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拥有这种特异的,就象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血液里的遗传因子直到他们去世,才突然惊醒过来。
因此,我放弃了继续在杂志社里打混的念头,而是用另一种形式继承了父母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永不为人知的遗产——成为一个在深夜里倾听别人故事、承受别人无奈,以及,为别人命运导航的夜线DJ.而实际上,只有我知道,那异秉是多么薄弱、累赘的东西,它力所能及的也只是结束人生中一小段愚蠢的耿耿于怀,距离拯救灵魂的终点还遥远得很。
至少,对我的人生而言,除了徒增更多的烦恼,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
4
“奇怪,怎么突然就快乐起来了呢?”他用前所未有的轻松口吻对我说。
“能描述一下那种感觉么?”“跑步变成了我人生里最快活的一件事。每天穿上运动服体验亢奋、速度、肌肉扩张、体能爆发是如此激昂豪爽的事情!我是个田径运动员,那是我的职业,以前我怎么从来没体会到它的乐趣呢?那种感觉就象……恋爱!对,和椭圆型的跑道谈恋爱,这么说,你一定要笑话我了,其实,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我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爱我的职业就象热爱我的生命……”“说得真好。谢谢您愿意和我一起分享,一首老歌之后,让我们听听下一位朋友的心路历程……”音乐切入,久违的旋律足以将听众的情绪往更高处推,一切都恰倒好处地掌握在我的手中,编辑小余指指电话,示意那位运动员还在线上。
“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别这么说,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于这预料中多此一举的交谈,我已经生厌了。
“很抱歉,事实上我好象、好象已经不记得昨天在电话里你对我说过些什么,你知道那时候我心情不好,可是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心情特别轻松,脑袋里空空的,好干净,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我连先前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我是得了什么良性的健忘症吧,不管怎样,这都是你的功劳……”“朱先生,您的心意我领了,请原谅,我正在直播,麻烦您把宝贵的时间让给下一位听众,好么?”我没有耐心等他回答,直接挥手令小余换线。
乐曲淡出,我突然有点紧张,这是今晚的最后一通电话,希望她的故事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真的,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
“喂,秦小姐,秦小姐你还在么?……”对方没有回音,一种笃定的情绪抓住了我。
看来,她和我一样,也是个没耐心的人。
“能听见我的声音么?”这是最后的尝试,还没有说这句话之前,我已经开始挥手了。
“喂……”一声柔软、阴凉的语音飘进我的耳朵。
“凌,是你么?”“我是安凌,您是秦小姐?”“是。”“您很幸运,成为今天节目接听的最后一位听众。”“我……我……”她的呼吸突然变急促了。
我有种不祥预感。
“没关系,别紧张,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说。”“…………”“我……杀了人。”手中的圆珠笔咕噜噜滑落到地下,向墙边滚去。
我弯腰把它捡起来,重新更换姿势,以便调整情绪,更自然地握牢它。
这时,小余刚好抬起头来看我。
她的脸色很差,泛起岌岌可危的青紫色,把我吓了一跳。
我摆正倾斜的耳机,摊开笔记本,决定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5
四月,天一直哭,不停地,一直哭。
我感冒了,独自躺在家里,眯着眼,等待睡眠。
屋顶的吊灯很脏,积满灰尘,如果地震突然来袭,我很可能被它们埋成一个土丘,于是,我调整计划,把纸巾卷成小球塞进鼻孔里,暂且止住没完没了的鼻涕,起床大扫除。
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许多听友和我分享过:忙忙碌碌地过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原以为可以四处游走散散心,结果却是一家人从早到晚忙着大扫除,原因只有一个——那些冷落已久的家具,实在已经脏得不成样了。
严格地说,我二十四小时都在忙。
那由不得我,遗传让我终身套上了无眠的枷锁,可是,我也没能逃脱这样的无奈,所以我断定,自己是S城忧郁的季节里,最孤独的可怜人。
奇怪,怎么突然就快乐起来了呢?
拖把从浑浊的污漩中拎起来时,我突然想起那位朱先生的话,觉得好笑。
快乐?快乐是什么样子的?
他见过么,摸过么,尝过么?他何以断定让他感到舒坦的那东西就是快乐呢?
不如,称它为过滤后遗症。
是我在道貌岸然地玩弄着他的脑袋,并自以为可以获得我父母生前体验过的那种助人为乐的成就感,而他却认为那是快乐?事实上,那是一个在运动生涯中走到了绝境的失败者,一个蠢蛋,一个白痴,若不是我遮掩真相,蒙上他的眼睛,最终的结局只有崩溃和毁灭。
是的,我掩盖了真相,因为我怜悯他,想要施舍他,那和我父母帮助病人脱离苦海的动机截然不同,我是卑劣的、恶毒的、虚情假意的,所以我无法辨别快乐的真伪,那只是一种唾弃,对孤独的唾弃,对无望的唾弃……
忽然,我感到了虚脱。
不是因为生理上的疲倦,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疯癫辱骂的到底是谁?是那个长久以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躲进我体内偷哭的安,还是这城市里源源不断绝望着的另一些人?
我的心又巨痛起来,象只如饥似渴的老鼠般,穿梭在头颅空洞洞的管道里,拼命找寻那个曾经明亮、热情、鲜艳过的女人。
那一年,安二十一岁。
21,真是个美妙的数字,代表至爱的亲朋、充实的人生、还有疯狂的爱情。
可是现在,又有谁会在乎凌的骨子里埋葬了什么呢?
回想起站在A城顶端的那一天,我怎会如此天真地断定,那就是自己一心想要追求的幸福,而不愿承认那实际上只是一个盲目的支点,一个锐利到足以刺穿我整个脚背的点。
然后,我摔了下来,狠狠地摔下来,昏死过去。
我想,我仍然是死着的,要不然怎么能鬼上身似地在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体验别人的痛苦?我不是没有回头,父母走了,热恋过的城市对我吐着粘稠的口水,那是一个没有人能拯救的过去,所以,我宁可做一个死人,以便永远避开活着的灾难。
就象现在这样,无聊地听,无聊地看,无聊地想,无聊地折腾仅存的体力,直到能量耗尽,再也无聊不起来,就只好回到床上,等待人生最后的一场梦。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回到厨房把水烧开,胡乱吞了几颗药,细数着剩余的漫长岁月。头痛接踵而来,感冒似乎更严重了,好象故意要提醒我肉体依然存在的证据。
我找出乔牧前阵子从印尼带来的咖啡,用暖杯煨着钻回被窝,试图让自己重新暖和起来,并不自觉地想到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他。
正想着,电话就来了。
“听说你病了。”“所以,识趣一点,不要再烦我了。”“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你不就等着我打电话问候你么?”我忍不住笑。
他很狡猾,一贯如此。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今天不行,我不想去你那儿,我垮了,好几天都没睡觉。”“我一点儿不同情,那是你自找的。”“为什么要帮那种女人?我觉得你有病。”“什么女人……搞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装傻,虽然心里很清楚,那并没有什么用。
“去看看信箱,晚报的头版。”我披上外套跑出去,雨还在下,信箱太小,报纸的一半已经湿了,不过,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那段触目惊心的标题:
热线凶案今日被警方侦破,嫌犯秦某丧失记忆,令审讯困难重重。
“你觉得她解脱了么?”乔牧毫不客气地质问我。
“和你通话时凶器就在她手上,现在证据确凿,你以为帮她刷清了记忆,她就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我才搞不懂,你完全可以控制住不理她的……”“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好奇。”“好奇?”他疑惑。
“好奇她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杀了人之后还能很冷静地对我叙述经过?她不知道我会拿走她的记忆,也很清楚已造成的悲剧是无法挽回的,她想说,是因为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这一切,即便她知道明天早晨醒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依旧完好的记忆,还有必须承担的责任,我不过是成全了她,就这么简单。”“你难道不明白这对她根本毫无用处,法律是讲究证据的,失忆无法让她捡回一条命。”“那就让她糊涂地死去,总好过灵魂充满仇恨。”“仇恨?什么仇恨?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踌躇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
“一场情杀,没什么特别的,她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上床,当场把他给剁了,就这样。”乔牧不说话了,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吧,说正经的,别窝在家里,这对你的身体没好处,到我这儿来,听听音乐喝喝小酒,今晚你会睡个好觉的。”“有这份闲情不如去同情别人。”“我什么时候同情你了?”“前一分钟说的话下一秒就忘。”“我劝你也该收敛收敛,免得有朝一日和我一样。”他没辙,语气不由自主地软弱下来。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那是我惯用的伎俩,为了躲开他居心叵测的阴谋。
“行了,我投降。”“我保证,不再问你以前的事,至少今天晚上不问。”他做了最后的让步,于是,我也只好下决心,抓住假期的最后几个小时出去走走。
有多久没去遗忘酒吧了?
不太清楚,只记得刚到S城的那段日子,几乎天天都泡在那里,但是现在,它让我望而却步。
那是一个鬼魅、诱人的“忘却”集中营。
连我都不得不时刻提防着,在不知不觉中,被它窃走了记忆。
而乔牧,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了解我的朋友,正静悄悄地,掌控着那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