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西凌送亲使团抵京,皇帝命太子承轩出城,以国宾礼迎接。那日天公作美,大雪初晴,旌旗猎猎,鼓乐悠扬,白皑皑天地间,太子玉冠朝服,狐裘披风,被众人簇拥着,站在城门下,迎来那支送亲队伍时,大道两旁的曦京人,尤其是女孩儿们便再次疯狂了。
不过,此番疯狂,却不为太子。女孩儿们本来是冲着太子来的,自太子八月回朝,他便是她们的闺中之梦,于是,太子娶亲,她们自然要来看看这个叫贺兰雅的西凌公主,她们的闺梦终结者究竟是何种面目。最好是黑脸龅牙,腰圆臂粗,只是那样又委屈了她们的太子;好吧,王族之人少有生的丑的,那就性子乖张,刁蛮任性,不过,好像这样还是委屈了她们的太子,好吧好吧,祈祷你能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人如其名,兰心雅致,这才配得上我们的太子,担得起大众情敌。
曦京女孩儿们不顾玉手冻得红肿,个个手里抱捏着雪团,单等这使团队伍走近,待端详仔细公主是否能合她们的意,再决定是要扔呢,还是……要扔。可等看清那迤逦队伍,却傻眼了,队伍中间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这草原来上来的豪放王族不是都喜欢马背上迎清风吗,怎么这会子却要遵从这些劳什子虚礼,把公主藏得严严实实,不过,马车前方那人,却是个意外的……惊喜,那人是这队伍的中心,他前方,仪仗在两侧微微张开,让正前方一览无余,他身后,两队精骑从稍后两侧拱卫着他,顺势围护着马车行进。乍看有些花哨,金玉饰发,彩绣锦袍,五色腰带,还佩着一柄镶金嵌石的腰刀,像只皮光毛滑的动物,再看却是入了眼,飞眉细眼,窄袖紧衣,长腿高靴,宽肩细腰,原来是只草原上的雄鹰。
曦京素来欣赏男子美仪,女孩们的眼力劲,那是在这繁华富贵帝都练就的火眼金睛,待端详仔细了这人,仿佛觉得心间如同清晨庭院里那腊梅,瞬间绽放,又觉得手里实在是冻得疼了,便纷纷将雪球朝他扔了出去,一边扔,一边腹诽,不是说这个送亲的大王子吊梢眉三角眼,横肉刀疤脸,身高六尺,腰圆也六尺吗?看来坊间传言误人啊。
再看那高头大马上的俊俏王子,第一个雪球砸来时,下意识地微微躲闪,愣了一下,但似乎并不怎么生气,后来也任由雪渣扑满身,兀自行进了。不是说他凶残暴烈,睡着了也能杀人吗?怎的不见他暴起伤人?那说他荒淫好色,十三岁便有女人,现在刚二十出头,便养了无数侍妾,生了一堆儿子,诸如此类,没准也只是传言了,况且曦京女孩们大多有种传奇本子女主角的自信,任凭你之前如何祸国殃民,遇见了我,我就是那让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引渡之人;不管你前面有多少个,遇见了我,我就是最后一个。
一边腹诽,一边扔,女孩儿对这大王子的喜爱便越发真实起来,一个接一个的雪球砸过去,扔了手里了,又转过身到地上去抓捏,到了后来,儿郎们也跟着扔,倒不是他们也看上了大王子,而是因着曦朝人对西凌那点儿既畏惧又鄙夷的微妙心思。说起这西凌,地处曦朝西偏北,草原广漠,铁骑彪悍,骨子里流着狼血,这是让曦朝人忌惮的地方,可他们又是些不讲信义不守承诺的蛮子,打得怕了,便屈膝谈和,称臣纳贡,稍有松懈,便又开始鬼鬼祟祟,侵扰边疆,这是曦朝人不屑的地方。可若真要深入草原腹地,一举将这些蛮子给灭了,也不是那么简单,因此,自曦朝开国以来,对西凌便是时战时好,你要打,我便奉陪,你要休,我便接纳。虽说这休战谈和,利在民生,却有些无奈和纵容的意味,民间便对西凌蛮子多少生出些痒痒的恨意来。看着女孩儿们掀起的漫天雪雾,儿郎们便开始浑水摸鱼,顷刻间,整个送亲队伍就被砸了个落花流水。
这当口,城门下,太子眯着眼睛,看着热闹,笑意吟吟,又低头跟他身边的女官说话,众人听不真切,凤兮禾却是听的分明,他是在咬牙切齿说:“砸——得——好!”兮禾心里暗笑,这是在不满她刚才的失仪呢,方才两旁女孩儿们的动静一出,太子便侧身低头问她,大王子如何?她回了一句,王子风仪不逊于殿下。说话间甚觉殿下挡了她的视线,便挪了挪身形,继续直愣愣地看那大王子去了。边看心里边唏嘘,那种广漠风沙,草原阳光,狼血马背养成的彪悍飞扬,殿下您恐怕此生无缘了,当时太子没甚反应,只是转过头去跟太常寺卿说话,哪知他是记恨了。
等太子满意这漫天雪球替他的小心思解完恨,西凌大王子贺兰峥方来到他前方,下马向他走来,满身是雪,头发上,眉睫上,领间围脖的貂毛尖上,衣袍上,靴背上,随着渐高的日头,雪渣在衣襟间渐渐融化。贺兰峥也不去掸理,大步流星走过来。昨日驿站,太常寺来人宣今日进城,临走时好心嘱咐了一句,说今日进城仪式时,无论发生什么,只管往前走即可,他还以为有什么兵刃之祸,原来指的是曦京这彪悍民风。当他走近这群出城迎接的曦朝显贵,尤其是看到曦朝太子那盛情迎接的笑容时,想起方才在远处,穿过雪球封锁之前,这群人就已是这般站着了,也就是说他们站在这里,看着使团艰难上前,就像在……看戏,便有些恼怒:
“太子殿下,曦朝的待客之道可真是特别。”
“王子别恼,这是我曦京儿女们欢迎贵客,表达欢喜的方式。我八月回朝时,也是这般走过来的。”
“八月里有雪吗?”
“当然没有,她们用的是鲜花。”
“……”
这便是那年腊月里,南曦太子和西凌王子之间无伤大雅的第一个回合,太子觉得很满意,引着那个湿漉漉的王子和整个湿漉漉的送亲使团进城门,下榻驿馆,回宫复命,太子都觉得很满意。等到那日夜里,贺兰峥以明月楼看戏为幌,约他密谈时,他便有些头疼了,隐约记起西北时,跟这个草原流氓打交道的棘手感觉。
以下是西凌使团抵京第一夜,南曦太子与西凌大王子的看戏谈话记录:
“临行前,母妃交代,命我务必迎回王叔父和王弟。”
“哦……”
“曦朝陛下的国书中只允了和亲,对西凌的迎俘之请不置可否,这是何意?”
“呃,这个,父皇的意思嘛,是想留他们在曦京给你妹妹做个伴,他们也说喜欢南曦风物,住得惯。”
“父王病重,思念亲人,曦朝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吗?”
“你傻呀,放他们回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呃,有道理,那我这千里迢迢的,把妹子都送来给你了,总得有个礼尚往来,我回去才好交差啊,白日里看到本王子还很受欢迎,要不让我也娶个曦朝的宗室皇女回去。”
“呃,好吧,你挑一个。”
“哪个最出色。”
“自然是公主瑶光。”
“那就她了。”
“呃,这个,鉴于你的名声,以及瑶光皇妹在我朝的尊宠程度,基本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很想把她嫁给你,我的大舅哥。”
“那个,今日白天,站在你身边那个女官,叫什么来着,凤兮禾,也凑合吧。”
“她不是夜氏宗亲。”
“封个公主给她当不行吗?”
“她还是罪臣遗孤,不能封公主。”
“那还谈个毛线,连个女人都舍不得给。”
“呃,要不这样,还是把你王叔和王弟还给你吧,我来想办法。”
“我不要他们了,我傻呀,放虎归山,还威胁我的继承权,留他们在曦京终老吧。”
“再给你亲封王世子的诏书,让你名正言顺,大曦以国力和兵力做你的靠山。”
“勉为其难,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