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表示严重不服。
因为他不过是才刚刚修行,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半年时间,而且是自学,并且境界和赵挺相比差得太远。
赵挺当然不屑于反驳,他只是惊讶于梅林的天赋,这还是一个资质如此平庸的人吗?
不过,未等赵挺将梅林拉起来,洞内忽然出现了第三个人。
正是守卫思贤崖的剑痴。
剑痴姓胡,名钧,一生痴迷于剑技,不曾娶妻,四十岁后便从未离开过此崖,这里便是他的家,他所有精神的寄托。
胡钧佝偻着背,默默地走到照壁前,盘膝坐下,将一把铁剑横放在腿上。
那把铁剑,白天梅林就观察过,剑鞘破败不堪,生满了铁锈。
梅、赵二人停止了嘻闹,恭敬地施了一礼,退到胡钧的身后坐下,不敢打扰。
胡钧观剑的方式很是独特,闭着左眼,睁着右眼,就像是弓弩手在瞄准,过了一会,闭上右眼,再睁着左眼。如此反复。
过了一个时辰,或许是双眼都累了,胡钧干脆闭上了双眼,这次很久没有睁开。
赵挺耐着性子等了良久,忍不住望了一眼梅林,目光似乎在问胡剑痴是不是睡着了。
梅林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表示剑痴的世界我们永远不懂。
夜色已深,感到困意袭人,梅、赵二人各自找了个地方睡下。
越是到了深夜,洞中四周孔隙散发着寒意,梅林在石壁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躺下,这个地方明显是人工开凿而成,应该是某个家伙为了便于时时观壁而专门开凿的。
和衣躺下,梅林反而没有了任何睡意。
今天的一天对于他来说,也许是此生最重要的一天.
他成了一位修士,尽管才刚入门。
脑海里仍回荡着照壁上道道剑意,即使上闭上双眼,那每一道剑意一幕幕栩栩如生地在自己眼前演示。
这些不同的高手所施展出的剑法,看似杂乱,却又有迹可循,有人仅仅留下一招,有人却留下几式以至十余式。
当数千年以降,这些历史上有名或无名的高手所留下的剑意,囊括了凌云门现有的所有剑法,甚至大多数剑意所原本寓存的剑法,有的因为种种原因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有的因为太过晦涩难练而躺在秘阁的某个角落里吃灰。
凌云十三剑,凌云门人级二品剑法,很寻常的剑法,换句话说,是套很粗浅的剑法。这是梅林从照壁上能完整分辨出的一套剑法,因为除了乌云剑法,凌云门现在所有剑法之中,他只会这一套凌云门的剑法,因为会使的人太多。
他甚至有把握认为那十三道剑意都是由同一把剑同一个人所留下的,这是一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玄奥感觉。如果非要梅林说出理由,他是无法给出任何确切证据的。
但这么普通的剑法,却让梅林对剑法有了迥异于以往的深刻体会。没有人能知道,一个刚刚可以凝气的小家伙,不仅能观壁,还能有所感悟,这本身就匪夷所思。
剑招总是死的,任何招式练到极处都是摘花飞叶皆可惊天动地,徐不二曾经这样说。
至此,梅林才深以为然。
想到此处,梅要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回到了照壁前。
看了一眼仍然端坐在照壁前的剑痴,梅林恭敬地行了礼,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三尺长的枯枝,专心练起凌云十三剑。
认认真真练完第一遍,不过二十息的功夫,梅林轻松地完成,每一招每一式,一丝不苛,看上去极为潇洒,甚至都没有出汗。
即便是武堂堂主李瑜在此,从剑招上也挑不出什么不妥来。
梅林还保持着第十三剑收式的姿势,他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表现。扭头望了一眼照壁,沉思了一会,梅林又练了一遍凌云剑法。
这一次,他的动作似乎慢了半拍,剑招却更加纯熟,更加流畅。他用了三十息的时间,感到身体有些发热。
再次摇了摇头,再次回首照壁,再次陷入沉思。
接着是第三遍!
还有第四遍、第五遍………以至第二十遍。
每一次不仅改变出剑的速度和角度,更是调整呼吸和体内真气的流转。
真气冲刷着他的每一段经脉,粹炼着血肉,一些穴位如针扎般刺痛,而真气的迅速耗费,远比正常情况下要多得多。
第二十遍他用了三百息的时间练完凌云十三剑,每一个动作都被放慢了十倍以上,如一位暮年老者,每完成一个寻常不过的动作,都要付出全身气力。
这一次,他沉思的时间更长,后背已经汗湿一大片,疲倦、饥饿还有兴奋。
洞内穿过孔穴的风在低吟,泉水叮咚,洞外遥远的地方传来野兽低沉的吼声,夹杂着不远处赵挺的梦呓,还有梅林不曾注意到的剑痴胡钧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斗转星移,皎洁的星辉洒在洞内,缓慢地变幻着方位。
梅林站在星辉之中,将僵硬的身体放松,闭着双眼,感受着前面二十次施展凌云十三剑的体会。
当梅林结束稍有些久的思考之后,他又开始了第二十一遍练习剑法。
这一次,他施展出的剑法,看上去似乎与第一遍没有什么不同,同样只花了二十息的功夫。
但在高手的眼中,梅林给这套最寻常不过的剑法赋予了新的内涵。
另一边,剑痴胡钧惊异地望着这个小小少年,惊艳、嫉妒、羞愧、懊恼,还有最后灵光一现的顿悟,统治着他的全部身心。
等梅林从第二十一次沉思中醒悟过来,胡钧这才说道:
“你的剑法很不错!”
“请前辈指教!”梅林倏然一惊,恭敬地施了一礼。
“不敢当!”胡钧却避开了这一礼,反而深揖了一礼,“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今夜观汝习剑,胡某受益良多,请受此一拜!”
“小子,不过是略有所得罢了,前辈折杀我也!”梅林吓了一跳。
胡钧不以为意,笑问道:“你师事何人?”
“回前辈,我乃百药谷徐长老座下药仆,未曾拜师。不过,徐长老对我虽无师之名,却有师之实。”梅林再拜道。
“药仆?没开玩笑吧?”胡钧的脸色变了又变,一股威压从他永远佝偻着的身躯释放了出来。
梅林被这杀意压迫的透不过气来,往后退十数步,连忙呼道:“前辈,我真的是百药谷药仆啊。”
这股杀意来得快,去的也快。
大概是觉得梅林没有撒谎,胡钧犹自惊讶道:“凌云十三剑,你方才练了二十一遍,每一遍都不同,第一遍时,你只是循规蹈矩,一招一式跟剑谱上一模一样,第二遍时,你出剑的速度慢了一成,第三遍时,你又慢了一成,第二十遍时你起码用了比第一遍多十倍的时间,这是为何?”
梅林道:“回前辈,第一遍时,是我平日里观门中诸位弟子所演练的,还有门中师长所教诲的,都说一招一式皆来自剑谱,自是先贤留下的精华要义所在,每一式如何出剑,如何挥剑,如何收剑,如何刺、削、挑、转、抹,如何进退、格挡,都必须按照剑谱上写的师长教授的习练,绝不可马虎,更不可随意篡改。”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二十岁时,以能登临百宝阁挑选一本剑谱而沾沾自喜,三十岁时仍然为得到一本珍稀的剑谱而整夜整夜地兴奋失眠。四十岁时,我自认为已经阅尽天下剑法。
凌云十三剑,你第二十遍完成所费时间虽比第一遍慢了不止十倍,但在我看来仍然没有太多变化。反而方才你第二十一遍练剑时,与第一遍同样的招式同样的速度,我却觉得前后有本质的不同。”
胡钧点头说道,又想到梅林既然自称药仆,不是正规弟子,恐怕平日里也只是自己琢磨的多,可以说是野路子出身,或许这才是梅林不走寻常路的原因所在。
“那你既知师长教诲,多是历代先贤经验之总结,为何练出的凌云十三剑如此不同?”胡钧的语气带着老者考教的意味。
“回前辈,小子我听说天下各门派成名修士,仗以成名的武技,多是高阶武技,然今夜观壁,不知哪位古时先贤在些壁上留下十三道剑意,正是凌云十三剑,可见武技的精妙虽有高下之分,但在绝对高手的施展之下,一样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你居然能观壁?不怕剑意反噬?”胡钧这才想起来梅林方才练剑时,会时不时地看着石壁沉思。
“我也不知咋的,只觉得那些剑痕活灵活现,仿佛活了一样。我觉得那位先贤在施展出凌云十三剑时,只时随手一挥,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招式跟剑谱上记载的一样,又不一样……嗯……我说不好……有句道文怎么说来着?嗯……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梅林下意识地摸着下巴,思索着喃喃自语。
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醍醐灌顶,胡钧好似明白了方才看梅林练剑时的感觉。正如梅林自己那种很难用言语表达的感觉,胡钧何尝不是呢?
再看胡平时,见他又端坐在石壁前,虽闭着双目,但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正处于某种关键时刻。
梅林等了好一会,见胡钧又好似睡着了一般,只得回去睡觉。
这一躺下,只觉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