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殿,太子爷伏在榻上,手里捏卷书在看,想要辗转舒展一番,后腰伤口又碍事,很是烦躁不安。
小福子在一边候着,很想说:“太子爷您的书拿倒了”,说出来却是:
“爷,太医说,让您小心静养,不可再牵扯伤口了。”说完又琢磨着让太子爷如此躁动的真正原因,便试探着说:
“姑娘一早便带着玲珑出去了。”果然有镇定安抚的作用。
“管她去哪里,有本事就别回来。”
“听流苏姐姐说,是去了宁王府……”“啪”的一声,那书砸到小福子身上,小福子捡起书,顺便瞅瞅太子爷手边,确定没有了其他可以砸向他的物件之后,才继续说:
“临走时姑娘还吩咐流苏说,她今日要是没回来,便是以后也不会回来了。”瞧见太子爷身子一僵,小福子赶紧往下说:
“晌午时分,姑娘一个人回来了,却径直去了太极殿,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陛下午睡起来,传了她进去……”
“然后呢?”太子爷有点绷不住了,开口问道。
“从太极殿出来,姑娘就回东宫了,这会子在西殿外跪着呢。”
“咚”的一声,小福子被砸得眼冒金星,几近晕眩,他忘记了太子爷手边还有个玉枕。谁让他不捡要紧的,一句话说完的!
“爷,您缓些,别扯了伤口。”看着太子爷一咕噜翻身下榻来,小福子也顾不得头上青包,赶着上前去,扶着爷走到门边,便看见殿前阶下,那簇粉红粉红的秋海棠边上,兮禾正跪着呢,头低垂着,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看得叫人心疼。
“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吧。”太子爷却冷静地回榻上趴着看书去了。
兮禾跪在西殿前,虽是浑身困乏,腹中**,心下却甚觉轻松,今日一路险招行来,能回到东宫,已是侥幸。去宁王府,若宁王狠心点,把她扣留了,哪怕就是把她给吃了,她也无处伸冤的;上太极殿,若皇帝不想见她,或者因那张方子迁怒于她,就算是立马把她拖至殿外仗毙了,她也是无力回天的。她想着方才拿着凤皇后生前服用补心丸的配药方子去见陛下,借着皇后当年的良苦用心,以及自己在皇后面前立下的誓言,求得皇帝收回行宫那日的配婚旨意,放她回东宫,虽说赌的是皇帝对姑姑的情意,可帝后向来不甚亲密和睦,凤家获罪,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皇帝忌惮凤家功高不赏,外人哪知这情谊深浅,不过看来是赌对了,但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眼下就差殿内这位小爷没有哄了,他心里恼怒,觉得自己和宁王暗通款曲,辜负他一片情深,又伤他堂堂太子颜面。如果低眉顺目请上一罪,能消他心火,还他体面,她便跪着吧,只是眼下……实在难受得紧,直想靠了边上的秋海棠睡过去,毕竟连日来灼心折腾……
“哎呀,姑娘怎么倒地上了?”恍惚间听到小福子那一惊一乍的呼喊,“哎呀,太子爷您别使劲,小心扯了伤口,让小的来……”
“闪开,少废话,去请太医来。”兮禾本想睁开眼,可听着这乍怒的声音,闻着那熟悉的气息,心生安定,遂由他抱着,又依稀感觉被放到榻上,便睡过去了。
一觉无梦好眠,醒来已是黄昏,思量一番今日之事,顿生一枕黄粱隔世之感,再环顾一下四周,这怎么是太子爷的床榻寝房?兮禾快速翻身坐起,低头到榻边寻绣鞋穿。
“醒了?”一个声音响起,她才猛地看到榻边躺椅上侧靠着一位太子爷,正扭头问她话呢。
“嗯。”这光景,着实有点……暧昧,兮禾尽量绷着脸,不让那火烧云烧到脸上来,只管埋头找鞋子。
那位殿下却先起身了,见他一手撑后腰,一手捏本书,刚走出里间,便撞上小福子:
“爷,开膳吗?”
“本王不想吃,先去书房看会儿书,让凤兮禾把这全吃了。”
“好咧,那回头给您送书房去。”小福子看着自家太子爷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追问,您确定是去看书?您手里那卷书,今天好像就一直没正着拿过。
回头又看见兮禾姑娘走了出来,径直坐到桌案前,举起快箸,慢慢地吃起来,吃得很优雅,也吃得……很多,小福子出殿去张罗着给太子爷再备一份晚膳,转眼工夫回来,桌上已是一片空盘盏碟。兮禾姑娘正用香汤漱口,又净了净手,招呼他呢:
“小福子,太子爷的晚膳呢,我送过去。”
“备在这边呢,姑娘,您请。”瞧姑娘这气度,哪些个正宫主母也不及啊,太子爷您甘拜下风吧。小福子一边感叹,一边示意送膳的宫女,跟着兮禾往书房里去。
待入了书房,宫女们将膳食摆置停当,退出门去,太子爷却兀自倚坐在那书案后,像是看书入了神。
兮禾唤到:“殿下?”
“我腰疼!”我还头疼呢,不就是想让人扶吗?兮禾走过去,扶了太子爷到摆膳的矮几边坐下,又到里间拿了两个软枕给靠在腰上,再把一双象牙筷递上去。
幸好,这回太子爷没说手疼,伸手接了,兮禾赶紧在一边布菜盛汤。
“你今日去二哥府上做什么?”
“我去跟宁王殿下说,赠他香囊的是我的侍女玲珑,顺便把玲珑给他送去。”还能说什么,说我此生跟你有约,他的情意我来世再报?
“宁王收下了?”
“收下了。”
“那你又上太极殿做什么?”
“去求陛下收回旨意,许我回东宫。”还能说什么,说我曾在先皇后跟前,以凤家历代先祖的名义立下的誓言:凝炼我凤家女儿的传奇血脉,助你登顶,陪你……一生?
“陛下准了?”
“准了。”
“就这样?”太子爷似乎觉得她的回答太简单了点。
“就这样。”倒越发凝练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为你,我已经放下了太多的骄傲,若将心事全说与你听,我便失去仅有的自持之力,彻底沦为一株……攀着楠木才能站稳的菟丝花。
“凤兮禾,你总是喜欢瞒着我。”
“哪有……”既然佛曰,不可说,那就只剩撒娇卖乖这一招了。
“哼……”太子爷却不怎么吃这套,沉默着用完膳,又自己起身回到书案前看书去了,看了片刻,突然将书皮翻过来瞅瞅,又继续看。
兮禾等着宫女们收拾妥当,也想跟着一起退出去时,却听到那认真看书的人说了一句:
“你过来。”
“啊……殿下唤我吗?”兮禾看了看退出门的宫女们,还有那合起来的房门,突然有点想回去洗洗睡了。
“过来!”储君必修课之一,如何简洁有力地表达他的不容置疑,如何不怒自威地展现他的王者风范,承轩的这门课……修得太好了。
“殿下想喝茶吗,我这就去沏,殿下想喝哪种……”兮禾略略上前,潜意识里又想退。
“过来!抱我!”没见小爷腰不好使吗?遇到平时,还容得了你这么磨叽。
“哦,好吧。”兮禾忍着笑,绕到书案后,将那人轻轻抱住,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匪首大爷般的作派,脸却隐隐泛着红,求的还是这么一个天使般的拥抱与安慰。
那位本是坐着的别扭大爷,顺势将脸贴在兮禾胸前,双臂搂过小蛮腰,温热的手掌开始在那蜂腰纤背上游走。兮禾有点挂不住,想推开胸前那欠揍的脸,又想反手去拨那犯贱的手,马上听到一句威胁:
“不要扯着我的伤口!”这是哪门子的逻辑与道理?但兮禾还是把手轻轻放到他肩背上,不敢动弹了。
“让我听听,你心里有没有我。”
“我也要香包,不要找流苏做,我要你做的。”
“每次看到你招别人喜欢,我就觉得心里有把火,烧得我脑子糊涂。”
“可转眼看到你生病受苦,心里又疼得厉害,急得发慌。”
“从我记事开始,你就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慢慢地融进我的血脉里,没有你,我会死的。”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拥有你,我只知道,太子妃位,中宫凤冠,甚至把这旖旎江山也捧给你,你也不屑的。”
“你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我,生而为太子,却给不起。”
“我也想过,放弃一切去拥有你,只是到那时,一无所有的我,又怎配拥有你。”
“我想靠近你,又怕忍不住伤了你,想赶你走,又像是在挖我的心。”
“我不敢奢求你就这么一直陪着我,却又日日怕你突然离我而去。”
“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一句接着一句,可那声音极低,几近默念,那人又将脸紧贴在她胸下,那些话便尽数揉进了她胸前衣襟,兮禾一句都没听清,只是觉得那模糊的声音闷闷的,酸酸的,遂问了句:
“殿下说什么,我听不清。”
“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这句却听得明了,却带着哭音,哽咽着。
兮禾赶忙低头去看,她几时看过太子哭,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泪水,让她竟生出一种感觉,觉得面前这人有种低到骨子的谦卑,透着什么都知道的雪亮,又满是无能为力的哀伤。便被那泪水灼得心里发烫,全身发软,伸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慌忙间将唇印到那眼睑上,想是要堵住那泪水,那人一怔,亦伸手来揽住她的脸,却听到殿外小福子那煞风景的声音:
“殿下,东阁里那舞姬……投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