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正对床铺的窗户外面,有人在看我。
我蓦地抬头,放眼望去。
窗户的玻璃上印着潘月的笑脸。
不,不是潘月,是阮芫。
她正骄傲地、满意地、欣赏地看着我,看着我……
“啊!——”
男人沉闷地叫了一声,虚脱地抱住下体。
就在这时,阮芫不见了。
我被乔牧推倒,一脚踩在录音机残破的外壳上,脚底被某种尖锐的金属刺穿,疼痛立刻把我击醒过来。
我被赤身裸体、汗流浃背的自己震呆了,床上,一丝不挂频频颤动的乔牧更是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们……在做什么?”
乔牧抓起地上的衣服盖住下身,精液渗入布料摊开一块印记。
我崩溃地跑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拼命地冲洗自己的身体,可是,冰凉的水却怎么也洗不去我内心的罪恶。
我跌倒在浴缸的角落,无法抑制绝望的痛哭。
乔牧跟着冲进来,试图把水关掉,我不肯,和他轮番抢龙头。
“你别管我!让我去!让我去!”
“安凌!冷静点!冷静点!”
他拔断了软管,跳进浴缸,用毛巾将我裹成一团。
拥抱终于使我安静下来。
“过去了,都过去了。”
“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那是你的幻觉,只是幻觉……”
是么?那真是幻觉么?
“是她,真的是她,我看得很清楚,她就站在窗外,望着我,望着我们……”
我无助极了,只好把头埋进乔牧渐渐恢复温暖的胸膛里,从来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让我渴望依靠着谁。
乔牧不再说话,似乎也无话可说。
“对不起,我……”
他立即用手指封住我的嘴。
“不许说话。”
“刚才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没有,就没有!”
“把它带走。”
“什么?”
“磁带。”
“把那盘该死磁带带走,别问为什么,我不想听,就是不想听。”
乔牧重重地点头,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把我整个包围。
身体终于暖和起来,额头上的烧也逐渐被冷水冲退。
但是,我的胸口,却依然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了。
5
磁带又回到了乔牧手里,他决计不再提任何有关归途或阮芫的事情,以免我的情绪再度失控,可是,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好转起来。
城市突然失去了颜色。
我如同一株风干的爬墙虎,日以继夜地攀趴在集满夏热的窗棂上,看着白天变黑,黑天又变白,我怀疑自己并不能清楚地分辨昼夜,因而让它们看起来永远只有两种色彩。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闭上眼睛,开始冥想,白天缩在窗边,晚上窝在沙发垫里,尽量避免靠近床和书桌,总觉得阮芫还躲在这屋子的什么地方,静静等待着时机,这种想法让我抗拒所有可能接触到她的东西,包括睡眠。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思索在许多时候是悬空的,分不出因果找不到症结,我仍然在寻找自己的模样,然而,即便时刻醒着,也难以找到属于我的那张。徒劳让我闻到更浓重的死亡的味道,这就更明确地预示了这次是真的被记忆围困在六年前的那座城市里了。
“别想,不要去想……”
乔牧象个老太婆似地在我耳边叨叨,试图把我骗去酒吧,将我彻底灌醉,这样至少可以让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我不要。
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我不知道这已蔓延到遗忘酒吧的恐惧,真的是来自阮芫,还是来自我本身无法面对那卷录音带的事实?
就在前几天,小余对我说:“不爽就回家休息,每天瞪着两黑眼圈,你不难受我难受。”
隔日,责任编辑就警告我:“你要么休假一段时间,要么索性辞职别干。”
我知道,我毁了,被杀了,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于是,乔牧又一次破门而入,一言不发,直接躺到床上去。
“你这是干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
“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双目紧闭,当真摆出尸体的姿态。
我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他不理我,继续等死。
“人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他又强调起这句话。
“你想干嘛就干嘛,我不怕的。”
就这样,在我不得不提出休假的这段日子里,乔牧把酒吧交给了MAY,决心寸步不离地守着我,这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倘若我真的举刀割腕,他非但不会阻拦我,还会跟着我一起割!
是啊,这样活着真没意思,可死亡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乔牧常常独自昏睡在大床上,爽快地翻过来滚过去,在历经数夜毫无动静的侦察之后,我的心情也平静多了,但是,仍旧不敢睡到他的边上去。
我怕,怕阮芫的面孔又会出现在玻璃窗上,怕看见她,又会让我对乔牧做出什么无耻怪诞的行为来。乔牧不分昼夜地安慰我、照顾我,却再也没有询问任何有关过去的事情,好象有意要弥补什么似的,仿佛直到现在才醒悟到自己早该把一切疑问丢得干干净净,与我好好讨论讨论另外一些疑似忽略,实际根本无关痛痒的人生大事。
可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的努力是无法根除我的心病的,潘月、归途、录音带、阮芫……在命运重重叠叠的精密安排之下,我怎么可能还站在逃避的边缘线上走钢丝?
事到如今,六年前的遭遇已经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浮现在我的眼中了,而且,看上去是那么地清晰,那么地真切。
原来,潘月所追寻的终极真相始终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一直都和他们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而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才是最不真实的。
离开A城的我,一开始就入梦了:从此岸到彼岸,从这一回到那一回,从死女人到活女人,从旧情人到新伴侣……除去我自己,什么都看见了。
我可以在乔牧的怀里安睡,依靠他、仰赖他,可是,却没法再从一目了然的过去中遁逃,乔牧并不知道,他期待的愿望已经实现,我必须在永远承受与永远抛弃中作出抉择,可惜现在,他也精疲力竭,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勇气。
“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对他提出要求。
“你确定已经好了?没事了?”
“我是不会好的,你这么赖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我不走。”
我很了解他的个性,固执起来雷打不动的。
“我的意思是,你先回酒吧等着,等我一个人想清楚了,自然就会来找你。”
乔牧仍然稀里糊涂地望着我。
我走上前,双手环绕他的腰,把身体贴上去。
“乔牧,给我一点时间,把思路理一理,你要做的,只是回去把SO LONG准备好。”
他愕然瞪了我半晌,然后,如释重负地与我拥抱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我的家。
过了一个星期,我开始恢复工作。
直到第三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才拨通乔牧的手机。
“你在哪?”
“酒吧。”
“现在方便过来么?”
“没问题,我们到楼上去,我为你准备了房间。”
临走前,我简单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关窗、关门、关吊扇。当头顶不再响起嘎吱声时,屋子就变得更加整洁、静谧了。
今晚将会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最艰难的一夜,不到明天,我是不会回来的。
锁门时,玄关的电话又响了,我把门虚掩,摸黑抓起话筒。
“喂?”
“安凌!是我,是我啊!”
“你是谁?”
“我是潘月,潘月!没几天你就不记得我啦?”
潘月?
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
这时,虚掩的门不小心被带上了,我这才想起钥匙还挂在外面,于是,只好从黑暗中伸出另一只手,去寻找门洞的位置。
6
潘月打电话给我时已经在遗忘酒吧了。
她说,心情不好就出来疯吧,疯够了,烦恼也就完了。
我真搞不懂,这么热的天,她哪来那么好的兴致。
乔牧说,玩一玩放松一下也好,既然已经决定,又何必急于一时?我再三回味乔牧的话,觉得这里头有蹊跷,他费尽心思等待的,不就是我全盘托出的那一刻么?结果事到临头,他反到退缩了,这让我又一次联想到那盘在我家中未能走完的录音带,乔牧是唯一一个听完它的人,难道,B面确实隐藏着更耸人的情节,以至于连他也没办法接受?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不妥当。
这个夜晚,我酝酿了很久,不想就这么白白浪费。
我应该拒绝潘月的,过了今晚说不定我就后悔了,再也不肯说了,即便想说,也没有合适的情绪做支撑。
我必须摆脱她,到了那里,总有办法可以摆脱的。
然而,当我推门进去时才发现,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遗忘酒吧里装灯结彩,人声鼎沸,有人在吧台前面围出一个临时舞池,一大堆人在里面狂魔乱舞。
我找不到乔牧,也看不见潘月,应接不暇的灯光线把我的眼睛搅得乱七八糟。
“MAY!”
我一把抓住托着一大盘酒精扭来扭去的MAY。
“乔牧呢?”
“在那边——那边!和潘小姐坐着呐!”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两个熟悉的人头依稀可辩。
我只好拼命穿越人堆,时不时地被一两个粗壮的肩膀或丰腴的屁股撞倒,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敲得我头壳麻痹心烦意乱。
这可不是我要的夜晚。
我郁闷地想着,对如此失控的状况完全摸不着头脑。
“安凌!这里,这里!”
潘月发现了我,兴奋地直挥手。
她很不礼貌地把一旁醉瘫的客人推下去,以便让出我的座位。
“到底在搞什么?”
我皱起眉头,兴味索然地问他们。
“给潘月开个欢送PARTY。”
乔牧在我面前排出一长条早就准备好的鸡尾酒,用挑逗的眼神鼓励我尽情享受,潘月两颊绯红神色撩人,分明已经七分醉意三分清醒。
“你终于要走啦?”
我一口气喝了三杯,仍然提不起什么精神。
“别喝得那么急,等一下还有精彩节目,醉了就不好玩了。”
“节目?什么节目?”
潘月狡黠地对我眨眨眼,硬要卖关子。
一连几杯下肚,酒吧里就显得更加焦热不堪了,没过多久,我就适应了这里的气氛,似乎把先前路上打算好的一切全忘得一干二净,渐渐地,我也感到耳根脖子热,举手投足亦醺醺然流露出几许醉态来,这时,潘月好象对乔牧偷偷使了一个眼色,音乐被切断了。
四周唏嘘一片。
潘月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踏着曼妙的步伐走到舞池中央。
音乐立即重新响起,潘月先是跟着前奏轻柔地摇摆身体,BASS撞出时,她开始贴近我的身子,以我为中心扭动,我觉得腰身被搔得痒痒的,忍不住歪嘴想笑,她却一丝不苟,继续旋转、触摸、燕舞,于是,我真的笑出了声,心里那道郁闷的墙不知怎么搞的,扑通一声就塌了,连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舒缓下来,晃颠起来。潘月开心极了,一个劲地冲我点头,怂恿我进一步跳起来、舞起来,好象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得到真正的、忘我的快乐。
旋律迅速地加快,节奏也越敲越猛,我真的放开手脚和潘月肆意扭贴、合二为一,人群自然而然地散成一圈,为这两个疯女人精彩的表演鼓掌喝彩。
她舞跳得真是一流,我禁不住从心底里赞叹,想必这就是所谓的节目,为了让我开怀,她和乔牧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可是,我只猜对了一半,潘月接下来的猖狂举动才将今晚的好戏正式拉开。
潘月跳着跳着,就解开上衣的扣子,好色之徒开始吹哨并发出各种蛊惑的噪声,我也被吓了一跳,尽管知道那纯粹只是嬉戏,却还是觉得相当刺激。
“我说行了!别闹了!”
我大笑着对准她的耳朵叫。
“开心吗?你现在开心了吗?”
她边转边喊,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开心!很开心!”
“是不是可以兑现诺言了?”
“什么诺言?”
“陪我一天顺便带我去参观蜡像馆呀!”
“哦,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后天晚上九点钟的飞机。”
“那就明天好了。”
“不行,明天我要休息顺便整理东西,还是后天吧,后天一早我来找你,可不要睡懒觉啊!”
说完这句,她突然撕掉上衣扔向屋顶。
酒吧立刻沸腾起来,尖叫的、拥吻的、喝酒的、洒酒的,统统HIGH到不行。
潘月的身材好极了,尤其是那件豹纹比基尼胸衣,恰倒好处地将气氛推向顶点,酒吧里所有的人,包括乔牧和我,全都被她灭了。
7
睁开眼睛,扇叶是金黄色的。
我确定那不是梦,一切又恢复到了先前有颜色的样子。
有一刹那,我迟疑自己还躺在遗忘酒吧油腻腻的地板上,不知名的爬行物慢悠悠地在我的手背上踱步。我摊开掌心,抚摸紧挨着大腿的木缝,发现它们很干净,还上了溜滑溜滑的蜡,才知道是躺在自家的地板上。
不知名的小动物是一只比芝麻还黑的小蜘蛛,满腹狐疑地呆望着我,倘若再不采取什么行动,它就要开始织网了。
我用手指把它轻轻弹走。
它看上去并不讨厌,肢脚长得很精巧,还有点惹人怜,可是,颜色却很不吉利。
这小东西一消失,我就回想起昨晚的事了。
潘月为了逗我开心,在酒吧里把衣服给脱了。
她果然不是阮芫,阮芫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有失颜面的事情的。
昨夜和乔牧的约会就被她的一意孤行给搅了,我很难说清楚现在的心情,那种所谓的遗憾是不完全的,事实上,潘月的疯狂让我整个晚上都沉浸在兴奋与迷离的状态里,非常痛快亦非常解脱。
看来,我需要放纵,放纵也需要我,即使我终日回避,终日固守着冥顽不灵的态度,结果,还是彻底弃甲投降,任人摆布了。
正如我昨天预料的那样,不能摆脱潘月的纠缠会让我错过所有精心积累的情绪,我想,大概是智商出了点问题,从一开始我就没办法摆脱她,如今尤甚。
我是注定要被她搞得七荤八素的,除非,她永远离开这里。
可是,经历了昨晚,我对她竟然又萌生出莫名的不舍与愧疚来。
偷走她的记忆之后,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把她给甩了,有时,甚至故意躲着她,嫌她啰啰嗦嗦妨碍我的生活。潘月是很单纯很好打发的女人,相形之下,我的自私自利就显得有些丑陋了,于是,我打开橱子挑选衣服,想漂漂亮亮地把她送走,也许,只有让她完完全全心满意足,才不会造成来日的后患吧。
从镜子里,我仍然能够看见当初那种急于想要逃开她的惊情。
她早就不是那个背负着阮芫命运的潘月了,可是,她终究还是长着一副酷似她的脸庞与身体,因而让我无法防范从骨子里透漏出来的抗拒,一面接受她单方面的视如己出,一面却默祈着这女人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
是的,永远,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飘来几朵棉花团似的大云,把当头的烈日遮盖了起来,阳台上出现一大片凉快的阴影。我用搅拌机榨了一壶冰果汁,展开躺椅边喝边闭目养神,感觉挺惬意,寐着寐着就睡了过去,直到乔牧把我吵醒,那时,天色已经灰暗,太阳已经落山。
“干什么呢?”他问。
“睡觉。”
我如实回答,眼眶的酸痛提醒我应该先洗把脸再和他说话。
“又想请我吃饭么?”
“听上去心情不错。”
“昨天疯了一个晚上,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根本没力气忧郁。”
“哦,是这样……”
奇怪,他为什么吞吞吐吐?估计也是为了昨晚约会泡汤的事。
可我觉得,他昨天也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么想听我说。
“昨天,是你安排的?”
“不,是潘月的主意,我看她那么热情,就没好意思拒绝。”
“原来你是故意的。”
“别误会,我没那意思。”
“今晚你有空么?”
“不行,改天再约吧。”
“你变卦了?不想说了?”
是么?我是这样的么?我不禁扪心自问。
答案并没有显现出来,难道,一个安稳的午觉就让我反悔了么?
“不是这样的。”
“明天我要陪潘月逛街,今晚再通宵达旦,我就连门槛也跨不出去了。”
“呃…… ……”
他又支吾了。
我觉得乔牧有心事,而且还是那种特别难以启齿的心事。
“你怎么了?有话就直接说出来,哼哼啊啊的我可听不懂。”
“安凌,昨晚PARTY结束后,你有没有去过我的办公室?”
“没有,不是你叫人开车送我回家的么?”
“是哦。”
“那就不是你……不是你,又会是谁呢?……是谁呢?”
乔牧的声音越来越轻,嘀嘀咕咕语无伦次,好象很焦虑的样子。
“乔牧,昨晚有什么不对劲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也被他弄得神经紧张起来。
“没有,没什么,你呢?还好么?”
“我很好。”
“那就没事了,我还在忙,就这样吧。”
“要不,我们……”
我刚想请他吃饭,他就把电话给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