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自离了扬州后,便一路向着西北而去。中原都走遍了,走到哪里都不能摆脱旧日的影子,也许离开中原,方是真地开始另一次生命。
途经洛阳时,闻说李靖和红拂正在此地练兵,只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红拂益发英气逼人,俨然一位女中豪杰。
陈贞也未上去相见,世事沧桑,聚合便如水中浮萍,今日相见,明朝依然分离,何必徒惹伤心。
继续向西北而去,到了张掖,这地方已经是大隋的边界,再下去便是突厥可汗的势力范围了。真似走到了天边一般。西北的风沙吹在人的脸上都会生疼,口音也完全不同,抬起头是时而晴朗、时而灰暗的天空,树木都是参天地高大,没有楼台烟雨,没有草长莺飞,这地方一切都是爽快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
便暂时栖止在这里,依然是过着以前的营生,徐德言替人写字,陈贞则绣一些画样送给绸缎庄。
方住下没多久,传出始毕可汗犯边的消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汉人都迁向东边去了,胡人也都索性向西迁徙,唯恐战事真地发生,会殃及池鱼。
徐德言与陈贞倒是并不惊惶,仍然停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不一日,朝廷的大军也到了,居然是皇上御驾新征的。杨广在未继帝位以前,不仅消灭了江南的陈国,还屡次向辽东征战,大胜而归,也曾经向西讨伐突厥,都是得胜回朝。因此,当杨广继了帝位以后,高丽、百济、新罗、吐谷浑、高昌等蛮邦纷纷来朝,突厥的启民可汗更是娶了宗室之女义城公主,与大隋修好,如同兄弟,那个时候,可真是国威昌盛,国运享通。然而突厥部毕竟还是觊觎东方的大好河山,窥边之心不死。
大军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御驾则进了城,启民可汗也亲自率部勤王。这突厥的人,倒是与汉人很象,内部并不团结,都想借机能打倒对方。
城内的士兵多了,做买卖的胡商便又纷纷拥回张掖,带来西域盛产的葡萄美酒、地毯、香料等物,再换走中原盛产的茶叶、丝绸。
来自各地的马戏班子也忽然聚集在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地上演着希奇古怪的马戏,张掖因为战争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
陈贞住宅的门前,便有一个胡人的杂耍团,每天都有胡女穿着妖艳,随着胡乐翩然而舞,人们说这种舞蹈叫做胡旋,男人跳的时候,英勇不凡,女子跳的时候,治艳动人。
陈贞时而倚在门前看一会儿胡女的舞蹈,胡女们都长得白肤碧眼,金黄的头发,与中原人全不相同。
御驾进城的当日,杨广就换了便装,到街上看胡人的舞蹈,他早知道陈贞住在这里,却又装做全不在意地踱过来。
陈贞见杨广的手里提了一个鸟笼,鸟笼里养的是一只乌鸦,她便忍不住想笑,人家养鸟都养金丝雀、黄莺、画眉,怎么他却养了一只乌鸦。
杨广蹲在陈贞的门旁,完全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闲闲地说:“这胡女的舞蹈可真奇怪啊!”
陈贞“嗯”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绣着花绷子上的一朵牡丹。
杨广便说:“你绣的什么花?”
陈贞瞟了他一眼,低声说:“牡丹。”
这时笼子里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陈贞忍不住笑道:“皇上怎么养乌鸦?”
杨广也笑了,“这乌鸦可与一般的乌鸦不同。”
陈贞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黑的?”
杨广笑道:“你没见这乌鸦长了三条腿吗?”
陈贞仔细看了一眼,才看出来,果然是三腿的乌鸦。“原来是俊乌,恭喜皇上。”
杨广笑笑,“这鸟是从蜀中进贡来的。”俊乌是传说中的神鸟,生活在太阳当中。当年后弈射日时,太阳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俊乌。如果哪朝哪代能发现一只这样的神鸟,说明当朝的君王是受命于天,无可争议的天子。
陈贞便继续绣花,杨广也继续看着胡姬,两个人似乎全不相识,只是路人见面,随便聊两句。但陈贞却心里有数,杨广必是一直派人跟踪她,才会一来便知道她住在哪里,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楚,说不清什么滋味。张掖的风沙大,陈贞用青布半遮着脸,杨广蹲在墙跟旁,不一会儿就满面风沙。
忽见有一个猎户推车走过来,车上放着从山里擒来的野物,其中有一只全身黑毛的狐狸,没有一丝杂毛,杨广看了,便叫猎户停下车子,买了那只狐狸,有侍从走过来,将狐狸拿走。
陈贞轻笑说:“皇上现在对动物特别有兴趣吗?”
杨广也笑了笑:“是一只玄狐,最近倒是出了许多不世出的珍禽灵兽。”
陈贞便道:“天降祥瑞,是大隋的福份。”
杨广叹道:“也许是吧!虽然大局已定,但宗室门阀拥兵自重,且有边关各族,狼子野心,目前能够相安无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发难。”
陈贞安慰他说:“皇上前些日子颁布了科举制度,必能网罗天下贤才为朝廷所用,以后总会慢慢地好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杨广忽然说:“其实天下如何,本与我无关,我,若非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做这个皇帝。”
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怎么还是说出这句话,本是不想说的。陈贞默然良久,方道:“天下皆以皇上为重,皇上再不可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进了门,关上房门。
杨广站起身来,望着房门,只是一道木门,力气大的,一脚便能踢开,却隔着两个人,象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忍不住疲倦,跟着她到了西北又如何?一切都还是如此,全无改变。
隔日忽传来消息,吐谷浑与始毕可汗勾结,从北方来了,战事一触即发。
杨广全不惊慌,他自少年时便东征西战,出生入死,这样的阵仗也见得多了,命人到并州招李渊护驾。不料吐谷浑却事先获知了消息,将后援部队的来路斩断,一时之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互成犄角之势,张掖蓦然成了一座孤城。
这下城内的居民真地惊惶起来,本以为不会真地开战,突厥数次犯边,都是远远地见了朝廷的正规军队,便望风披糜,想不到这一次却是真地要打仗了。许多居民都向南逃离,进入祈连山深处躲避战乱。
这一日,杨广依然微服到街头,陈贞似乎并不知道战事临近,仍然安静地倚在门前绣花。对面的胡旋班子,在几天前也仓皇而去,本来热热闹闹的地方,蓦地冷静了下来。
“你不走吗?”
“皇上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陈贞闲闲地说,头也未抬。
杨广笑笑道:“我不知道,年轻的时候一定能打赢,现在我老了。”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悲哀,真地老了,时光荏苒,青春易逝。
“不是有援兵吗?”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你也进祈连山避避吧!”
“我不去,我过不惯山里的日子,何况还没有交战,怎么就知道会输呢?”
杨广看了她一眼,刚巧陈贞也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忙又匆匆避开。杨广想,是不是该告诉陈贞,陈婉已经过世了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
刚好在这时,陈贞问道:“玉儿和婉儿可好?”
杨广点了点头,“好!”
陈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广:“听说皇上收了婉儿,希望能够好好照顾她。”
杨广低下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有兵士急报战事有变,杨广便匆匆而去,陈贞收起花样,见徐德言站在身后,她便笑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徐德言淡淡地说:“刚刚出来。”他看了陈贞一眼,续道:“邻居们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到山里去避一避?”
“我看不必了,也不一定就会攻到城里来。”
徐德言便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心里却忍不住想,留在这里,是为了与杨广生死与共吗?但他却终于未说出口,两个人聚散离合,这些年来更是江湖漂泊,有许多话都不必再说,说出来不仅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战事的危机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终于因李世民带一骑轻兵击溃了吐谷浑军队而告终。始毕可汗因吐谷浑军队已向隋称臣,他自己则是孤掌难鸣,便也匆匆撤了兵,并送了一封求和书。
杨广不为己甚,不仅接受了求和,还将宗室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始毕可汗,那个年代公主的命运似乎就是用来和亲的。
陈贞暗想,幸好她是陈国的公主,陈后主从未勉强他的妹妹和亲,她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嫁给徐德言,虽然也许这只是造化的一个玩笑,但毕竟是自己选择的,就算是苦果也胜似别人安排的命运。
张掖之围解除后,陈贞反而催促徐德言整理行装,说是西域不适合久住,还是再找合适的地方吧!
徐德言本就想离开这里,便收拾了一切,将房屋还给房东。两个人只整理了不大的两个包袱,背在身上,才走出屋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
徐德言只拱手行了个礼,便走到一侧,他当然知道杨广并非是找他来的。
杨广也拱了拱手,见陈贞的样子,便知道她又是要走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一次又要去哪里?”
陈贞淡淡地说:“民女也不知道呢!只是请皇上不要再派人保护民女,我与德言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被谁打扰。”
杨广心里一阵酸楚,“你便这样怕见到我吗?”
陈贞半转过身:“皇上是一国之主,天下还有多少事情等着皇上处理,何必以民女为念?”
杨广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到我的身边来,我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