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安定门,就不是小小殿前女史能参与的行程仪典了。进宫面圣,上书房叙谈,赐宴庆功,颁旨奖赏,天家父子的交流,自有一套讲究。兮禾只需回东宫殿前候着,指挥宫女太监们接着行李,领着赏赐,要么登记入册,装箱入库,要么打包修饰,备着支出,以及随时接应着太子在这接下来半天里移形换位时需要的一应行头皆可。
傍晚时分,承轩的随侍太监小福子跑回东宫来,一股脑地说道:
“殿下说今晚酉时在明淑妃娘娘宫里的芙蕖池边家宴,各宫主子和皇子公主们都要来,想着姑娘喜欢莲花,请姑娘前去赏那菡萏夜色,顺便把那只雪狸带上。”
酉时么,那不是都要开宴了吗,兮禾听罢心想,这小太监跟着承轩去西北磨砺了两年,越发伶俐了,不就是叫把给瑶光公主的礼物送过去,然后顺便在席间伺候那位爷吗,被他这么一说,说得我尊宠无比。
“你去回了殿下,待我稍饰修整便去。”
今上后宫里德贤淑慧四妃,德妃是南曦财神爷柳家的女儿,又养了个长袖善舞的二皇子宁王;贤妃沈氏出生朝堂沈家,三子平王也是个文采风流的;慧妃虽无强大后族,但生养了五皇子,这位年方六岁的小皇子还颇得今上宠爱。天家里母凭子贵,能在这妃位上的稳住的,通常膝下得有个皇子,当年凤皇后就是久不来子,连御史台的言官们都看得急了,庆幸后来得了承轩。
可这淑妃明媚是个例外,膝下只得了个公主,却是宫里最得圣宠的主,有人说这是仗了明家军中第一的势,明老爷子掌京畿防务,兼西北兵权,按说这样的娘家,可是皇帝最忌惮的,明妃本人又是个飞扬跋扈的,稍微拿捏她个不是,就是个废妃位入冷宫牵连后家的下场。可皇帝却好像就喜欢上了这明妃的跋扈劲,越跋扈越娇宠,加之这位娘娘也不是一味娇宠的,颇有几分治事手段,于是,凤皇后病薨后,皇帝便让她掌着六宫,内宫诸人事皆由她打理安排,大有无冕皇后的架势。这不,给太子庆功的家宴是在明妃的宫里举办的,那里可有着整个皇宫最大最美的芙蕖池。
明妃膝下这个公主也是个争气的,比太子小一岁,皇帝取名明瑶,封号瑶光,生的的确珠玉瑶光,自小胸襟胆识才华样样不输于男儿,不过有一点,仗着其母深受圣宠,一样的飞扬跋扈。或许应该反过来理解,不是女儿仗着母妃,而是这母亲仗着公主,或者说,幸好是个公主,无夺嫡之忧,让皇帝的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出口。
但不管怎样,这是宫中最具存在感的一对母女,兮禾拎抱着那只装着小雪狸的笼子来到这个充满圣宠的芙蕖池边时,看到的便是一左一右倚坐在熙帝跟前的这对母女,母亲是宫宴的女主人,女儿是最可爱的,就坐朕跟前来,其他妃嫔皇子们,你们自己轮资排座去。便见皇帝的右手边依次坐着太子承轩,大皇子安王承穆和他的王妃,然后是那个新晋的梅才人;左手边是柳妃和二皇子宁王承祈,沈妃,慧妃和五皇子承显。差不多一个天家全家福,只差平王承旻没来,这逍遥王不知又到哪里云游去了,估计不在曦京。
兮禾瞅着太子殿下的席位,便从后面轻轻地绕了上前,在他身后左侧跪坐下来,将雪狐笼子置在身边。直腰,垂首,低眉,顺目,双手藏于袖中,平放在膝上,将自己隐了起来。这还是小时候,那位凤凰般的昭宁长公主教的,“兮禾,有时候要收起自己的羽毛和光芒,把自己隐起来,不让别人注意到你,你看我是怎么做的。”那时长公主还在曦京,一日带着五岁的小兮禾出游,在一个宴席间不想暴露了身份,便是这般,并称这是她的凤隐术。
可这凤隐术的结界对某人无效。兮禾觉得身前的承轩似乎作了个双臂伸展的动作,然后左手的袖子便覆在了她的膝上,遮盖着她的双手,正待抽手替这位爷整理衣袖,只觉袖间一只温暖干糙的大手飞快地按住她的双手,先是重重的捏,再是轻轻地抚,然后翻开她的右手掌心,用带茧的拇指重一下,轻一下地刮着。刮得兮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眼见席间教坊的人上来献歌舞,耳边旖旎的丝竹声响起,舞姬们开始妖魔舞,然后兮禾便看到承轩的耳根子开始泛红,越来越红,大有蹿脖子上脸的趋势。哈哈,太子爷,敢情你这是在调戏我呢,还是在被我调戏呢,兮禾心道,但见那妖孽回头看了她一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悻悻地把魔爪收回了。只是,那清水般的目光,怎么看起来有点哀怨。
太子爷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又在西陲吃了两年的苦,估计也吃了两年的素,今夜要不要给他找个侍寝宫女?兮禾正在自觉地以东宫管家的身份安排着,却听见瑶光那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呀,那是什么?是狐狸吗?”
随着她的视线指引,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到兮禾这边,兮禾觉得凤隐的结界瞬间崩塌。
“这是儿臣在关外特地寻来,送给阿瑶的。”承轩向着席间最尊贵的长辈们解释。
兮禾打开笼子,抱起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起身走到瑶光面前,瑶光道:
“太子哥哥有心了,阿瑶老早就想要这样的一只狐狸,只是听说它生在极寒处,苦于无处可寻罢了。”一边欣喜地接过雪狐,跟它畜生对话去了。全家人的礼物皆未现身,唯独你公主小妹的先呈上了,而且还当着全家,而且还这么合心意,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了。
你道这瑶光公主为何想要寻这雪狐,那是因为以前那位长公主就养过一只叫“三郎”的雪狐,还是当年的北辰皇帝送来的,瑶光自比那长公主,吃穿用度,作派喜好,样样模仿。
只是学得了作派未必学得了精髓,那天纵英才的气度岂是你想学就会的。
兮禾一边有点不屑地想着,一边退下时,瞥见明妃娘娘那犀利的眼神跟着她一路扫了过来,待她重新坐定,便听见娘娘发话了:
“陛下,今日里我听娘家里的人说了个趣事,说我那小侄女跑到安定门前去看太子回朝,轩儿送了她一束花,还赞她服色好看,就因着轩儿的称道,后来被那些蠢女妒妇们砸了个满身鸡蛋液汁儿,家里的侍卫好不容易才把那丫头给抢上马车带回去。”
“哈哈哈,是吗,想不到我曦朝竟有这等彪悍民风。”皇帝大笑起来,“轩儿,你看上那姑娘了?”
承轩赶紧离席上前,苦笑道:“儿臣当时只觉得骄阳日头下,那姑娘煞是清爽,让人心生亲近,就……就一时孟浪,竟不知原来是母妃家的千金闺秀,真是冒犯了。”说谎不打草稿的人,兮禾腹诽。
“轩儿不必如此,我那小侄女儿能入了你的青眼,那是她的福分。听说你还先让你的宫女给挽了个同心结,再递上的花。我想哪是什么宫女,说的是兮禾吧,也只有她有这巧手。”明妃娘娘说着,自己笑了,笑的夏花浪漫百媚生,那满池的莲花也比不了她的艳色。
“正是兮禾挽的。”承轩还在应答,交杂着还有皇帝那慈爱的声音:
“祈儿和旻儿都十八九了,轩儿翻年也十七了,爱妃看着曦京好人家的女儿,给物色甄选一番。”
兮禾已经听不清了,明妃娘娘那一笑,笑得她寒从脚下生。你们一家子在一边对外面的姑娘品头论足,那摆明了就是看儿媳妇儿的架势,说道我这儿,就是巧手宫女了。这跟那天高公公那招有异曲同工之妙,是在警告我天壤之别吗?再一念及刚才太子殿下那番挑弄,不觉悲从心来,只是席间不可露了神色,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那里,任由心思翻涌。
不觉中,几巡酒过后,皇帝离席了,还是明妃的声音:“轩儿西陲苦寒,这番回来自当好生修养,今儿个我把这芙蕖池借于你们,你们兄弟姊妹好好叙叙,我服侍陛下先歇着去了。”接着妃嫔们也随着离席了,留下几个皇子公主们继续这夜宴。
然后兮禾便看到那个舞姬上来了,妖媚而凌厉,软鞭在手,细腰款舞,正是明月楼的勾魂范。瑶光和安王妃有点看不下去,相邀赏莲去了,安王殿下也不知离席作什么去了。只剩宁王和承轩哥俩施施然地相搂着,好哥们哥俩好,宁王指了指那舞得欢快的舞姬,对着承轩挤眉弄眼:“四弟,这是我在坊间寻到的……尤物,比宫里的有意思多了。送给你当大礼,明母妃说了,聊解你西陲苦寒,清倌。”边说边拍打着承轩的肩膀。
兮禾刚才那番伤春悲秋的心思瞬间全部撤退,脑子里电光火闪起来,那日里段小五留了一本怪里怪气的周亚夫传奇本子,兮禾就琢磨了个大概。年前有一日,兮禾看着明月楼那帮姑娘们舞得欢畅,突发奇想,对段小五说:“这帮姑娘能文能武,才艺双绝,可是做间谍做刺客的好材料,曦京的王公贵族一人送一个,代号我都想好了,叫细柳。小五你觉得如何?”小五答道:“细柳不是间谍,是周亚夫的军营”。段小五那天的传奇本子是在告诉她,这秦三娘子跟你英雄所见略同,想一处了,而且,这所见略同的英雄站在了不同的壕沟,秦三娘子是宁王的人。
兮禾仍跪坐在那里,抬头看了看那荒淫的宁王,再望着承轩,心道:承轩,不要给老娘把那细柳妖姬带进东宫来,不要!宁王懂得了兮禾的心思,咪起那双长长的凤眼朝她笑笑,继续拍打承轩的肩膀:“怕不怕你家兮禾跟你闹?”
“哪里的话,二哥有心了,皇弟笑纳便是。”
这对荒淫的兄弟!凤兮禾快速爬起身,准备掉头就走。
承轩却突然推了肩膀上宁王的手,歪歪斜斜地扑过来,一把拉住她,顺势将身体挂在她肩上,含糊不清却又中气十足地说道:“凤兮禾,本王喝醉了,送我回东宫。”
“二哥,回头差人把礼物送到东宫来。”都这光景了,还惦记着这礼物。兮禾没好气地托着这位爷,出了明妃的莲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