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李景把陆音探视安梨的日子定在了周二,他打电话通知我时我正穿着睡裙披头散发的盘腿坐在地板上倚着墙翻大学时期的毕业照,偶尔回应一声表示我有在听,手却飞快翻着相册,直到找到我想找到的那一张照片——我和陆音手挽手站在樱花树下的合照。
大一那时候陆音是我的室友,我俩有相同的爱好,脾性相似,故而走得很近,常相邀着去吃饭、逛街,偶尔也会一起逃课,我陪她去证券交易所看那些难懂的折线波动起伏,他陪我坐车到郊区沿着废弃的铁轨一直朝前走,边喝啤酒边放声高歌。
我们曾经那么要好,好到难以形容的地步。
但那仅仅是曾经。
曾经那么要好。
陆音大三那年突然请了两个月的假,回了老家,不知道为什么,再回来后突然转了系,由金融系转到了医学系。她后来回公寓收拾过行李,我不在,她也没等我回来,一个人打包完所有东西,就这么只身去了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城,念医学系。
她为何请假,为何转系,为何……不再联系我,我无从得知。
她什么都没解释就离开了,和所有人断了联系,隐了踪迹,找不到人。
当时我挺难过的,除了难过,还有愤怒,一种被人背叛的愤怒,她背叛了我们要一直友好相处下去、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一起承担生活之苦的约定,这让我很怨恨。只是后来我就不那么怨恨了,因为我也背叛了约定,由管理系转到心理学系,继续我的学业。
要想学心理学,就要搬到临城的主院去,在那里接受更好的教育。班上的女生抽泣着帮我收拾行李,男生们也搭了把手,把东西抬到我租来的车上,我在车边看着这群浩浩荡荡的送行大军却在想:陆音离开时,没有人去送,寂寞吗?
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完全挤出、我被憋得受不了了才重新吸气,手指摩挲着照片,笑容苦涩。
“你以前从来不会骗我的,陆音,从来不会。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老旧电视里电流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我一点点蜷缩起身子,倒在地板上。
“拜托,别这么安静,拜托!”我喃喃。
四周依旧那么静,静的可怕,静得我想落泪。
周二很快就到了,我事先躲进监控室,李景本来也打算待在里面,可我很严肃的驳回了他这个请求,我告诉他他目前要做的是不时去赵立仁常出现的地方多转转,看见赵立仁了别打招呼,只要不时看看他就好,一定要让他看见,但是千万不要暴露了一直监视赵立仁的那两个警员,李景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他还是去了,因为他知道事成之前我是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的。
监控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看着屏幕,紧绷着身子,很紧张。
我怕安梨不来,她不来我就不能弄清陆音到底向我隐瞒了什么;可我又怕安梨来,她会来,说明陆音手中有着足够分量的东西能把拒绝同我以外的人交流的安梨吸引过来。陆音没有把那东西交给我,也没有交给队长,却要告诉安梨!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理由。
审讯室的门打开了,安梨慢慢走进来,在审讯椅上坐定,协警打开安梨的手铐,退到一边站好。过了几分钟,陆音进来了。
我看到安梨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一脸掩不住的惊愕,陆音却显得镇定的多,她亲切的走上去握了握安梨的手,笑了一下。很温柔的一笑。
看她们的表现,很明显她们彼此认识,只是安梨不知道她要见的人是陆音。
“见到我很惊讶?”陆音回到审讯桌这边,坐好,在要求协警出去后她笑着发问。
“是很惊讶。我还以为是……宋警官呢。”安梨已经平静下来,神色自然,坐姿放松。
“君树吗?她今天休息,不来的。”
“这样啊。”安梨点头,以示她了解了。
“这种问题别去纠结了。我来见你,是想来问清楚的,杀人事件……安峰,你的爸爸,真的……是你杀的吗?”陆音问的犹豫,神色紧张。
“是。”
“为什么?你为什么杀人?”我看见陆音的右手大力拍了几下审讯桌,她站起身,探了一半的身子出审讯桌,一脸疑惑和痛心,看见她的左手在身侧握成拳,拳头握得很紧,指节发白。我知道她正处在崩溃边缘。
“因为我恨他,我比谁都恨他!凭什么他在把我的生活毁得一塌糊涂后还那么自在的活着啊!他那种自私的人为什么要活着?”安梨也激动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眼眶也在泛红。
“你再怎么恨他也不能杀他啊!他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从来不是,他没有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他甚至不把我当作女儿,他只会赌,只会挥霍家里的钱,只会偷只会骗!他在别人面前怂的就像孙子,却在家里充老大,只敢打骂家里人……”安梨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半跪着痛哭。我看着她颤动的肩和指尖滴落的泪,觉得好心酸。
“安梨,我想救你,让我救你!”陆音的情绪也崩溃了,她冲过去抱紧安梨,涌出的热泪沿着安梨的颈滑进衣领。
“怎么救?你要怎么救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救你,你说!我该怎么救你?”
“没人可以救我!你们都不是真心想要帮我!你们一直在把我往地狱里推!你们要害我,我知道的,你们都要害我!”安梨尖叫起来,她拼命挣扎,试图从陆音的怀抱里逃出,可陆音抱得太紧了,安梨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陆音的臂弯。
“我是真心的!安梨,相信我,我想给你救赎。”
“我不需要救赎!我不需要!你放开我!放开我!”安梨突然打了陆音一巴掌,尖利的指甲在陆音的脸上划出五道抓痕,伤口迅速渗出了血。
我心头一紧,刚准备冲出监控室跑到审讯室去阻止安梨,协警已经快我一步冲了进去,把安梨扯到一边制服,医生和护士跑进审讯室,压住安梨的右手,绑上皮筋,取出针筒,抽取药物,注射,安梨挣扎了几下身子就软了,而后睡了过去。
“是镇静剂。”我松了口气,返回屏幕前,瘫软在软椅上。
护士麻利的用棉签蘸了酒精为陆音的伤口杀菌,上药,包扎,陆音已经止了眼泪,由着护士摆弄,乖乖的,呆呆的。
最后一条胶布贴好后,护士细心交代了许多,陆音不耐烦的摆手,说知道了,站起身回到审讯桌,把那些带来审讯室却还未启用的资料抱在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安梨被套上手铐,由协警背着出了审讯室,估计不是回牢房,就是去医务室。
剩下的人也走了,审讯室里空荡荡的,我仰着头,把眼睛瞪到最大,只是仍有液体由眼角流出,我摸了一把,指尖湿湿的。轻轻舔了一下,眉头紧皱。
“眼泪,咸到发苦。”
眼泪风干了,我的情绪也恢复正常,理智重归主导地位。
还好没有跑出去。
我是这么想的。还好没出去,不然我该怎么向陆音解释我为什么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那里。其实什么都不用解释的,陆音一定明白我就在附近,在某个能够监视她们一举一动的地方待着,做着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冲进审讯室里,然后她会想到监控室,尽管她不具备进去的资格,但她一直都知道——监控室里可以轻松地监视任何角落,审讯室更是监视的重点。接着我什么的都不用说了,她会气我怀疑她,不再理我,把我当做最普通的陌路人。
陆音最无法忍受别人的质疑,一旦被质疑,她会离开,毫不犹豫。
我是知道的,她的脾性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变,所以我怕她看到我在监控室里。
所以我庆幸我最后待在监控室里。