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英文版叫LoveintheTimeofCholera,台湾译作《爱在瘟疫蔓延时》。我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的译法更好,因为西班牙语的“霍乱”(cólera)一词不仅意指这种疾病,还形容一种狂暴的、强烈的、极端的情绪。书名一语双关,既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南美洲霍乱蔓延的情形,又指一种不可抑制的爱情。
这是一本最类型化的爱情小说。小说一加“类型”这个词,就注定是通俗小说。类型小说针对不同的大众口味,跟类型影视剧相匹配,比如恐怖小说与恐怖片、侦探小说与侦探片、间谍小说与间谍片、战争小说与战争片。中国的独门类型是武侠小说与武侠片。
爱情小说有一些常见的公式,比如琼瑶小说的公式是:富家女爱上穷家子,或者富家子爱上穷家女,双方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走到一起时,其中一人年纪轻轻患了绝症……看这种爱情连续剧,你发现演员基本上每集都在哭。
身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怎么会写一本爱情小说呢?他的写作以魔幻现实主义闻名全球,我甚至觉得他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如果没有他,整个当代小说完全无法想象。他的小说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细节写得充满诗意,好像真的一样。当他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被全世界追捧时,很多人都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写什么,他该怎样把这个高峰再往上推一步。没想到他居然写了一本爱情小说出来,而且这本小说写得太传统了,跟他过去写的东西很不一样。他放弃了被人称颂的魔幻现实主义写法,用一种很浅白的语言去写爱情故事,让人觉得这是同一个人写的吗?虽然他那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还保留着。
有人认为《霍乱时期的爱情》是爱情小说大全,主干是传统的爱情故事,旁边还有很多分支,把你能看到的各种爱情小说的类型、桥段、人物都用进去了,比如单恋、暗恋、黄昏恋、婚外恋、老少配、性滥交等等,凡是你想象得到的爱情都有,并且全部集中在两三个人身上,写得荡气回肠。很多人想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马尔克斯一直拒绝,直到前几年一位英国导演[12]打动了他,保证会忠于原著,这才有了2007年好莱坞版电影。这是一个等待了几十年的爱情故事,起源于惊鸿一瞥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与一生一世结合起来,故事其实非常简单。阿里萨对美若天仙的少女费尔米纳一见钟情,天天在公园假装看书,偷偷瞧她,后来两人终于开始通信。阿里萨是一个高高瘦瘦、腼腆害羞的男孩,很有音乐天赋,随时可以用小提琴拉一段小夜曲帮你虏获意中人的芳心。他沉迷于阅读,尤其喜欢与爱情有关的文学。他会写充满文艺腔的浪漫情书,第一次写情书就写了70多页。他写信给梦寐以求的女孩费尔米纳,其实两人只见过一面,从未说过话,居然通过书信慢慢发展出感情,最后到了订婚的地步。费尔米纳的父亲希望她嫁给一个更有出息的人,硬生生拆散了这对年轻人。后来费尔米纳嫁给了社会地位很高的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就苦苦等候。在等爱期间,阿里萨跟不同女人发生性关系,认为这只是替代,是为了满足目前无法得到的真爱。等到费尔米纳的丈夫去世后,两个七老八十的人才终于走在了一起。他们坐在南美洲一条内河船上,由于沿途瘟疫遍布,船只不能泊岸,只能顺着河流一直漂泊。船长忍不住问,这样漫无目的地来来去去要继续到何时?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
这是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写得非常震撼,也非常漂亮。马尔克斯一向擅长把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写得令人难忘,但很多人觉得这本小说的开头写得并不好,反而结尾写得很好,甚至能够媲美《百年孤独》经典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以前没人想过小说的开头能这样写,也没人想到“一生一世”这句话放在这么传统的一本爱情小说的结尾,竟然如此恰当。
男一号阿里萨对爱情的执着与疯狂让人印象深刻,但男三号乌尔比诺医生跟女主角费尔米纳的关系,你不能说那不叫爱情。我们总以为很激烈的感情才叫爱情,事实上老夫老妻在一起那种很日常、很现实的感情也是爱情。当然在小说中,最终是那种狂暴的爱情征服了时间。
这本小说告诉我们,其实所有的爱情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虚构。阿里萨这段等待50多年的爱情,难道不是他虚构出来的吗?他特别喜欢读书,小时候就把整个图书馆的书都看完了。他对书没有选择性,什么书到手就看什么,通俗小说他看,高深经典他也看,看完之后还会背诵。他明白自己对费尔米纳的爱其实是幻想出来的:“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两个星期后,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决定给她写封信,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这封信在他口袋里搁了几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给她的同时,他每天睡觉之前都再补写几页。结果,最初的那张纸逐渐扩大成了一本情话词典,那些话都是他在公园里等待姑娘走过时从读过的许多书中背下来的。”
我们的爱情往往建立在想象之上,好比现在流行问你的理想对象是什么样的?理想对象就是虚构出来的,然后试图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个能够套进这个模子里的有血有肉的真人。由于理想对象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所以很多人总是心怀遗憾,爱完一个又一个,经历一次又一次,仍在寻觅途中。
理想对象从哪儿来?根据这本书的暗示,就来自那些通俗的小说、影视剧,我们看了大量这种东西,然后拼凑出所谓的理想对象和理想关系。阿里萨就中了这种毒。费尔米纳本来也是这样,直到有一次在人群中看见阿里萨,突然醒悟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个人,于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走吧,再见,忘记我吧。就这样,她把这个关系斩断了,50多年后才重新开始。可是对阿里萨来说,这种由通俗文字的暗示所形成的像霍乱一样的爱情疾病,他从来没有治愈过,所以那么坚持地等待了50多年。
(主讲梁文道)
《心兽》
人人都有心兽
赫塔·米勒(HertaMüller,1953-),生于罗马尼亚,德国作家,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因多次批评罗马尼亚政府,并担心秘密警察的侵扰,1987年与丈夫移居德国。著有《低地》《狐狸那时已是猎人》《呼吸秋千》《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等。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小兽,当我们做了一些良心不安的事情,它会折磨我们。
有些作家像莫言被人批评在政治上表态不够,有些作家则被批评为“政治作家”,声誉来自政治倾向。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中,有一位在政治表态方面最激烈、最大胆的作家,她的名字叫赫塔·米勒。赫塔·米勒自幼生活在罗马尼亚,1987年移居德国,当时离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13]可怕的独裁政权崩溃只有两年时间。《心兽》是她最有名的一部小说。台湾根据英文版TheLandofGreenPlums译为《风中绿李》,其实《心兽》才是德文版Herztier的正名。跟很多前东欧国家的作家一样,她谈的是在一个可怕的专制政权底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脆弱,人与人之间如何互相背叛等。这部小说代表了她写作的经典风格。
有人说赫塔·米勒很政治化,觉得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她在政治上的表态。但是,任何一个人只要认真读过她的任何一部作品,就会发现此说极不靠谱。还有人评论她的文字不够优美,作品不易读,句子古怪。可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却说她“以诗歌的精炼和散文的直白,描绘了无依无靠的人群的生活图景”。
《心兽》的确有点像散文,每个句子都精雕细琢,像诗一般。有人说它不易读,可能是因为这部小说篇幅虽然不长,叙事者却在不停地转换,而且常常出现一些看似跟主情节、主结构无关的内容,比如对罗马尼亚城市的观察,对草地、树木的描写,还常常出现刻意的倒装句等。
小说中有个女孩叫萝拉,是女主人公的大学室友。萝拉离开贫困的乡下到城里念书,一心力争上游。上学期间,她靠出卖肉体养活自己。她一心想结识体面的男人,后来终于搭上一名共产党官员。然而跟这个男人交往没多久,她就自杀了。女主人公觉得她的死有疑点,希望从她生前的记事本中找到线索。有三位男同学也不相信萝拉死于自杀,于是他们经常在一起碰头。这四个人都具有某种自由、叛逆的思想,此后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读禁书、写诗,最后被遍布全国的秘密警察盯上,历经追捕、抄家、死亡的威胁。
萝拉生前信仰宗教,经常去教堂,但她后来加入共产党,到处向人展示那本红色党证。有人对她说,你可是去教堂的呀。萝拉说,别人也这么做,只是大家装作不认识罢了。有人说,上帝在上面关照你,党在下面关照你。
念大四那年,萝拉在宿舍壁橱里上吊自杀。两天后,她被开除党籍,并注销学籍。她的行为被视为整个国家的耻辱,几百名师生聚集在大礼堂里,大肆批判她。有人站在台上说,她把我们大家都骗了,她不配当我们国家的大学生,不配当我们党的成员。台下全体鼓掌,没人敢第一个停下来,人人边鼓掌边瞧旁边人的手。后来多数人想停下来,听得出掌声失去了节奏,可是少数人又重新拍起来,大家只好跟着拍下去,直到整个礼堂响彻着一个节奏,好似一只硕大无比的鞋子砰砰砰击打着墙壁。发言人这才示意大家停下来。这个气氛似曾相识,描写得很逼真,不是吗?
女主人公经常和三个志同道合的男同学偷偷交换对独裁统治的不满。其中有一个同学叫埃德加,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工业城市当老师。他观察到,在公共汽车里,乘客都低头坐着,不知情的以为他们在打瞌睡。他刚开始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能在正确的车站醒来?几天后他发现,车厢的地板破裂了,人们透过破洞可以看见路面。在压抑、无聊、绝望的社会氛围中,大家只能透过车底破洞看着行进的路面作为调剂,就像坐牢的人透过铁窗望着蓝天一样。
这本书出色的地方在于大量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在人的双眼注视之下被放大了,跟整个国家的专制体制关联在一起。比如女主人公很喜欢看街上的疯子,其中有一个疯狂的哲学家喜欢跟羊说话,认为天上的星星会掉下来;还有一个男人每天下午在固定的地方等待妻子,其实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她喜欢看这些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不会在大礼堂里举手、鼓掌,他们拿疯狂与恐惧做了交换。
恐惧是这本小说的重要主题。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小兽,当我们做了一些良心不安的事情,它会折磨我们;当我们过分恐惧时,它又会冲出来将很多东西改变。赫塔·米勒试图告诉我们,当人生活在一个建立于恐惧之上的政权底下时,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可能正常,所有东西都会被扭曲。
这种不正常的扭曲状况该怎样用言语来形容?这部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细节,比如卫兵在街上看见一些面貌不对劲的人,上去就抓人打人,充满了恨意。为什么他们那么仇恨人呢?他们在恨什么呢?赫塔·米勒说这些人小时候可能生活在农村,后来想进入城市,不再赤脚踏在雪地上赶羊,他们一心一意想做的事就是进入体制内,不是因为他们热爱什么或者忠诚什么,只是为了生活。他们心底充斥着莫名其妙的仇恨,看什么人不顺眼,那种恨意瞬间就会被点燃,突然变得暴力起来。更可怕的是,“卫兵们其实需要这种仇恨,以便日复一日精确地完成一项血腥的工作。他们需要这种仇恨来下判断,以换取薪水。判决只能给敌人下。卫兵们用敌人的数字来证明自己可靠”。
女主人公的祖父常常光顾一位理发师,这个人很感激她的祖母。罗马尼亚二战时期在纳粹德国的控制之下,当时理发师喜欢一个女孩,但她嫁给了别人。有一天,女主人公的祖母跑去向纳粹告发,说那个女孩的未婚夫反对国家元首。很快,这个男人就被纳粹抓走了,从此失去踪影。理发师得以顺利地跟这个女孩结婚。他对女主人公的祖母说,你人真好,要不是你把她未婚夫出卖了,我娶不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没想到她的祖母回答说,因为我的儿子被抓去当兵,所以我看不惯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我要他们陪着我的儿子一起去死。
赫塔·米勒认为,人在极权统治下的精神发展会呈现出各种极端的可能性,甚至连语言都会受到污染。正如她在小说开头所言:“如果我们沉默,别人会不舒服……如果我们说话,别人会觉得可笑。”为什么呢?想想我们的语言是怎样被污染的。
(主讲梁文道)
《然而》
当孩子露水般消逝
菲利浦·福雷(PhilippeForest,1962-),法国作家、文学评论家。著有《永恒的孩子》《纸上的精灵》《所有的孩子,除了一个……》等,《然而》获法国“十二月”文学奖。
人们发现孩子死了,就这么简单。雨落下来,有节奏的,嘈杂的。
说到法国人对日本文化的热爱,我想起2007年在中国内地出版的《然而》。作者菲利浦·福雷是法国著名小说家,这本书是集小说、文学随笔、游记于一体的奇特书写。
菲利浦·福雷身为法国人,在《然而》里却大谈日本。他游历了京都、东京、神户三座城市,谈论了日本历史上三位艺术家,贯穿其中的却是自己的丧女之痛。当初因为女儿去世,他无法收拾这种痛苦,决定和太太去日本旅行。为什么去日本呢?因为他女儿患骨癌的消息和阪神大地震[14]的消息同时到来。
在纯属偶然的事件之间寻找关联是很荒诞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菲利浦·福雷就是觉得有关联。他说:“我无法透彻地说明为什么日本在我们眼中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女儿去世后一定要去的地方……如果一定要我解释,我只能说所有这些我所不能理解的理由都在于此:日本对我们而言是此后的国度,面对现实继续活下去的一个理由,在那里,人们不再是在记忆和遗忘中作出抉择,而是遗忘成了记忆神秘的、新的条件。是的,此后的国度,那个丝毫不必放弃旧念的国度,为你揭示了一个简单的秘密,教你如何把那一念想牢牢地记着,和你此生的最爱永远清晰地留在心田。”
这段话从表面上看,我们以为菲利浦·福雷是因为女儿死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国度散心,或者去做心理治疗,消解和淡忘令他痛苦的过去。其实,他要找寻记住与遗忘之间的第三种可能:记住已逝的女儿,记住这个哀痛,记住它所带来的巨大毁灭,但同时哀痛又被定止在一点上面,仿佛可以静静地观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