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姐,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请把我刚才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因为,那既不是欺骗,也不是施舍,而是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
“不信,等你再遇见他的时候,不妨亲口问他。”
她安祥地对我笑了笑,往铁门深处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从容的背影,亲眼看见那些捆绑着她的锁链,正叮叮当当地从她背后的十字架上脱卸下来,无声无息地熔化在悠长而沉闷的脚步中。
狱警疑惑地对我频频回首,就象打量一个和死刑犯差不多的怪物。
我不理会他们,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又开始下雨了,我掏出折伞,却怎么也打不开,只好一头冲进雨里。
车子启动时,我望着窗外阴森森的围墙,想着围墙里那个即将消亡的女人,是否真的会相信存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真相呢?
6
不倒人呆头呆脑地站在信箱上,我用手指轻轻一点,它就晃起来了。
“出来吧。”
乔牧从楼道的拐角探出脑袋。
“它又不会说话,找它当说客有意思么?”
“怎么没意思,葬礼上,你一见到它,心情就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瞥他一眼。
“其实,你每天心情都不好,只不过今天去了一趟监狱,所以心情就特别不好。”
我果然微笑,要让我在霎那间开心起来,他确实有一套。
他是很狡猾的,这我早就说过了。
“赏个脸一起吃晚饭吧?”
他把手伸给我,我的心脏突然就变软了。
我们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馆,点了两份牛排套餐,热乎乎地吃着,乔牧把不倒人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让它看。
“你就一直这么把它带在身上?”
我故意躲开他的眼睛,把牛排细细地切成块。
“唔。”
“不厌烦么?”
“你呢?又在烦些什么?”
他的眼睛有着透视的神力么?
我心里踌躇了很久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悠悠浮出海面。
“乔牧,你有没有想过放弃那种本事?”
“那不是本事,是赚钱的工具,没有它,我吃什么?”
“你就不同了,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父母学习,想办法驾驭它,选择性地为别人服务,以免承受过多的心理负担,要知道,那些听众对你倾诉的动机往往只是宣泄,并没有真的想要抹去那段记忆,就象你始终不肯将你的经历告诉我一样,有时候,人们希望自己沉浸在痛苦里。”
“也许是为了磨练,也许是认为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出口。”
我很吃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别这么瞪着我,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记,所以,我咄咄逼人的态度的确过于侵犯你的隐私。”
“就象我对秦小姐……”
乔牧的话,再次验证了我的疑虑。
“秦小姐?秦小姐怎么了?”
我放下刀叉,觉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诉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情绪低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我想,是我害了她。”
“这话怎么说?”
“你曾经问过我,到底在她的梦里看见什么,其实,我看见的是一个与她的叙述完全相反的事实。”
乔牧的眉峰不解地揪结到一起。
“她丈夫根本没有背叛她,从来没有。”
“事发当天,她鬼使神差地一路跟踪,来到她丈夫出差的旅馆里,看到一张凌乱的床就起了疑心,认定他刚刚和一位年轻性感的服务小姐在那上面做爱,而且越想越传神,越想越逼真,于是就发了狂,趁她丈夫洗澡时对他下了毒手。”
“怎么会这样?”
乔牧感到困惑。
“秦小姐一年前因癌症失去了子宫,她患有严重的妄想症,一直幻想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做爱。”
“但是,她的深层记忆里仍然有一小部分是清醒的,足以证明她丈夫多年来一直循规蹈矩,尤其是她生病之后,更是体贴入微。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包括在电话里对我说的那些话。”
“所以,当你发现她实际上是个精神病患者的时候,你就后悔了。”
“是的。”
我无法再对他隐瞒。
“我知道我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不该过滤她记忆,如果他们发现她的精神有问题,她就不会死……”
“可是,她会更痛苦地活着。”
乔牧毅然切断我的话。
“两者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当时你并不知道她有病,你只想帮助她,或许,死对她来说才是最实际的解脱。”
“换作是我,宁可一了百了,总好过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她最后那一抹祥和安逸的表情。
“这么说,太不人道了,你无非是希望我好过些,可我还是很难过,为她、她丈夫、还有那种扭曲的爱情。”
“安凌!”
他的目光急速逼近,想安抚我已经紊乱的思绪。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遗忘酒吧里的那些人。”
“这城市里,到处都是病入膏肓的疯子,我们不是救世主,他们有他们的执着,你懂吗?”
“无论如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去想它,其实,不光是这件事,以后,连你的故事我也不想知道了。”
“不过,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
“将来,你能自己找到出口那当然最好,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或者厌倦了煎熬和挣扎的话,请你把它交给我,让我来为你承担,好么?”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哪一点值得你放弃一贯的冷酷无情,那是你从小到大赖以生存的筹码。即便你真的爱我,也大可不必一辈子承受我的痛苦,难道你不知道,一旦我交了,你就永远无法摆脱它了。”
“你错了。”
“我并没有为你改变我的原则,我仍旧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说过,人生没什么意思,所以,多一段记忆或少一段记忆,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我无法忍受你也陷入其中。”
“你应该是璀璨的、明媚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以前到底是怎样的,我只希望你脸上能再出现当年送我不倒人时的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毕竟,那是我有生以来记忆中唯一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情不自禁,握紧了他看似冰冷,实际却无比温暖的手,与此同时,感觉到睫毛湿漉漉地颤抖着。
吃完饭,我和乔牧一起又回到了遗忘酒吧。
那天晚上,我们很亲密,很愉快,一杯接一杯地聊着这几年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些有趣的事。
我突然发现,有些时候,他还是很可爱的。
7
钥匙在锁孔里扭转的声音提醒了乔牧。
我有点依依不舍,想邀请他进来,把剩下的一点印尼咖啡喝完,可是,他醉了。
我推了他一把。
“怎么?”
他皱皱眉,眼里雾蒙蒙地生起两堆篝火。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
他卤莽地把我夹在门缝里,嘴唇有意无意地贴近我的脸。
“你想象中的那种好女人。”
他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变得和以往不同,有点陌生。
“乔牧,我并不讨厌你,只是……”
他笑了,有意无意地阻止了我语无伦次的表达。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知道你是哪种女人,只可惜,你不知道。”
然后,便牵住我的臂膀,俯下脸来……
我仍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乔牧合上眼帘,把篝火掐灭了,似乎决意要让我知道,他已经放弃了我们之间固有的那种性张力,那双交替着的软唇正反复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肉欲成份的、很理性很直白的吻,但是,我却感觉到莫名的激动,这让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无所适从的紧张。
睁开眼睛……睁开你的眼睛……
我不安地在心里默念,并开始对这样的吻感到惧怕。
他的睫毛没有抬起来,反而往更深处摸索,我忍不住哆嗦起来,完全没有料到他会闯入我的禁区,蓦地点亮了那盏气数已尽的油灯。
我的身体越抖越厉害,他不得不稍微放松一下。
“你不喜欢?”
我凝视他,不再躲避,他也在竭尽所能,解读遗留在我脸上的千头万绪……忽然间,我恸哭了。
乔牧蹲下来,抱紧我因瘫痪而滑落的身体,我看见泪水在下落的过程中凝结成温暖而洁白的晶体。
“要我陪你么?”他轻声问道。
我回吻他,把晶体含在口中,软弱而疲惫地。
女人?……
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在突如其来的激变中显得越来越模糊了
…… ……
凌晨时分,乔牧的不倒人悠哉地摇摆着。
左右左右、左左右右……
书桌上,金黄色的光柔和地照过来。
一根纤细的、女人的手指,从灯晕下徐徐探入,慢悠悠地靠近……越来越慢……越来越近……直至点到它的后脑勺。
她轻轻地点,它轻轻地摇。
再轻轻地点,它又轻轻地摇。
不倒人好象很喜欢这样的游戏,粗糙的木头脸浮现出快乐的表情。
就在这时,指尖突然凶猛地刺了进去!
刀刃似的指甲深深地卡在球体的后半部,铁锈似的液体沿着竹杆厚重地流淌下来。
不倒人顿时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 ……
“不要!——”
我大叫一声。
“安凌,醒醒!”
我立即睁开眼。
“你做噩梦了。”
乔牧抚摸我潮湿的面颊。
“不倒人……不倒人……”
“不倒人怎么了?”
我推开他,直奔书房。
不倒人果然躺在地上,断成两截。
乔牧也愣住了。
我走过去,把阳台的门关上。
乔牧拾起地上的残骸,不知所措地望着。
空气里有股被侵蚀过的浊臭,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进来过。
这时,太阳出来了。
“雨季结束了。”
乔牧搭着我的肩膀安慰道。
我依偎着他,眼看着天光泛起鱼肚白。
乔牧的身体逐渐被晨曦包围,投射出从未有过的高大阴影,他转过头来对我微笑,很安逸很沉着的笑,仿佛在我冰凉的手脚之间注入比太阳更强大、更灼热的力量。
回头想想,这好象是六年来的第一个美丽的早晨。
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会遇见一个女人,直至遇见她的那天,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改变命定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