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关外,大漠黄沙,一队骑兵飞驰而来。
马上男儿们个个银狐面具半遮面,露出干裂的嘴唇和满是胡茬的下巴轮廓,身上的盔甲上也尽是血迹与污浊,似乎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或许还有生死恶战。
待远方的天门关城楼开始在地平线上露出一丝丝身影,为首的将领勒马扬手,示意队伍的行进速度可以慢下来,整个队伍仿佛一根紧绷的弦,瞬间松懈开来,依稀听得空气的震荡回音。
为首的将领卸下那队伍中独此一张的金色狐面,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满脸的尘土与污迹,倒也难掩眉眼间的清俊与贵气,只见他回首对身后右侧一骑银狐面小将说道:“阿朗,你还没去过曦京吧。”
“没有。”回答得干脆,却又有点闷,仿佛这银狐小将与曦京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又似乎对那繁华帝都带点不屑的意味。
那少年将领仿佛是习惯了这种闷葫芦式的应对,接着说道:“那小爷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曦京繁华。”说罢自顾自地打马狂奔,朝着天门关城楼,一面仰天大吼:
“凤兮禾,我回来了”。
众人不知凤兮禾是何方神圣或妖孽,只当这位爷又抽风了吧。只是奔袭千里,深入虎穴,刚刚从生死鬼门关里跑了一圈回来,大获全胜,众人腰袋子里都装了不少敌人的鼻子,论功行赏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抽风一下又防?于是,众骑士怀着对少年将领的包容和对美好前程的期待,跟在那骑已经看不出是白马的白马身后,一起打马狂奔,仰天大吼起来。
嘶哑的声浪震亮天边云霞,飞扬的马蹄卷起漫天黄沙。
《曦书?熙乾卷》:熙乾二十一年,熙帝置太子承轩于西北军营历练,太子至要塞天门关,甘任守城卒,苦练骑射格杀,研习战争术略。后与天门关守将明朗合议,建狐面骑兵,关外马贼尽收囊中。二十三年夏,率八百狐面轻骑,反守为攻,千里迂回,突袭西凌大草原左王庭,斩首敌两千余级,俘西凌王叔父、西凌三王子等人。熙帝大喜,宣太子携狐面军回朝面圣,论功行赏。
一、东宫女史的日常生活
“凤兮禾,我回来了!”
夏日午后,兮禾在东宫的湖边偏殿的临水露台上小盹,恍惚中看到夜承轩那小子戎装马上,满脸尘土,却颇有气势地冲她大吼了这么一句,思量着这不是还雀占鸠巢,占着这位爷的窝嘛,便想飞快起身接驾,慌乱中被繁琐的宫裙给绊住了,这一绊,猛地惊醒,一片湖光莲色映入眼帘,周遭只有流苏一人在不远的苗圃里专心侍弄她的宝贝香草,方知是梦。
回过神来,兮禾揉揉眼角,顺手拿起几案上段小五去年送来的书卷,上面记载了两个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故事,一个是霍去病擅用骑兵奔袭战术,先后六次突击匈奴,降服敌军近十万;一个是兰陵王因容貌太盛,不得以用鬼面遮颜,威慑三军。年前初读时,她心下一动,将这两个故事尽数誊写了寄去西北,也不知这小子如今混得咋样了,前几年听他跟太傅论辩,就知道是个擅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主。
正思量着,玲珑裙袂飞扬,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姑娘,太极殿高公公前来宣旨,请姑娘前去接旨。”
兮禾听至“太极殿高公公”处时,就已经一咕噜站起身来,待玲珑把话说完,见她已往栖霞正殿奔去了。太极殿是南曦皇宫主殿,高公公是今上身边第一人,今上龙潜时期就随侍在身边的,彼时的小高子,今日的高总侍,能在今上那样阴晴不定的人身边呆上几十年,还深得圣宠的,不是简单人。兮禾一小小东宫殿前女史,得这样一个内宫第一人传旨,只有诚惶诚恐的份。
待奔至栖霞殿前,须得快速又不失慌乱地上前伏地叩首听旨。只听得头上传来高公公那洪亮的鸭公嗓音:“凤女史,传陛下口谕,太子边疆获胜,不日将回朝,命东宫所有人等,即日着手修葺整理之事务,一应开销皆从内务府支取,务必恭迎王驾。”
口谕而非圣旨,又不说获胜详情,准确归期,估摸着这也是宫中密报,走兵部朝堂的报讯文书还没有到,宣太子回朝的圣旨肯定也还没有正式下达,便遣高公公前来东宫报喜,还慷慨解囊,看来承轩此役深得龙心,父亲向儿子示好施恩来了。
这次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解解这东宫的囊中羞涩之急。兮禾一边恶意地寻思着,一边恭敬地接了旨。待起身后,玲珑已将香囊和红包奉上,兮禾笑说道:
“公公德高望重,是这内宫里的中流砥柱,需得保重安康才是,夏日里蚊虫湿热,这是流苏研制的香草囊,驱虫祛湿,调中理气,颇有药效,望公公笑纳。”
高公公一边伸手接了,一边用一种慈父看孝女的眼神看着兮禾:
“凤姑娘,容老奴说句公道话,依你的血脉家世与容貌才华,在这栖霞殿做个殿前婢,确实委屈姑娘了,若是老国公和先皇后还在,此番殿下归来,没准你该是这东宫之主的不二人选呢。”
说罢,都有些哽咽了,摸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兮禾心想,公公您可真是老戏骨啊,都不用胡椒面辣椒水之类的,眼泪说来就来。但还是赶紧收了这出窍的妖孽元神,快速入戏:
“能入公公青眼,兮禾受宠若惊。太子于我,本就有表亲血缘,加之多年相依相持,那自然是亲情至深,兮禾自当鞠躬尽瘁,服侍东宫。至于公公所言之事,兮禾万万不敢肖想。”
依稀听得高公公叹了口气,兮禾生怕他继续感叹这姑娘生不逢时,时运不济,凤凰落地不如鸡。便接着说道:“流苏砌了香草茶,公公饮一杯否?”
“茶就不饮了,老奴得回太极殿复命,这就告辞。东府内外事务,有劳凤姑娘了。”
高公公转身出了东宫,兮禾站在殿前,出神了。
她知道这是那皇帝姑父在试探,或者说是在敲打,不可肖想。承轩翻年就满十七了,在南曦,男子满二十方为弱冠成年,但一般贵族世家满十七岁便可行成年礼,礼后可娶亲,遂能早传子嗣,安身立命,担当家业。也就是说,承轩回朝后,宫里就得张罗着为他选太子妃了,曦京的贵女们可都翘首以盼,等着这一天呢。
而她凤兮禾是谁,是凤国公的嫡长孙女,懿德皇后的亲侄女,拜见当今陛下时,称的是皇姑父,这就是高公公所言的血脉家世吧,但是,高公公不也说了,凤国公已故,熙乾七年,曾经誉满天下的凤栖老将军贻误战机,兵败香雪海,全军覆没,老将军和七个儿子血染黄沙,以死谢罪,凤氏满门孤寡流放南疆,也就是说,凤家的老奶奶凤太君和六个寡婶,兮禾的母亲和哥哥,至今还在瘴气湿热的南疆赎罪呢。而她凤兮禾是谁,是当年圣上法外开恩的那个两岁幸运儿,是皇后垂怜收养在身边的罪臣孤女。熙乾十八年,皇后姑姑大行,太子出椒房殿,开东府,她便跟着这位小爷来到栖霞殿,做了这非婢非妾,又似婢似妾的殿前女史。
庭前花开花落,天外云卷云舒,一晃这殿前女史都做了五载了,协理太子日常公务,掌东府礼仪文书,调度府内左右春坊、詹事府以及诸寺、监、率卫事宜,不知不觉也做到了这东宫第一人,太子大事问她小事听她,东府上下内外皆称她姑娘,而且最近两年来,她的日子过得也还舒坦,这得益于两年前太傅大人的一个决定。
兮禾依稀记得那日,她倚坐在殿门边,小心伺候着殿里这对指点江山的师徒,猛地听到这位来自千语山的国士,南曦第一书院青云书院的精神领袖,太子太傅傅青竹大人说了这番话:
“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宁王精于吏治,长于财政;平王文采风流,誉满曦京;五殿下虽年幼,但杀伐果断,潜力无限。太子殿下,历朝历代里被兄弟斗跨的东宫比比皆是,面对这般如狼似虎的兄弟,殿下可挺得住?”
她当时惊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心念着,太傅大人真是胆大,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待侧耳听那傲娇殿下如何炸毛,依他的性子,如此激将,恐怕会拍案而起,睥睨那些大逆不道的兄长们,却只听得那个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学生恳请老师指点!”
接下来,便听到太傅大人来了句更骇人的:“国之兵力,军事要害,十之七八在西北,殿下,去西北,将它变成殿下的西北。”
于是,十五岁的承轩太子,突然爱好上了斗鸡走狗,欺男霸女,骄奢淫逸,俨然混世魔王复活,御史台的弹劾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上书房案头,熙帝大怒:竖子不知人间疾苦,江山难守,打发去西北军营历练两年。太子便面带委屈心花怒放地奔赴西北历练去了。太子临行前,命殿前女史凤兮禾打理府内外一切事务,言下之意,小爷我离家打拼去了,你替小爷守好这后方。
看家便看家吧,栖霞殿后依山面湖,景色宜人,太子未成年未娶亲,也没得个闲杂人等,到是个清静幽雅的好住处。兮禾每日里翻翻段小五送来的传奇演义本子;隔三差五拿着西北来的密信,到青云书院去请教太傅大人,再回来给承轩去信;不时到宫里的几位贵妃娘娘处走动走动,让大家知道太子虽然远在西陲,但心念亲人;逢年过节之际,以东宫的名义问候问候宫中朝中各位大佬达人;闲来就在湖边散散步,看着流苏侍弄香草;或是出宫到明月楼听听八卦。
对了,今晚得去趟明月楼,兮禾寻思着,承轩得胜总是好消息,但不知是怎样的胜利呢,霍去病千里奔袭?还是鬼面王威慑三军?得去找那个曦京百晓生,听他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