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篇]
第一次遇见那个白衣镶红的男子时,阎王想,世上竟有这么好骗的人,居然还是个神。带着一股天疆特有的气息,纯净的有些一尘不染,洁白到让他觉得有些疏离,夹杂着一些动物的自然之气。
他是个很轻易的人。
轻易相处,轻易结交,轻易相信,轻易宽恕。
听闻他与剑鬼非人哉大战之后,便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交。
听闻他以牧心六论,轻而易举的称谓天疆的领袖,一统鳞,羽,痕三族。
听闻他被称为牧神。
就是这个众口一词盛誉不断的所谓牧神,曾被他轻易欺骗,记得他眉眼间的清润映着至纯的气息,笑起来那样不含杂质。
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远在记忆抹消于岁月沧桑前,他自黑海至苦境,想见识一下不同于森狱的风土人情,却未曾料到,最先磨光他的耐心的,便是苦境的太阳,炙热而耀眼,全然不似黑月的冷冽。
他在溪涧遇见了一个持着韶光牧铃的男子,眉眼温润间带着些许茫然,向他笑着问路,“幸会,不知阁下是否知道森狱所在?”
阎王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眉眼带笑,眼神透着温和暖意的男子,不觉哑然——这样一个不经世事的人,看起来骨骼也不甚坚韧之人,竟说要去黑海森狱,听起来有些不自量力。看看那人的眉眼里几分认真,他总觉得这人应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
然而出于对森狱的领土守护之意,他操着低沉的嗓音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欲去森狱作甚?”
生来为王,他不习惯用阁下之类的敬称,一时间显得有些失礼。
被无礼喝问,男子不甚在意,只是捧了水饮下两口,抬起头,爽朗笑道,“我想与森狱之主切磋武艺,一较高下。”
正用猎杀的动物头骨代替杯子舀水饮下的阎王一时呛住——他见那人饮水的样子甚是酣畅,便出于好奇,想尝尝苦境的水,结果被对方这样不带大脑的话语大大冲击,王者威严形象尽扫。彼时他年轻气盛,抬起头略带怒意看着那名男子愕然的神情,却被那双眼睛所吸引——那是双神奇的眼睛,狗的忠诚,猫的灵敏,都在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有所体现。
“阎王武艺高强,你何德何能与之一战,凡人欲与天公试比高,笑话!”恼他毁却自己的气场,年轻的阎王不假思索,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
那人不太服气,皱了皱细细的眉,“我叫牧,来自天疆。阎王是鬼,我是神,鬼神之间,不分高下。”
那年盛夏,依依水畔,两颗年轻气盛的心,就此狭路相逢。
记不得是如何酣畅淋漓的一场战斗,最终并未分出胜负,牧神说,来日再战吧,他擦去一脸的汗水,认真的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对手,除了剑鬼,我还没遇到人有你这么了得的功夫。看来苦境到处都是高手,想必阎王一定更不好对付。”他四肢展开,挺尸一样躺在了草地上,“阿言,你说阎王会不会很能打?”
同样体力透支的阎王几乎吐血,支着身体斜坐在他旁边翻了很大一个白眼,开打之前,他说,吾名为阎,将是你逾越不过的对手。饶是这样,这个号称牧神的家伙居然迟钝到如斯地步,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他冷冷从喉间吐字,“若是论心智,恐怕你及不上阎王的万一。”此言非虚,至少在敌人自报家门后依旧敌我不分的这种蠢钝,他在黑海从未见过。
森狱之人,精明而冷漠,人与人之间总隔着一层障壁,为求自保而从不深交,这是黑海的生存之道。
哪里会像眼前这个笨蛋——话也没听他人说完,忽的兴奋指着不远处的一群动物,“阿言!你看!”
顺着所指方向望去,不过是牛马羊,优哉游哉吃着草罢了。
“你还真是完全没有神的架子”,阎王看着自称牧的神跑去动物中间,喂这头牛一把草,帮那匹马顺顺毛,不禁慨叹这家伙精力真的很好。
其实不过都是少年心性,只是他却因为王位,刻意做出老成的样子。他冷眼瞧着牧神在动物的包围之间忙的不亦乐乎,笑容一片灿烂,便有些暗暗不爽。
太过明媚的笑容,隐约间像极了灼人的苦境太阳。
还记得追着马匹羊群的牧神带着孩子般的笑容,“我喜欢动物,他们很简单。”
的确如此,而你,和他们一样简单。
阎王这样在心里想着,嘴角不觉带笑。
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尽管在这之前,他从未笑过。
[牧神篇]
在牧心六论引发了天疆的大骚动之后,成为天疆之主的牧神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森狱,寻找阎王。
他说的切磋,并不仅仅只是比武而已。与剑鬼的不打不相识,让他异想天开以为,或许天疆和森狱,不需要那么对立,或许可以盟友形势,互相合作。
不是不知此行凶险,只是——
苦境苍生与天疆百姓无辜,他想要的,或许不多,或许太多。
但求,太平盛世。
但求,初心不变。
但求,俯仰无愧。
还记得在苦境溪涧初见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他自称言,说是自己难以逾越的对手。到底年少气盛,大动干戈数日之后,双方平手。那个冷言寡语的男子似乎没有太深的敌意,略见慵懒,心思难测。
为什么会有那般清冷之人,波澜不惊的,像是内心已死。牧神想着,便觉得悲悯。像是安抚受惊的动物那样,拍了拍他的背,那人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眼中带着几许促狭之意,“阿牧,你当我是那群被你保护的绵羊?”
牧神微微滞了一下,一本正经的纠正道,“阿言,那是山羊,不是绵羊。”
……
静默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是抓错了重点。
他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拉起那个支着头侧卧地上的那个冷言冷语,打起架来热血沸腾的人,“阿言,你这个人太死气沉沉了,我该带你去找点乐子。”
回复他的,是一对略显讶异后再次古井无波的眸子。“看不出,你会是有这种提议的人。”
牧神眨了眨眼,侧过头,心中犹疑:不过是带他饮酒,有何稀奇?
依着剑鬼所给的鬼画符一般的地图,浑然忘记要去森狱找阎王一较高下的牧神终于带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对手,找到了苦境有名的酒肆。
“掌柜!来一坛醉仙霖!”牧神兴致勃勃,酒能结缘,他与剑鬼便是以酒相交,眼前这人,也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全然没有看见,旁边的“阿言”由将信将疑的表情,变为难以置信的表情,也就更难反思,自己先前所说的找点乐子,在心思不纯的同伴理解下,造成了怎样一种误会。
酒过三巡,牧神笑着对阎王道,“阿言,你话不多诶!认识你几日了,一共说过不到十句话吧?不闷吗?”
阎王冷冷看了一眼已然微醺的牧神,所谓把酒言欢,醉中忘形,大抵如此。复饮下一杯,的确是好久,甘醇凛冽,回味无穷,他也只是微微颔首,道:“不闷。”
牧神笑了笑,不甚在意举着杯子擎至阎王面前,“这杯酒,我敬你。我在苦境结识的第一名朋友。为你的身手,和冷淡。”那人眼中微微闪烁,并未言语。只是接过牧神饮过的酒杯,一饮而尽。
暮色降临,酒醉的牧神在同行搀扶下,踉踉跄跄跌跌绊绊的离开酒肆。那夜月明星稀,花开蝉鸣,时光沉静的像是浮光织锦,映衬着分分合合的乱世间,昙花一现的短暂和平。
次日酒醒,已是身陷囹圄,镣铐冰冷的温度隔着衣衫缓缓将寒意渗透。牧神睁开眼,却是依旧一片黑暗。
分不清楚时间,感觉不到生命。无穷尽的冷凝暗夜,透着阴森的气息,不是森狱,却是哪里?
耳边传来低低窃语,“那个天疆的牧神好像醒了,是否要禀奏阎王?”
“废话!阎王亲自下令,若是这人醒了便要让他知道,你以为森狱里有几个狱卒有幸听到阎王亲自下令?!还不快去!迟了只怕你的头不够砍!”
急促踢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宿醉后头痛欲裂的感觉还在,牧神缓慢的坐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关节都钉上了钢针,每一动,皆是剧痛。
血液凝结了衣服和皮肤,在湿冷的空气里越发黏腻。每一次呼吸,周身关节传来的剧痛都刺激着神经让他滴下冷汗。久而久之,痛感都变得迟钝起来。
忽然想起,他应当是有个同伴的,压着痛意,他轻声叫着同伴的名字:“阿言,你可安好?”
并无回应。
不及细细思量,牧神忍痛催动元功,抬手运气凝光,照亮自身所处之地。
圆形拱顶下数百根钢筋牢不可破,铁链从天井窸窣落下,末端连着他四肢的腕踝,形同囚徒。
乃是一座硕大的鸟笼。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除了远处的狱卒,便只得他一人。
一个人的牢笼。
因牵动伤口而四溅的血液,温热而猩红。牧神欲收回手中凝出的光芒,却在此时听见稳重缓慢的脚步逐渐接近。
刚才的人说,去请阎王……那么,此刻前来的人,想来就是——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语中微微带刺,“本王竟不知道,天疆之主这般好骗。”
一时失神,手中的光芒瞬息间黯淡,再次迎来无边的黑暗。而脑中残留的影像,却是被他一厢情愿当做苦境高手的阿言。
那张冷漠而犀利的面容,原来属于森狱之主,黑海阎王。
[阎王篇]
牧神的酒量并不好,轻易便醉,眼见他扶墙欲坠去柜台结了账,回来路上又坐到了别桌,拍着一名虎背熊腰的壮汉,醉意朦胧道:“阿言,你这人,很好。不过就是话少。我有个朋友,叫剑鬼,他的话就很多,比你也高大壮实些,想来你话不多,是因为个子不高吗?”。
眼见那壮汉从莫名到不耐,又被牧神继续推了两下,继续啰嗦道,“有些话,不借酒真不太好说。你啊,男子汉行得正坐得直,只消无愧于天地,足矣。即便无七尺之躯,却也无妨。”说完,他取了人家的酒碗,豪气干云对着一桌子的人喝道:“因你是我苦境结实的第一个朋友,你的朋友便都是我牧神的朋友,诸位,不知你们何时来此,这一碗,先干为敬!”
看来是醉的不轻了。
微微迟疑了片刻,阎王放弃就此抛下他的念头,这个醉得认知都出了问题的人,并不让人省心,他选择在众人的无声注视下,扛起烂醉如泥的牧神,心中咒骂着那些目光偷瞄自己不算修长的双腿,口中轻微抱怨着身边重的像是铅块一样的累赘,“你也没比我高出多少,说教作甚!”
行了数里,牧神微微转醒,依旧醉眼惺忪。
阎王背着他,慢慢向前行进,低声冷哼,“总算醒了,看不出你还蛮重的,不能喝酒便不要喝。”
背上的人没吭声,只是轻轻跃下,欲自行前进。
一阵酒气上涌,头微微晕乎,向前栽在那人背上。怔了怔,阎王还是把他背回了肩上,慢慢的走了。
牧神罕见的有些低落,“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需要借酒壮胆。”
“壮胆?”这个言论微微让阎王不解,在他看来,以牧神的心性,简直可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能想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退怯。
打了个酒嗝,牧神的声音渐次低沉,“与你一战之后,我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我想,森狱的阎王,恐怕我不是他的对手。此次黑海之行,我没有胜算,所以,我很怕。”
原来自己竟让他忌惮到如斯地步么?阎王撇了撇嘴,无喜无悲,“既然怕,为何还要前去?”
背上那人抬手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地面,醉意不加修饰,“天下……阿言,我想要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流血的世界,无论是天疆,苦境,或森狱。”
痴人说梦罢了。
究竟多醉,才说得出这样天真的话?
牧神深吸一口气,一如夜间的空气清冽而潮湿,“你一定觉得我很笨吧,可是,我已打定主意,即便拼了性命,也会去森狱,见见那个阎王。明日一早,太阳升空的时候,我还是无所畏惧的牧神。”
那人声音渐次低沉下去,又沉沉睡下。
阎王驻足,静静站立了片刻,对着静默的夜长叹,“阿牧,真不公平,苦境仅有太阳,森狱唯有黑月,天疆却不单只有古曜。”
你,便是天疆所拥有的,另一轮,永不落下的太阳。
他将不省人事的牧神带回了森狱,本想以其为人质,与天疆谈判。却在见到那家伙睡着时嘴角向上微弯的弧度时心里踌躇了片刻,杀意便弱了,再欲动手,竟是不能了。
转念间,将他锁于牢笼,用透骨针封了对方的仙体,派人严加看守。
特意吩咐,此乃天疆牧神,一旦转醒,务必上奏。
他想看看,这个人失措的样子。
是否能在醒来身处黑暗时,依旧无所畏惧。
是否能在得知自己身份时,依旧笑意清浅。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自己是否安好。
不听话的负罪感悄然涌上心口,冲击着那本该没有任何情绪的灵魂,便见到一阵光芒闪过——那是牧神不顾禁锢,强行催动元功,只为了寻找自己的踪迹。
够了,他想,这家伙的愚蠢根本出乎他的意料。
当他站在那家伙的面前,他终于停止了动作,愣愣的望向自己,忽的一切便归于黑暗。
黑暗中静默了不知道多久,牧神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气息沉静了些,有些冷漠,却甚是平淡的道,“原来你没事,甚好。”
心头微微一震,阎王隐约间发现面前这个所在笼子里的人,或许是最不好应付的敌人。
善良吗?愚蠢吗?
不好说,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这样的性格,让人提不起杀意。
最少,对他惯来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来说,要毫不犹豫杀他,已是不能。
微微的,有些愤怒情绪,如清池洗墨,将他伪装出的冷漠全然转化成失去理智的狂暴。
阎王意念催动牢笼中的机关,登时数十盏烛光摇曳壁上,照得一室生辉。透骨针缓缓向外拔出,牵扯着全身皮肉带出阵阵剧痛,牧神全无防备之下,因吃痛而冷汗如注,更是微微沉吟出声,却咬紧了牙关,并未求饶。
只想见你求饶,便那么难吗?
若让我清楚看见你的软弱,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却是傲骨铮铮,只余下那人苍白的脸,依旧沉默。似是因为知悉自己的身份,而产生了疏离,更多了几份不愿屈服的戒备。
阎王蓦地闭上了眼,转身拂袖而去。
他竟不知如何是好。
“阎王,我想与你谈一条件,希望可以言和,只为天疆与森狱永无战事。”牧神微冷而生硬的语气从身后传来。
相识不过数日光阴,阎王却已习惯了那人没心没肺的样子,而非眼前肃然之态。
一时间,百感交集。
[牧神篇]
阎王眉毛骤然拧起来的样子,终于有了些少年人该有的神情。
牧神忘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扼住喉咙抵在了笼子的所有钢筋上——阎王的身形太过诡异,不知怎的径直穿过了笼子的钢筋,和他一并立在了笼中。
“你唤我什么?”那人显然是恼了,眼神与声音皆看不出一丝冷静,眼见手臂上青筋渐渐暴起,而自己的眼前也陷入一片黑暗,喉间生疼,不过片刻,血液从口中喷出,溅在阎王怒意满满的面上。
微热的血液在脸上迅速凝结,因森狱的寒冷而失了温度,却也同时熄灭了阎王的怒意——他这才想起问问自己,为何生了那么大的气。
扼住喉咙的手终于松开,牧神稳稳立于地面,顾不得锁链沉重,拂去嘴角鲜血。
“我称你为阎王,是因为此处乃是黑海森狱,并非苦境,你也并不如我所知,仅仅只是一名苦境旅人。”牧神怀着一种被骗后的心情,微含嗔意与阎王怒目而视。
阎王则好没一出好气,“我何时有所隐瞒?!一开始,我已自报姓名,乃是你愚钝才未察觉!”
牧神自然不会知道阎王话甫一出口,又后悔自己何故要做解释,只是自行低头思忖片刻,正色抬头道,“也是,如此说来,是我错了。”
然而,阎王明知对方误会,并未再做解释,并算不得未有欺骗,牧神的脑子似乎是少绕了两个弯弯,便认可了对方的言辞。虽然阎王不喜自己这边开脱,却也不太能适应牧神太过自然的坦白自身错误。
眼见阎王扶额,牧神并不理解,“方才受到攻击的人是我,为何你看上去这般不适?”既是并无欺骗,那么在他心中,阎王依旧是他的朋友,只是身份略有不同。语气又回复了先前的温润。
被质疑的人正色瞧了瞧牧神颈上那道红痕,想想这人轻信到有些傻的性子,禁不住负气道,“既然方才命悬一线,为何不还手?”
那语气,说不出的古怪。
牧神想,定是自己流血过多,产生了一丝幻觉——阎王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许愧疚甚至,痛惜。
一时乱风迷人眼,幽幽之风轻轻扬了阎王背后颀长的披风。
牧神思索片刻,终于如实回答,“若是真到了性命攸关的一刻,我一定还手。可是,倘若真有那一刻,这几日与我把酒言欢的阿言,便是我看错了。”
不知是因为这些话语,还是因为他眼中的坚定,阎王静默片刻,忽道,“罢了。”
只轻轻一挥手,两人已在珈罗殿外的黑月天阿,牧神的枷锁也已脱落。
阎王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似是冷情,又似倨傲,然而牧神分明在那眼神中,读到一丝落寞,更压不住那源自王者不愿服软的尊严。
“你且去吧,只是,要森狱放弃天下,一个天疆,不足以螳臂当车,你牧神,更不能扭转本王的心意。”
牧神微微皱了皱眉,他原是性子太温和的人,不知如何要与人分辨,只是沉吟片刻,道:“便没有转圜余地了吗?若是天下就此战乱,无辜的,终究是百姓。”
阎王见他这样婆妈,更是不忿,不禁怒然一喝,“迂腐!”
如此一来,便当真只有决裂了。牧神微微黯然,“阿言,你的决心甚是强烈。如此,我亦不多言。就此别过,只要你不伤及天疆,我将永不与你为敌,这是我牧神,能给与苦境所识第一友人,最大的礼物。”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身后那人屹立于关外,在风声中默然相送。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阎王,那个冷漠而沉寂的少年——这,许是最后一面了吧,他想。
幸会。
别过。
他并不知道,直至自己已经走到太远,从红色的背影,变成一抹轮廓不甚清晰的人影,最后变成视野极限处的小点,阎王依旧驻足未动。
他并不知道,自己那离去的身影,凝成了一个红点,成了点在对方心头上的一颗朱砂,至死未曾褪色。
[阎王篇]
望着牧神渐行渐远,阎王动了动嘴唇,却并没将喉间那句“别走”言之于口。
风声鹤唳,他突然觉得森狱的气温似乎降低了些许,原来是牧神那不带阴影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是未曾体验过温暖,便不会知道什么是寒冷。
心里泛起在一阵苦涩,那是在尝过甜之后,更难下咽的一种味道。
阎王拂袖怒然,“本王是阎王,立可征战天下,坐亦经天纬地,怎会管不住自己一颗心?”
却在此时——
“好大的口气!”一名绿色繁琐服饰的女子挟着同样衣饰复杂且面带纹符的男子正自靠近,“我后夔只认可王蠸,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
男子看似沉稳,却禁不住面露微微得色,“诶,后夔,已说过多少次,言行举止要低调。我虽然的确如你所言,你实在不可在外人面前太过锋芒毕露。”
阎王眼见这一男一女举止亲密,言谈间甚是旁若无人,禁不住心生敬而远之的念头,不欲多言,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那男子毫不含糊的与阎王直奔主题,“方才那人,是天疆牧神,不如我们将他合力诛杀,除之后快。此后再谈天下鹿死谁手,你以为如何?”
阎王微微停了下脚步,合力铲除天疆,便是减少了他取得天下的第一道阻力,这鱼饵,撒得恰到好处。
那白衣飘红的影子回过头,站在牛羊群中对他粲然一笑的样子,毫无预兆的就映进了心里,阎王迈开了步子,“本王对于与人合作,并无意向。”
连他自己都很吃惊,竟然放弃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心底另一个声音带着熟悉的冷漠扪心自问:已是陌路,你这样的执着,他可会知道?他可会感激?
他从未这样希望自己可以少思考片刻,哪怕只是一秒。太多的思绪,对他而言,成了难以克制的煎熬。
王蠸微微思量,忽然便改了口,“不如我们换一笔交易:我只要设法放出天疆古曜——那是我的后夔喜爱的事物之一,可是牧神那家伙却说为了天疆不能轻易放出!”王蠸顿了顿,爱抚的揉了揉后夔蹭在他肩头的细发,复对阎王到:“虽然天疆牧神与黑海阎王成了莫逆好友这种事情有些戏文,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对他出手,我们也乐得少结下一个仇人。”
阎王回过身,正色,“我与那愚不可及的放羊娃,并不是什么朋友。”
后夔搔首,不以为然,“我对那个善良到令人作呕的牧神,便是半分好感也没有。”说着素手拈花,轻轻一笑,便是花枝枯败,她复言:“但既然阎王你要保他,我答应你,至多给他一点教训便是,也让他知道下,为善,要的是比作恶更深的信念。”
王蠸亲昵挽起后夔的手,在她手心轻轻用唇一点,旖旎无双,却是对阎王道,“正是如后夔所言,阎王可要考虑?届时我双虻可保证,决不让你与天疆对立,如此,你便无甚为难了罢?而我们要的,不过是三阳共天,只要到时你肯放出森狱黑月,我们就两不相欠,这笔买卖,可说上算。”
阎王想,若只是一个教训,或许对牧神而言,反而是好事。他那样的性子,那种太过善良的性格,在即将到来的乱世,终究是难求自保的。
求全,最难全。
不知,到时候的阿牧,可否还能保持那云淡风轻之姿?
轻轻颔首,便是一桩交易。
回到森狱,阎王左思右想,却渐渐有些后悔:如此,可算得上辜负了阿牧的友谊?
过了不知多久,那种悔意,却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心绪所搅乱——
天疆牧神成亲的消息传来,阎王独坐珈罗殿外,一任黑月幽暗晦涩的光芒照射在自己身上,映出无穷尽的寂寥。
岁月如梭,他们各自为父,再未见面,森狱的势力悄然扩大着,他偶然间会记起,与那对恩爱到有些腻歪的虫子还有着约定,偶然间会突然想起,那个在水畔放牛牧羊的白衣青年温和一笑的样子。
牧神的婚姻似乎好景不长,听闻牧神之妻七色翎婚后诞下一名女儿便离开了天疆。
阎王听到这则消息时,搂着怀里再次有孕的娇艳妻子笑了笑,阿牧,你那不似人类的性子,连你妻子也受不了了吗?
那个与牛羊为伴的动物,如何懂得驾驭夫妻之道呢?
天地虻的信笺送上,说是时机已然成熟。诚然,他们用了不知是何方法,劝说了牧神放出古曜,而黑月也在日前被送出。
那便是,再会的时刻了。
指尖抚过摩罗天章的纹理,阎王却突然有些惧怕,即将到来的会面——开始衰败的身体,印记着初老的象征,而那人,想来还是青山绿水间的白衣青年,眉目如旧。
他是亘古间的神明,灿若星河;他是幽冥间的鬼魅,黯淡晦涩。
他们四目相对之时,他是否认得出他?
来不及想太多,便已身在战场,他更是清楚了,天地虻那并不靠谱的思维模式——天疆被攻破的时候,王蠸故作潇洒的甩了甩长发,“聪明人,就是你永远料不到他下一步动向。我仔细想了想,天疆的人都需要一点教训,而只有每个人都受到了教训,牧神才能真的得到教训。”
压下了想要痛扁这个不守信诺的死虫子的冲动,阎王在战火纷飞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影,依旧白衣镶红,仙风道骨,却不知怎的,已然行销骨锁,茕茕孑立——看起来格外孤单的他已经没了笑容。
阿牧,你过得并不好吗?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就要上前问候,却在接触到冷绝的眼神中退却。
那是受伤到了骨子里的动物,将于绝境做出困兽之斗时,方有的触底反击前,最最危险的表情。
他麻木而僵硬的立在那里,听见牧神声声控诉:“生灵涂炭,天疆何辜!”
眼见牧神手中持着一柄修长的节杖,却是泛着寒冷光辉的武器,牧天九歌。
利刃出鞘,寒芒掠过,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想说的话,再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奋战,恶战,苦战。
天疆并非如意料中软弱,那些化作人形的动物,有着难以打压的韧性。在只剩一兵一卒的时候,依然负隅顽抗。
双拳难敌四手,终于,天疆落败。
王蠸一脚踩在牧神背上的时候,阎王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那个人却并没开口讲话,一言不发,只是静默承受了战败的结局。
他想看见的,慌乱失措的神情,始终没有出现。可是,牧神的确改变了。
他冷静得不太寻常,最后,阎王目睹他眼中的神色渐渐炽烈,那是仇恨与背离。
牧天九歌最后一次闪烁寒芒,重创了他,也重创了天地虻,他将古曜送回天疆秘境,然后,就再没了气息。
染了一身尘土的白衣从天坠落,他睁着不甘而绝决的双眼,跌落苦境。
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温润如玉,再也没有了风采奕奕。
天疆的太阳,陨落而终。
天地虻自此缚于永生壁,而他,挟着牧天九歌,退回了黑海森狱。三界之争,没有任何一方得益。
元气大伤的阎王仓惶发现,重创的肉体加速了老化。若是即刻死去,不知黄泉路上遇见了你,会作何反应?
或许该是阎王之位后继有人的时候了。
他只身一人独坐珈罗殿,轻轻摸了摸早失了那人温度的牧天九歌,意外感应到了极其微弱的气息——牧神尚在人间。
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确定,那持着牧天九歌的浴血身影依旧活着。
隐隐有些高兴,却又害怕起来。
一旦肉体宣告灭亡,那么有朝一日,那人重新回到这世间,是否还见得到他?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残忍,但有效。
第二代阎王传位之时,他将自身骨肉夺去生命,取而代之,有了年轻的躯体。
镜中,他看见用着子嗣身体的自己,陌生而熟悉,年轻而强壮。冷冷一笑,唇角弯起的角度生硬而诡异。
我只是舍不得死罢了。
虎毒不食子,对于森狱之人,本来就是童话。
你只是想再见见那个放羊娃罢了。另一个声音在心头抗议,很吵,很尖锐。但他却永不会原谅你,为了天疆。
两个声音吵了起来,让他脑子发烫,几欲裂开。
他捂着痛极的头,瑟缩在珈罗殿内,口中轻声重复,“御极天下,千秋万代。我是王者,我是阎王。”
孰知,在称霸的遥遥路途上,自那人睁着双眼坠落的一刻开始,自他蚕食自身子嗣开始,昔日冷静理智的阎王早已日渐疯狂。
[牧神篇]
在昏昏沉沉的漫长睡眠中,牧神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他遇见一匹孤高桀骜的狼,气吞山河,意在天下。只是它看向自己的时候,偶然间透出一丝卸下戒备的神情,于是自己便相信,他将永不背叛。
梦中的自己依靠着那匹狼,安然憩息,再睁开眼的时候,却被吞噬到尸骨无存。
天疆是他的家园,因他引狼入室,而失去了平和。
他梦见离去的妻子屏姬悠然长叹,“因为你太轻易相信,太简单,简单到学不会欺骗,学不会防备。所以,我无法留在你身边。”她的素手纤纤遥遥指向火光冲天的天疆残土,“你看,那里,曾是你我的故乡。”孔雀尾羽般的眉,哀婉的像是在哭泣。
火光刺红了他的双眼。
不该是这样的。他痛心疾首,梦却反反复复不断重演,他甚至无法闭上眼,枯睁着空洞的双目,直至梦醒时分,为时已晚。
醒来时,牧神记起梦中那双冷眸视线所及,终究只有天下。
若是重来一次,他绝不轻信。
他在沉睡中无数次清楚看见自己卧在棺木中仰望着浩瀚星空的眼睛,那是一双再也无法相信,再也无法温暖任何人的眼。
那是我吗?
是。
是那个要为誓言守护天疆,至死方休的牧神。
也是那个没能守住太平盛世的牧神,那个无法做到初心不变的牧神,那个注定愧对天地的牧神——可是……
如果能换回天疆永远的和平,他愿意**。
他的灵与肉终于接合,就这样苏醒。立在身边的,是守了他多年的女儿,凛若梅。
她已长大成人,秀美而娴雅,温言道,“父亲终于醒了。”
是,他终于醒了。
他早该醒来。
再次回归,满目疮痍,四野萧瑟,八荒冷寂——这是天疆现在的残局。
他微微抿唇,压下内心的沉痛,在心中提醒自己——这一切,便是你的债。
牧神变了,天疆的民众悄声议论,连带看着他的眼神也有些畏惧,他都未曾笑过。
他如何能辩解,他欠了若梅太多,欠了子民太多,欠了天疆太多。
负债累累的人,怎会记得如何微笑?
剑鬼兴冲冲的来找他,拉他去喝酒。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拉着一个冷漠寡言的少年去喝酒,而那个少年,如今即便作古,也永远是天疆的仇人,是他的死敌。
“不,我戒酒了。”他歉然,拒绝了剑鬼。
酒能丧志,亦醉人。他生怕醉在过去,成为驻足不前的幽灵。
他戒酒,更是戒了前尘往事。
或许这样,更像天疆之主,该有的样子。
翠环山一役,宗女被俘。
他望着看似坚强的女儿微微颤抖的睫毛——想起她也会怕,是过去那个,在每一个在没有母亲的夜晚里,惊醒后的孩子最悲伤的无助。
但是他不可是从前的慈父,顿了顿,他用自己都觉得讶异的冷静声音说,为了天疆,女儿的命,不足为惜。
眼见凛若梅微微一怔,闭上了眼的样子,那种小动物受了伤的表情,似曾相识的让心里一阵钝痛——因为他太清楚,被最信任的人伤到的痛觉。
他多想,再把她放在手心依旧呵护,乱世却不允许他依旧做慈父。
入夜,他悄然潜入翠环山,却见到森狱的若叶家男子前去要人,正为若梅而来。素还真的性格虽然摸不透,只是光明磊落,连他身为父亲亦可以安然,那个男孩却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果然是少年人才有的冲动。
那是个眉眼见带着些傲气的男孩,性子冲动,看起来外冷内热——若叶知秋这个名字,便被记住。若叶家的机关有名,若是可以招揽,未尝不是好事。
他亦见到阎王第十九子在若梅身边口若悬河,而若梅眉间的抑郁因那个带着佛乡气息的男孩而舒展,突然眼中一阵酸涩——那年艳阳高照,他也是这样眉飞色舞的,和一个面目阴郁的少年有说有笑——再后来,少年的脸,便在火光中模糊了。
第二十八代阎王的十九子,若梅与他,只能到此为止。
他转身离去,叹了很长、很长一口气。
若是怀缘,注定要变成罪孽,为何还要有相遇?若梅吾儿,若你的这段恋情将危及故土,整座天疆的责任压上心头,你可承受得住,那份重量?
翠环山的树木郁郁葱葱,他却再不复当年笑观苦境景致的心境。
或许当真上苍不见怜,天疆一直未能脱离战斗的漩涡。十方慑,伐天虹,一一离去。
牧神握紧了从玄同手中取回的牧天九歌,兵刃上沾染了多年森狱的气息,时刻提醒他,战败的耻辱,更似嘲讽他,无力守护天疆的无能——他独独忽略了,那上面萦绕不去的麝香,是九歌无数次被那人,握紧再放开,再握紧,方有的气息。
他下定决心,利用那个单纯喜欢若梅的男孩,若叶家的天才。
若叶知秋真的很单纯,只为了若梅,他在短时间内建造了苍天佑护,牧神看着那个庞然大物,心中却有些酸楚——天疆终于安全,代价,却是女儿一生的幸福。
自己与白首留仙,可有区别?
闭起眼睛,他想起翠环山上,那名开朗如晴阳的少年,若梅看见他,眉间化不开的温柔,让人心醉。
可是,若清醒后只余心碎,不如一开始,便没有机会。
新婚夜,天疆融合在喜悦的丝竹声中,许久,许久未有这样的热闹了。唯有牧神的心,越发寒冷。
手中又将多一道无辜亡魂,他已无路可退。
他看着那个满心欢喜的男孩,心中微微一滞,来不及思索已出了手。
你为何那样欢喜,为何那样好骗?
他分不清在对过去的自己说,还是对若叶知秋冰冷的尸体在说。
剑鬼怒不可遏,砸了酒坛指着自己破口大骂,牧神面无表情望着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艳羡,这样的爆裂脾气,他永远不会有了。
喜事因他,变成了丧事。
玉雉衣低着头,并未言语。不远不近地随着自己,立在天疆大门处,望着苍天佑护,“牧神既已为天疆如此,玉雉衣必定鞠躬尽瘁。”
牧神轻轻沉吟,却未开口又听见风声送来玉雉衣忧心的声音,“只是,歧路太远,只怕回来的路,不好走。”那是一个臣子的谏言,亦是朋友的警醒,要他勿要在捍卫天疆的征途上走得太远,寻不回自己。
若不踏上修罗场,如何捍卫天疆?牧神昂首,头也不回,“此去无路,归途无门。我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回来。”
早在醒来的那一刻,曾经的牧神便已被自己埋葬,再不会回来。
剑鬼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却还是与玉雉衣一起请来了白首留仙,为天疆增加助力。牧神眼见老者白发苍苍,在老人深邃的眼中读出一丝愧悔——为他与七色翎的那段姻缘,堂堂昔日羽族之尊用了太长一段岁月折磨自己。
他想,是否该放下了?
他伸出双手扶起孔雀老者,君臣一笑泯恩仇。突然便发现,原谅是件让自己和他人都轻松的事情——只是,那个人,却永远不给自己,原谅与被原谅的机会。
也罢,只要苍天佑护永远这样保护着天疆,他愿意和他背负着同样的沉重,无论生死,直到地老天荒。
出乎意料的是,没等到战乱结束,他又被玄膑和天地虻摆了一道,苍天佑护亦被攻破。
狼狈出逃,他苦涩而不甘——玄膑的计谋,比之初代阎王,毫不逊色。
握紧了牧天九歌,他因绝望而悲鸣:“苍天佑护,破了!”
是不是,注定气数已尽?
是不是,注定什么都留不住?
是不是,注定因那人骨血中一脉相承的欺骗而被害?
孔雀老者去而复返,自愿献出孔雀胆为之解毒,道见过七色翎后,此生已无憾事,他望着牧神的眼光中有些敬畏亦有所悲悯:“而牧神,您的愿望尚未达成——天疆,便交给您,恕老臣先行一步。”
他用苍老深邃的眼睛无声在说,逝者已矣,最痛苦的,却是生者,因被负责重责大任而举步维艰。
已然将守护天疆的刻成骨血中习惯的牧神,若是就此身亡,必然饮恨黄泉——他的人生已有太多残缺,身为岳父,他不愿见到那个孩子抱憾终身,成为禁锢在执念里的游魂,那绝非天疆之主该有的结局。
牧神明白了老者的心思,他想,或许天疆注定沦丧,但若必须有人亲眼注视他的终结,那应该是他亲自见证。手中孔雀胆的温热未褪,他手中又增一道罪业。
那个莽莽撞撞冲进来的山龙是不会懂的,他那么愤怒,那么冲动,牧神低头看看自己沾染挥之不去的血腥,心说,便是他懂,又如何?他甚至不记得天疆曾是怎样的净土。
而自己,则是无论背负如何骂名,皆要走到底。早在若叶知秋死在那个月夜,他已有觉悟。
若叶知秋。
他想起那个眉角带着锐气的男孩,只差一步,他们便该是亲人。
他带着酒来到那座白雪飘落的孤坟前——在连剑鬼亦无法信任于他的如今,只有逝去之人,才会安安静静听他讲话吧。
“苍天佑护还是破了,当初利用了你,亦辜负了若梅一世的姻缘,如今依旧不能幸免,或许是上苍要亡我天疆,然而始终是我负了你们。”牧神缓缓将酒洒在坟前,祭奠亡者,一面说道,“可是,再选一次,我依旧会如此。若梅不会知道,我有多疼爱她,但是我更爱天疆,即便失信于人,一身骂名,众叛亲离,我也不会动摇。”
他沉寂了片刻,回忆中这座孤坟的主人——若叶家男孩的锐利神情和久远前的冷漠少年轻微的重合,他嗅到一阵极淡的麝香气息,回过头去,正是第二十八代阎王在他身后,不合常理的没有杀意,甚至全无战斗的防范。
阎王缓慢开了口,语音低沉,“天疆对你便这样重要吗?”
太熟悉那样的语气了,一丝无奈,掺杂了微茫的怒意,那是当年黑海一别,那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最后亦是这样,别扭,且固执。
原来一直都是你。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
牧天九歌似在悲泣,牧神下意识没有去看那人带着讶异的眼神,缓缓回答了他:
为了若梅,我可以豁出性命;
为了天疆,我可以放弃尊严。
那是他最后的答案,孰重孰轻,已见分晓。伴随着平静话语,再没有俯仰无愧天地的豪情,只余下痴愿太平盛世的一点初心。
“是我曾经,想要的太多。”
凛冽寒风中出鞘的牧天九歌指向阎王,残阳依旧如血,光辉映照下,白衣镶红的身影未变,却永远隐去了,当初被轻贱而过的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