么好看的虹,、从虹上轻轻通过那个梦?/你意思是生命失去了的,已找不回来?你……?/是的,那个梦,正把我生命点燃起一苗小小蓝焰。/是的,那点火,消失了!一切在沉静中。”(《看虹》.《沈从文全集》15卷.144.)虹、梦、生命的火焰,生命火焰的燃烧和熄灭,对话的表述方式,也和《看虹录》一样。“我爱旅行,/一种稀奇的旅行。/长夜对蓝天凝眸,/追逐一颗曳银光星子/向太空无穷长殒。/我常散步,/举足无一定方向,/或攀援登临,小阜平冈。/或跟随个陌生微笑影子,/慢慢走进天堂。”(《一个人的自述》.《沈从文全集》15卷.206.)《看虹录》中也写到了这种在女性身体上的神性旅行。“衣角向上翻转时,纤弱的双腿,被鼠灰色薄薄丝袜子裹着,如一棵美丽的小白杨树,如一对光光的球杖,——不,恰如一双理想的腿。这是一条路,由此导人想象走近天堂。天堂中景象素朴而离奇,一片青草,芊绵绿芜,寂静无声。”“旅行”和“天堂”具有完全相同的意味。创新性的缺乏,恐怕是《看虹录》的价值被质疑的最重要的原因。
《看虹录》这个离奇的故事开始的场景很特别。在远近有各种火炮声的情景下,他进入了绝对的单独中,非常像一个梦境的设置。开头和结尾的两节,都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叙述“我”如何进入梦幻和从梦幻中醒来后的感觉。梅花的清香引我进入“空虚”,在“空虚”中开始阅读一本奇书。故事发生在梅花很香,炉火已渐炽的情境中。主人和客人在进行神游似的的谈话。谈话的主题和内容围绕着女主人的形象,客人对女主人的种种想象,客人的奇幻的作品的讨论展开。从意象上来看,《看虹录》并未创新。写到的还是白脸长眉、蓝花、体现了神的意志的女人的身体、海边的蚌壳、百合花、蓝色的火焰、灰烬。表达的依然是从这一切意象上看到女性的美,这美中包含着上帝造成的神奇性。“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表达了对于女性形态之美的惊讶和赞扬,且认为这种美代表是最高的道德,文字无法表现它。这也是官能审美观点的重复。《看虹录》虽然极尽奇幻性的设置,但确实如沈从文所言,文字失去了性能,没有能表达出那种超乎一切的惊讶之感。他称这篇作品是“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残余的说法,也证明了这篇作品确实是这一时期此类创作的一种重复,也说明,他这一时期,虽然不断在思索着生命、抽象、梦幻、神性这些概念,却并没有找到结果和出路。
《看虹录》的思辨色彩一点都没有减弱,依然延续着共同性的思考,特别是对自我的思考。表达的也是官能的疲惫,需要休息的感叹,隐喻的也是创作生命的渐渐消失。执着的也是花容、花色、花香的氛围中对女性肉体之美的惊叹,由此而惊叹生命的神性。还有对“过去”的依恋,找不到出路的疯狂,生命成灰的绝望:“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么样一来就可得到休息。我似乎很累,然而却依然活在一种有继续性的荒唐境界里。灯头上结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息时,这花才会谢落,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烧,不知道的是什么事情。梅花香味虽已失去,尚想从这种香味所现出的境界搜寻一下,希望发现一点什么,好像这一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好存在。于是在一个‘过去’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一种形式,或者不过只是自己另一种‘梦’的形式,都无关系。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深处看,便见到另一个人在悦乐中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悦乐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看虹录》.《沈从文全集》10卷.)他谈到自己热爱抽象,以向虚空凝眸来耗费时间,是在用抽象虐待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不断强调自己的观念和社会和时代的距离,不被理解和接纳的痛苦。作品采取了对话形式,包括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主人和客人的直接对话,主人和客人的书信式的对话。仿佛在用裂痕保留作家感觉中那种原生的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