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来,璇姬眼中的涿鹿平原总是呈现着相同的场景。
当年惊天动地的恶战已随着炎族彻底的失败而逐渐化为了传说,曾经如同地狱一般的战场也逐渐被岁月尘封。神人的魂魄和凡人的尸骸,都被风沙深深地埋入地下,再无踪迹。剩下的,只有这座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命名为璇隐山的沙丘,滚动着永无止歇的红沙,如同流水一般侵蚀进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你一定要留下来吗?”当炎族的残部被流放到东海的蛮荒之地时,临行的炎帝对固执的女儿又一次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他的魂魄在这里。”璇姬捋了捋长发,留给父亲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可是——”昔日威严的天神此刻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里封印了太多的魂魄,神人不会到来,凡人无法涉足,你能忍住这漫长的寂寞?”
“我不寂寞,我知道他有一天会回来。”璇姬笑着看看天,再看看地,“这太阳的光线,就是他的箭;这满地的红沙,就是我为他铺开的鲜红的披风。”
“我用所有的灵力来祝福你。”炎帝紧紧拥抱了一下女儿,率领着族人离去了。天空中,翠羽红翼的毕方鸟盘旋了一阵,终于独自向东方飞去。
从此,璇姬每天都一个人坐在沙丘的顶端,看着一粒粒赤红的沙砾慢慢滚落到远处的平原之上,一晃,便是三百年。祝融却一直没有出现。
岁月的风沙渐渐侵蚀进璇姬的信心和希望,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两个淡黄衣衫的少年,捏着驭风诀闯进了这片连阳光都变得昏暗的大地。
那个时候,璇姬清楚地感觉到——他,回来了。
“原来就是一片红土,什么也没有。”实沈有些失望地收回四顾的目光,用脚尖一点一点地踢着脚下的沙土。“难不成,这些沙子都是被当年的血染红的?”
“这里面浸透的,是炎族不甘失败的怨恨吧。”阏抓起一把红沙,仿佛感觉得到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粒小小的火星,烧灼着他的手心。
“炎族早被赶到东方的大海边去了,想必现在也没有能力再发起战争。”实沈又是一脚,把脚下的沙土踹得远远的,“说实话,虽然我急切地想来这里看看,但对于战争我还真是厌恶得很,好在我只是父皇的小儿子,轮不到我去为这种事操心……哥,你在看什么?”
阏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心的红沙,任它们从指缝中更快地泄漏出去。他的目光,正定定地盯着远处红色的沙丘,一个红色的人影正从那里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是什么?”实沈顺着阏的目光望过去,忽然问。
“不知道,或许——是逃脱了封印的魂灵。”阏低声地回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那个红色人影的临近。不知为什么,阏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已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等待,此刻只能坐待最终选择的降临。
“哥,她好美。”一旁的实沈忽然轻轻赞叹。
阏此刻也已经看清,那人影乃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飘扬在玉雕一般的颈项之后,面部的表情似喜似愁。更为奇妙的是,那女子每走一步,就会有明黄色的花朵开放在她脚边的红沙上,为这荒凉萧瑟的古战场增添了几许生气。
“祝融?”悠扬柔和的声音轻轻传来,如同一根羽毛拂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久别重逢之时不确定的试探,虽疏离却深情。有那么一瞬间,阏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应答,却终于清醒地抿住了嘴唇。
“我等乃冀州高辛氏之后,这是我哥哥阏,我叫实沈。”还是实沈反应快,早已抢上一步深施一礼,“敢问姑娘是……”
“高辛氏,就是冀州皇族吧。”璇姬缓缓打量着面前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淡黄衫子、腰佩同样暗紫色木珠的少年,心中有一丝彷徨。
“我们是孪生兄弟,姑娘仔细认认,可要分清楚了。”实沈笑道。
璇姬没有接话,只是细细地看去。二人确实有极其相似的眉目,不过仔细观察就会看出,阏的轮廓比起实沈要更瘦硬一些,神情也似乎更为内敛。
“看出来了吗?哥哥的眼睛比我小。”实沈笑嘻嘻地提醒道,随即瞪圆了本来已笑弯的眼睛。
璇姬不禁一笑,敛衽为礼:“小女子名唤璇姬,乃是炎帝次女。”
“原来你就是璇姬啊。”实沈兴高采烈地转头看了一眼阏,“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的故事么?”
“记得。”阏此刻才向璇姬走上一步,拱手道,“听说璇姬姑娘一直在此地苦候火神祝融,是真的么?”
“是真的,而且我已经等到了——便是你二人中的一个。”璇姬也不回避,直接说道。
“不会吧,我们堂堂高辛氏子孙,黄帝苗裔,怎么会是你们炎族的火神?”实沈吃了一惊,几乎跳起来。
“你们不信?”璇姬眼中的光华一黯,裙角边明黄色的璇草渐渐枯萎下去。
“我信。”阏忽然开口。
“哥,不可能的……”实沈有些着急,他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深知此事的利害。
“我信。”阏又重复了一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平静地问,“可究竟是我俩中的哪一个呢?”
璇姬笑了笑,却没有说破,转身走开:“你们跟我来。”
沿着似乎不见边际的红沙往前走,绕到璇隐山背后,三个人的眼中展现出一道蜿蜒的流水。水极清澈,然而在河床红沙的映衬下,河水便仿佛流动不息的血脉一般。
“这是涿水,当年炎族的军队最多就行到了这个位置。蚩尤死在这里,祝融……也是死在这里。”璇姬站在水边,眼光却望向远处,连声音也是悠远的,“其实,我想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不是祝融了。”
阏闭上了眼睛,宁定心神,却没有寻找到一点关于祝融、璇姬、甚至涿水的记忆。失望地睁开眼,他对上了实沈同样茫然懵懂的眼神。
“或许,你是刻意封存了那些记忆吧。”璇姬对着水中的倒影喃喃地道,心中蓦地记起,在决战的前一晚,祝融流露的疲惫和对手中弓箭的厌憎之情。
“璇姬姑娘……”被冷落在一旁的实沈忍不住道,“或许是你弄错了吧,其实我们跟你的祝融没有一点关系。”
“没有错。”璇姬坚定地苦笑道,“早在十八年前,涿水因为祝融魂魄的投生而重新流动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今天会来了。何况——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是谁?”实沈再也忍不住,追问道,“既然知道,又何必捉弄我们?”
璇姬弯腰摘下一把身边盛放的璇草,将它们如种子一般撒播到更远处的沙地上去,仿佛洞察了什么一般微笑道:“现在不能说,因为有人比你们更热衷知道答案。对于我,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已足够。”
冀州的神庙内,巫彭看着水盘中璇姬慧黠的笑容,不由丧气地望向了一旁的帝喾:“如果她一直不说,我们怎么办?”
“那是你要想的办法。”帝喾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走开,掩去眼中泄露的哀伤和疲惫,“我只知道轩辕黄帝的神谕,为了黄族,无论如何要除掉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