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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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薄雾,在夜色渐渐退去之际,开始了悄无声息的弥漫。沿着交错纵横的河道,在城内铺展开来,将大小街巷一并遮掩,也将夜幕之下的沉寂继续持续着。直到两三声清脆的敲更声悠远而近传来,将之前夜幕苦苦经营又及晨雾小心维护的沉寂,就这么轻易地全然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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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了!五更了!”
一声孩子顽皮的叫喊,自沿街的一户人家敞开已久的窗口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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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敲更了!敲更了!终于敲更了!”
之前趴在窗口期盼良久的孩子这会儿奔回在厨房正准备早膳的母亲身边,抓着母亲的衣袖一个劲的嚷嚷着,仿佛报喜的鸟儿一般的雀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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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娘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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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就元旦了对不对,娘亲?”
“嗯,现在开始元旦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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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哎!元旦了,元旦了!终于元旦了!……”
“呵呵,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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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持续的围着自己的母亲雀跃欢喜的同时,窗外的街上开始陆续出现沿街设摊的小贩。行人也开始三三两两的出现。而不远处,城门伴随着绵长的巨大声响徐徐打开。城外聚集着急于进城的人们,这会儿也陆续经过还在打着哈欠的官兵草草查验之后,陆续放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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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鱼肚白开始展露,明亮了天际之余,也开始将些许温暖的光撒进城内视野所及的门窗之内。至于先前还恋恋不舍的聚于河道之上的轻浅雾气,这会儿也在晨曦悄然而隆重的登台之际,很是知趣地黯然退场。却心有不甘的将大片绵薄凝成花草枝叶上的点点凝露,好似善意的馈赠般遗留下来。在暖阳渐起的清晨,将每一道得见的微弱温暖折去各个角落,刺进每一处幽暗。跟着陡然升起的红日一道,顿时将这大千世界全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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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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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竿头,早起出门的人们,这会儿也注入街巷之中,随着商贩和摊位以及陆续开张的店铺一起将街市热络起来。东面升起的红日尚未变得刺眼之时,远道而来的商队便陆续绵延着进到城内,令两边急于躲闪的行人纷纷侧目。随之渐起的嘈杂和各色声响,经由往来的车马裹挟,一起将原本的寂寥打扫的一干二净,整座城市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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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开!……快闪开!闪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着领头在前者一阵急切的叫嚷由远及近自城门处传来,熙攘的街道瞬间就犹如被锋利的剪刀划过的绢丝面料一般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马队疾驰而过,身后的人流变宛如轻桨划过的湖面一般,复又泛起几阵波浪之后,再次重归之前慢条斯理嘈杂的祥和。唯独扬起的尘土,还有夹杂着街市某处角落里私底下几句抱怨的叫骂,尚未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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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你小点声,娘子,这是孟家的车队。”
“不就是前几年才搬来的这边的那一家子豪绅嘛。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你就少说两句吧,娘子。县太爷都还给几分薄面呢,就不要抱怨了,谁叫咱们没钱呢。”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我呸!”
“哎呀,好啦。说好一早去庙里烧香的,这会儿人都这么多了,走啦,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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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啊,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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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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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街十几里之外远的北郊蜀岗山上,大明寺的香火早已缭绕入云。作为一座数百年的古刹,大明寺名声在外。加之天朝时作为大明寺主持的鉴真法师东渡扶桑弘扬佛法,大明寺因而更是声名鹊起。前来进香者亦不仅限于扬州一地,远近闻名而来的更不在少数。天朝裂于四境,如今群雄逐鹿,战乱已绵延多年。各诸侯国林立于天朝旧境之内。纵是如此重重阻隔,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前来进香朝拜者仍络绎不绝。
昨个除夕,前来上香撞钟的信众便已如潮而入。今日元旦,一早的香客如织,仿佛旧日的人潮仍未退去分毫。排队等候进山拜佛的信众的队伍,此刻已经绵延山路数里直抵山下主道入口。官兵遍布道路两侧,参与治辖和指挥眼前车水马龙的洪流。然而在这杂乱无序好似暗流涌动的嘈杂人潮面前,即便兵卒声嘶力竭的叫喊喝阻之声此起彼伏,也全然似轻飘无力的泡沫拂过浪尖一般,没入前赴后继源源不绝的浪潮里,化为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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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开!快闪开!……闪开!听见没有!闪开!”
“不得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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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马队一行人等此时此刻也被阻于进山主道的入口处,进退两难。领头的下人正急于催促开道,但收效胜微。而沿道路往上,在不远处出现的分叉路,便是一头去往大明寺,一头引至孟府宅邸。于此地驻足远眺,便可得见隐于山林之中,依山傍水的好地角上平地而起的古朴大宅。静谧中彰显孟府的深厚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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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人喝阻了下人的蛮横。却是对陷于人潮之中进退不得的困境也有些无计可施。紧贴于一旁独自骑于马上,衣着整洁且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却没有和年龄相仿的少不更事的神情。眼看着将自己困于此处的人潮缓慢的从身边流过,一副渐渐浮现的急不可耐且越发心生憎恶的表情,宛如置身于沼泽之中挣扎良久之后,得见周身浮于淤泥之上的清浅溪流时的表情一样。全然没有丝毫的欣喜惬意,眼神里满是由衷的怨恨和不可遏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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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少年陡然猛拽缰绳,胯下的骏马旋即前蹄高高跃起,一声长长的嘶鸣划破混沌的喧嚣。令附近在场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惊出一声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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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山!不得放肆!”
头人短促严厉的斥责很是及时。马蹄落地之后,没再紧拽缰绳的少年瞥了一眼身边大声呵斥的长辈。附身轻拍了几下坐骑的脖子,示意安抚。骏马便轻甩了一下脑袋,喘了两声粗气之后,复又归于平静。周围闪避的人们惊讶过后,又都重新聚拢过来,重新将马队一众人等困于其中。人流之中再次升腾起原先原来的阵阵嘈杂。继续缓慢的往前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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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阵阵骚动,对于中锋上的大明寺内,全然听闻不得。栖灵塔上,正和师兄一起进行打扫的小和尚,这会儿正看着宝塔之下,殿前殿后,缭绕不绝的香火和顶礼膜拜的无数信众以及远处山下攒动缓慢移动的人流,猜想着人群之中隐约得见的模糊身影都来自何方,前来又所为何事。不知不觉便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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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来,师父叫你来佛骨塔,可不是让你玩耍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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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尘微师兄,教训的是。妙来这就过来帮忙。”
说完,小和尚就蹦跳着跑去年长自己几岁的师兄那里,接过抹布,跟着一起仔细的清洁这每一节台阶和扶手以及塔身之内墙上浮雕的每一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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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等下你去打坐念经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啊?”
“你也想听?我去问一下师父.”
“师父肯定……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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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来,你还年幼,此等佛学高深莫测,晦涩难懂,于你所学所识相去甚远。凡事切莫急于求成,再过些年,等时机一到,自然水到渠成。……眼下当务,咳咳,还是先去伙房帮忙为好。”
小和尚摸着下巴学着长者的神态声调学着话。看得一旁的师兄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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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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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日暮,天边红霞渐落,近处街巷之上间或也已有店家陆续掌灯。华灯初上,三三两两,星星点点,城内各处开始萤火丛丛。再过没多久,条条大道两旁便将灯火阑珊,元夜灯会也将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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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城楼燃起了第一盏灯。敞开的城门不久行将关闭。居于近郊且进城已有一日的商贩和百姓大多陆续出城而去,回至灯火稀松的郊野之地。却还有三三两两姗姗来迟的进城而来,打搅着把守了一整日已倦怠不堪,急于归去享受小菜小酒的官差们满怀期待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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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才进城,早干什么去了。走走走,赶紧走!”
当差的兵爷,好不耐烦的挥手打发着面前挨个放行的百姓。而面前而过的百姓也各个面面相觑,一脸的畏惧且带着歉意神情的欠身而过,并连连低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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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长不短扭扭歪歪等候检查的队伍后面,一个身着宽松道服,挺着浑圆的肚腩的半百老头,正一脚深一脚浅晃晃悠悠的缓步走来,正仰着脖子继续畅饮着自带的酒葫芦里的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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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这不是布凡师傅吗?这么晚才进城啊,这次是给哪家达官贵人做法事啊?呵呵。”
“你们还不给让条路出来,挡在前面做什么?!没看见是布凡师傅啊。布凡师傅这边请,您这还排什么队啊,呵呵。这边请,这边请。嘿嘿……”
在官差的吆喝之下,布凡继续仰着脖子一口一口吞咽着葫芦里的老酒,一面大步朝前的过来。周遭的人们都向他点头问好,布凡便连忙放下葫芦一一点头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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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徒弟,可比上次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嘛。呵呵。”
“还不见过官差吴大哥,叫吴大哥以后多多关照你小子。”
“一鸣拜见吴大哥,吴大哥好。吴大哥多多关照。”
“不敢当,不敢当,呵呵,好说,好说。年纪轻轻,很会说话,呵呵。名师出高徒啊,名师出高徒!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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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哥,我们先走了,吴大哥再见。”
“嗯嗯,呵呵。布凡师傅您慢走啊,呵呵。……看什么看,快点,下一个。磨磨蹭蹭的,耽误了老子放工,有你们好瞧的。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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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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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在前扭扭歪歪的朝前踱步而行。跟在身后的一鸣也慢条斯理的左顾右盼,丝毫不想催促。灯火通明的街市从下午的倦怠之中重又复苏了过来。沿街叫卖的吆喝声也很是底气十足,此起彼伏的回响在绵长的街巷之中,卖力的招揽着生意。一鸣此刻也不觉得身边这一阵阵一惊一乍的叫嚷有什么叫人心烦之处。倒是头顶上张灯结彩的元夜灯会已经悄然展开。满眼造型各异的灯笼挤满了视野,琳琅满目的叫人目不暇接。让久居郊野闭塞村落里的一鸣,忍不住心生出“毕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繁华之地,果然名不虚传。”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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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漫不经心的撞到了已驻足良久的布凡道人的屁股,才从五光十色的街景里抽回神来的一鸣,抬头几句发问之际,眼见师父这会儿正仰着脖子张大了嘴巴伸长了舌头,眼睛紧盯着葫芦嘴,半响才滚出来一滴。而这仅存的一滴佳酿这会儿很是不解风情的驻足于葫芦口,扭扭捏捏的就是不肯下来。这让两眼都看直了,舌头都伸到最长了的布凡道人很是尴尬。而一旁注目的一鸣看在眼里也很替当街止步仰头舔着葫芦嘴的师父觉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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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
一鸣小心翼翼的拽了下布凡道人的衣袖。引着布凡道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暗示他这会儿当街这么杵着很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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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了一遍之后,这才惺惺念放下酒葫芦别去腰际的布凡,表情很有点故作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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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如何是好?”
一鸣没有回以同情的表情,相反顺着他目光注视的方向看去。布凡很快就舒展了眉头,心情大好。原来就在二人旁边,一家远近闻名的酒肆饭庄正开门营业,里面也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生意红火之际,出来在门口吆喝招揽生意的店小二也被拉回店里帮着招呼应接不暇的客人。
布凡笑着回头跟身旁的一鸣使了个眼色。一鸣叹了口气。心领神会的将身上包囊卸下双手递给了师父。而后便大摇大摆的径直往店家大堂内走了过去。
布凡旋即转身便迈步继续朝前而去。没走多远,身后的饭庄之内便一阵骚动,紧接着便是碗碟跌落,桌椅倒地的声响陆续传来。在后面便是掌柜和小二一同声嘶力竭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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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叫花子,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别跑!小兔崽子,别跑!”
“站住!抓小偷啊!有小偷偷东西啊!站住,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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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凡道人此刻放慢了脚步。身后的那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跟着叫嚷着追赶的店家一起拐进了巷子。吵闹声渐渐隐没进了街市上如织人流的喧哗嬉笑之中。布凡道人的脸上这才浮现起一阵满足的微笑,随后,重又迈开了大步,径直往受托前往做法事的陆员外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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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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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吃罢晚餐的百姓这会儿也都在酒足饭饱之后出门来游园观灯。人流再次增多起来。石桥之上,河岸两边这会儿也都摩肩接踵。而在人群之中自有穿行的少年正是傍晚时分才随师父布凡道人一同抵达扬州城内的一鸣。此刻的一鸣已确信摆脱了一路追赶的店家和厨子。于是渐歇下脚步。难得进城一回的一鸣,这会儿驻足河边。远看河面之上三两成行的花灯彩船,顿觉欣喜。而腰间别着的四个绑扎结实的酒壶是截至目前游历街市源自各处酒肆和饭庄的斩获。除此之外,一鸣手里还拿荷叶包着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这鸡也将汇同腰上的几瓶老酒一道回去孝敬师父的,虽然它却是在计划之外,奈何得来全不费工夫便也都被一鸣顺手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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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灯火璀璨映衬之下,两岸花红柳绿,缤纷色彩绚丽夺目,不亚于春日里枝繁叶茂时的光景。看的一鸣忍不住傻傻的笑出了声。而沉浸在五光十色之中的一鸣却是被身后由远及近的叫喊所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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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偷了东西还敢在这会儿闲逛,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别跑!站住!站住!”
一鸣好不耐烦的转头撇了一眼正艰难的穿过人群往这边叫嚣着杀过来,一脸横肉凶神恶煞的厨子。很是无可奈何的眯着眼睛叹了口气。一转身,猫腰钻入沿岸赏灯的人流之中,瞬间就没了踪迹。气急败坏的伙计驻足原地,叫骂不迭。一鸣在几条街口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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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上大宅围墙,沿着屋顶去到内庭。一鸣就安静的躲在飞檐之下的一处角落蜷成一团,默默地看着院落之内,身着道袍挥舞木剑的师父布凡道人,步罡踏斗,口念咒诀,给在旁围观的这班富甲豪绅们做法事祈福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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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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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夜,月冷星稀。
复杂拢长的法事进行到很晚。布凡道人还在专心致志的做着法事。身旁陪着的一杆人等却都有些安奈不住了。久立于户外,天寒地冻让这班平日娇生惯养的富甲豪绅实在难以忍受。却又各个碍于生怕背上不够诚心诚意的骂名,甚至恐遭至鬼神责罚削减福禄的风险而不敢吱声。面面相觑之余,也只好私底下交头接耳,小声的在一旁宣泄着淡淡的怨气。从一张张嘴里持续不断呼出的水汽,在刺骨的寒风里怯懦的止于嘴边,像极了一张张不敢声张的嘴脸,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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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终于大功告成。围观的众人在爆发出由衷的掌声过后,便一个个头尾相连的往温暖的屋里冲了过去。疾步在前的陆员外被跟上的下人拦住,询问该如何打赏。员外好不耐烦的从袖里甩出两三块碎银,下人来不及接住,于是零星的都掉在了地上,便头也不回的跟着其余人等簇拥着挤进里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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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拾起碎银,转身恭敬的给布凡道人递了过去,一边作揖,一边替自家主人表示着并不存在的谢意。
布凡接过酬劳,谢过之后便独自收拾起面前这人去楼空之后留下的一堆杂七杂八的器具。一边打包收拾,一边回头撇了一眼已在墙头呼呼睡去的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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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师父拿小土块给敲醒了的一鸣,拿袖子擦了擦从冻僵的鼻子里流出半截的鼻涕,急忙小心翼翼的从墙上下来,将裹于衣服里保存,这会儿却还是凉了的烧鸡双手捧上。布凡看在眼里,摸了摸一鸣的脑袋,笑着将先前铺展开的台布翻了个面,将冻坏的一鸣裹住。一鸣笑着,撩起裹于自身厚重的桌布,从解下的腰带上将一瓶瓶沉甸甸的酒壶取下摆在了师父面前。布凡得见此情此景,顿时眼前一亮。大笑着一边很是满意的拍了拍一鸣的脑袋拂去些许薄霜,赞许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布凡张开的大嘴就已被开封酒壶堵上了。咕咚咕咚就这么痛饮了几口之后。一抹嘴,很是心满意足的长吁了一口气。一旁仰望着师父的一鸣满脸通红的裹紧了身上的桌布,看着师父,稚气的脸上也跟着显出了满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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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酒!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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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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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街的更夫先前路过时,已经打过一遍二更的竹梆。不知何时,谁人在夜空中轻点了的那一抹黛色这会儿已悄然浓郁起来。底下映衬着沿途串串光影的河面,此刻跟着陆续打道回府的游人一道,慢慢减缓了持续的微微波澜,也放缓了先前摇曳不停的点点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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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喧哗的城里,璀璨了整晚的灯火仍就阑珊,继续明亮着早已空空如也的街巷。造型各异的灯笼仍旧五光十色的艳丽着,却是在不复听闻游人频频赞许夸耀之声过后,仿佛也终于失了神采。失落的火苗开始凝固,不复闪烁。再没多久就渐变成了远处的依稀的红晕,又或是近处悄然熄灭只留几缕青烟不复鲜活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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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陡然铺张开来的一抹清浅薄雾,这会儿也漫过了河堤,绵延至近处的草皮之上。凝成一层若有似无隐约得见的白霜。将所见的一切都一并轻轻覆遮,带入长如永恒的死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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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依着岸边一株歪脖子老树熟睡的一鸣,被掀开原本遮盖着的布头而趁虚而入的一丝冷风刺了下鼻子,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拿身上的桌布擦了擦鼻子的同时,抬头之际便被近在咫尺的通红火光晃到了眼睛。于是本能的掏出了双手在眼前一阵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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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你!”
随着光亮被抽离开去,一声稚气的责问便从通红的灯笼背面传来。一鸣揉了揉眼睛,退了退身,定睛一看,面前这叫嚣的小女孩的样貌这才清晰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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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叫花子,敢对我们南宫家的大小姐无礼?!”
一鸣正欲打量这女孩的穿戴和模样,她身后却窜出个人影,一手护着女孩,另一只手便朝一鸣的脑袋狠狠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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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
一鸣抬手本能的护着脑袋,却又因耳边冒出了这句话而睁开了紧闭的眼睛。放下手之后,面前提着灯笼的女孩和下人也都退了一步。一鸣这才有机会看清了面前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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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徒步而行看似头人的中年男子,衣着整洁白皙,虽然朴素,面料光鲜却是显而易见,加上腰间的玉带和别着的玉佩香囊足见其非富即贵。身旁持剑簇拥而行的三两下人也都身形提拔的青年。先前提着灯笼上前照看,这会儿又退去长辈身边的小女孩,却是衣着靓丽,棉袄棉裙和短小斗篷上所绘的吉祥图案繁复而精美,穿引其上镶边的条条金线,在灯火打亮的近处显得更为雍容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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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叫花子,大半夜的不回家睡觉,在外面吓唬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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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不得无礼。”
秋月被身后中年男子轻声喝阻之后,退了半步去到其身后继续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中年男子则迈步朝前,走下河堤。踩上之前人头攒动观赏河道之中花船表演时已被人践踏的稀烂草皮,并行至一鸣跟前蹲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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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
眼见主人抬了抬手,身后的下人也只好收起一脸的担心,默默的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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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天寒地冻,冻出病了可不好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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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
一鸣不只是久坐之后身子僵硬了,还是心怀惊惧,就这么直直的望着面前这个附身与之问话的中年男人。被问及身边的师父了,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去。师父布凡道人这会儿正四仰八叉的靠着包袱,打着呼噜。身旁的三个空酒壶和一堆鸡骨头连同那张残破不堪的荷叶一起这会儿也都陷于一层浅薄的白霜之下,若有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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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急忙将压在师父地下的那条毯子抽出一角来给他盖上,眼看着身形肥硕的师父这会儿正神游九霄,动弹不得,便将自己身上的桌布给布凡道人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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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眼看着孩童全然不顾自己,将自身的保暖之物给了这个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胖道士。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也解下自己的斗篷将还在忙着给师父加盖衣物的一鸣围住。这让跟前的一鸣和远处的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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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复而将一鸣的衣领系紧之后伸出手掌捂了捂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在下人急忙上前阻止的瞬间,一鸣冰冷的脸颊感受到了一阵稍纵即逝又真切异常的温暖。一脸茫然的他一时无言,默默地看着中年男人慢慢起身,转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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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他们找间客栈投宿。”
“是,老爷。”
下人一面替代着自家主人继续装模作样的给一鸣还有躺着的布凡道人整理衣衫。一面回头答应着主人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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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真是走了****运啊!偏偏咱家主人今儿个推辞了唐王皇宫的宴请转而来此观灯游园,又偏偏今儿个这么晚了秋月小姐非要好奇打探。真是走了****运啊你!”下人边说边给二人收拾包袱,一面在一片狼藉的周遭跟着一鸣的指点捡拾遗落的大小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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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这锭银两,你给这位小哥哥送过去。”
“爹爹……”
秋月带着手套很不情愿的接过了父亲手中的银锭。蹑手蹑脚,晃荡着手中的小灯笼,走到跟前,直直的将手中的银锭塞在了一鸣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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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
“……谁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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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爹爹给的,看你们可怜才……不知好歹。讨厌!小叫花子!讨厌!”
“谁叫花子?你才叫花子呢,你,你,你,小叫花子,你,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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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不得跟小哥哥无礼。”
中年男子眼看着两个孩子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的斗起嘴来,连忙出言喝阻。复又走到跟前,蹲下来从女儿手中接过秋月恶狠狠送还的银锭,伸手拉出一鸣的手,将银锭置于其摊开的手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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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收起了先前的不服气。转而听得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对自己细声细气的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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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你们在城里住下。明天一早,等你家这位长辈醒了,拿这锭银子去好好填饱肚子。若有剩余,就再添件衣服。天气寒冷,可别在外逗留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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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一鸣不再推辞。中年男子便将一鸣捧着银两的手推了回去。起身上去。回头笑着揽着还在生着闷气一脸不悦扭头朝着一鸣做着鬼脸的月儿一起动身离去。一鸣在河堤下面,给深鞠了一躬。目送着一行人等消失在灯火黯淡的街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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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不知名的角落,传来打更人三更的竹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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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小子,给你俩找落脚的地方去。……”
“这位‘爷’还真能睡啊。……”
“哎哟哟,这么沉啊。小子,过来扶一把。我可扛不动这么一坨。”
“哎哟哟,怎么这么沉啊,哎哟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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